如果是在平时,曹娥秀绝对会顾全所谓的“大局”但今天,她真的做不到!因为她不想再看见那个人,那张脸,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再听到他在人前又温柔又感伤地向她表达关怀,似乎她才是那个不通情达理、无理取闹的女人。不管她曾经如何沉迷,现在的她,只想离他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有任何纠葛。
是的,他是⾼官,是权门贵婿,而她只是个低贱的戏子,根本就配不上他,连做小星都不配。那她退出总行吧?惹不起,还不许人家躲了?
一次痛入骨髓的伤害,足已让一颗热烈真挚的心从此冷却。
但秦玉楼已经板起了脸,阿力⿇里已经挡在她们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曹老板,我在四海楼特地设宴,庆贺贵班今曰首演成功,你可一定要赏光哦,就是去吃个饭,吃完就送你们回去。”
鬼才信是你请呢,四海楼是左相窝阔台家的产业,也就是阿塔海老婆家的。跟朋友在自家的酒楼吃饭,还要朋友掏腰包请客?
曹娥秀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无非就是想当和事佬,继续撮合他们两个。如果是以前,她会觉得很幸福,记得有两次跟阿塔海闹翻了,都是他打着好哥们儿阿力⿇里的名头请她吃饭,然后才和好如初的。只是今非昔比,那时候的确是闹闹脾气,这回,她是真的死心了。
可惜一个当戏子的人,总有那么多⾝不由己,她还未开口,秦玉楼已经喜出望外,跑过来打躬作揖:“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将军了。”白花、红花以及一⼲师弟师妹都喜滋滋地过来谢恩。
也难怪他们⾼兴成那样,有人请曹娥秀吃饭很寻常,但肯请所有戏班弟子去四海楼的主并不多,有些跑龙套的师弟,这辈子可能还没去过四海楼吧。
曹娥秀还能说什么呢?她可以不理睬阿塔海,可以找尽由头向阿力⿇里请辞,却不能不给师傅面子,不能不顾忌到师弟师妹们的感受。师傅带戏班不容易,师弟师妹们结识⾼官不容易,真得罪了这两位爷,以后吃亏倒霉的不只她,还有这里所有的人——所有这些与她同屋而居,同锅而食的人。她没有亲人,这些人就是她的亲人,尽管他们中也有人让她很心烦,可,还是亲人。
她只能咽下所有的委屈,打点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阿力⿇里致谢。
曹娥秀不走,秀儿更没理由走了。其实,站在她的立场,此刻正该多结交此类达官贵人,留下来只会对她是有好处。
转头再看那两位蒙古姐小,已经把戏班的各种道具摸了个遍,还把大刀长枪拖出来耍,叽叽喳喳的⾼兴得不得了。大概因为她们自己是女孩的缘故,故而对两位女主演没多大趣兴,倒是缠着白花、红花他们问长问短,让他们教她们耍花枪,摆架势。
因为有蒙古将军和总管大人在,门外有他们的人把守,就像十一第一次领着秀儿进来找曹娥秀一样,其它的戏迷都被挡在外面了。所以,坐了半天,竟然只有这几个蒙古人在,再没见其它人来贺。
秀儿纳闷起来:别人进不来,关伯伯和十一也进不来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门口张望,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満怀。秀儿抬头一看,立即惊喜地喊:“十一,你来了?”
他笑着点头,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今曰演得可真好!我们巴掌都拍痛了,就是你娘爱哭,从头哭到尾。”
秀儿吃惊地问:“我娘也来了?”因为排练时间短,赶戏赶得特别急,正式登台前根本菗不出时间回家,也就不可能亲口邀请爹娘和妹妹们一起来看她的首场戏。其实,她也不敢邀请,怕他们坐在下面她会紧张,会出错。
开场前一天,十一到南熏坊去看她,还曾特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带口信请叔叔婶婶来看你的首场?”
秀儿开始同意了,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又说:“明曰还是先不要请他们,有他们在,我怕我会不自在,会出岔子,还是等我多上几场,不慌了,再好好请他们看。”
十一点头称是。想不到爹娘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秀儿也顾不得秦玉楼会怎么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外头,果然关伯父和一帮书会的朋友都在,爹娘还有几个妹妹也在。
秀儿才一走过去,颜如玉就抱住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摸抚着她脸上被草鞋擦过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嚷着:“我就说肯定砸到了吧,你们还说没有,簪子都砸掉了,怎么可能挂不到脸。你们看,这不是一个乌青的印子?我可怜的宝贝呀,爹娘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
朱惟君也凑过来看,就连十一都脸⾊凝重起来,认真看了一眼说:“真的乌了?我还以为没砸到人呢。”
关苇航过来看了一下说:“还好是草鞋,不是什么尖利之物,等会我给点清凉膏你带回去擦擦,过几天就好了。”
几个妹妹围了上来,拉的拉手抱的抱腰,小脸上尽是不忍。秀儿哄好了⺟亲,弯腰抱起小八妹,她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摸抚着那个乌青的地方说:“四姐,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说着真的凑过去吹了起来,热乎乎地风从耳旁吹过,秀儿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为了她们,什么苦都是值得的!不过一只草鞋而已,就算真砸到也没多大的事,从没听说谁是被草鞋砸死的。
谁知,秀儿越这样安慰⺟亲,颜如玉越泪流不止,一再哽咽着说:“秀儿,咱不演戏了,回家去吧,爹娘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了,多半都是看过戏后舍不得走的观众,他们不敢去有蒙古兵把守的后台,只敢在路口站着,想等她们出来再一饱眼福。
其实,以秀儿这个新鲜出炉的女伶的新鲜程度,即使是刚刚看过戏的观众,也未必就认得出她下妆后的本尊。只不过因为她正好从后台出来,又被哭哭啼啼的⺟亲摸抚着那被砸过的地方,所以才确定了她的⾝份。
朱惟君情知这时候让秀儿回家是不可能的,入乐籍是闹着玩啊,今曰入籍明曰脫籍,拿朝廷律法当儿戏吗?但此时此刻,他心里也很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老婆才好。他活了四十年,一直潇潇洒洒,无忧无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直到后来搬到和宁坊,妻子告诉他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家里只剩下一点首饰和一栋并不值钱的房子,他才开始着急,想要出去谋个事做。也就是说,直到四十岁,他才第一次有了养家糊口的概念。
真正让他心里愧疚不安的,还是女儿入乐籍。这件事他没敢跟任何亲戚朋友讲——玉京书会的除外。秀儿有三个姨⺟,三个舅舅,那些人,自从他把万贯家财败光,卖掉老宅搬到清远巷的宅子后,就基本上没来往了。原因显而易见,怕被他家拖累。穷人,尤其是巨富变成的穷人,总像⾝上带着瘟病一样,人人都避之犹恐不及。
最后还是关苇航笑眯眯地打趣道:“弟妹,你再站在这里哭,我们会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堵住的。秀儿唱了半天,也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昨天就订了一桌酒,专程为秀儿庆贺呢。”
朱惟君不好意思地说:“班头,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请吧,本来为秀儿的事就已经⿇烦你很多了,让我请一餐酒,让秀儿好好敬你一杯。”
关苇航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秀儿敬的酒我肯定要喝的,但不是现在。等秀儿以后成了名角,她再请我决不推辞,看今天秀儿的表现,离这天也不远了。”
秀儿却尴尬起来,这怎么办呢?阿力⿇里将军的宴席不去不好,关伯伯的宴席不去也不好。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戏班的人也卸好了妆陆续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蒙族少女。她们一路小跑到一辆豪华大马车旁,奋兴地推开车门喊着:“帖木儿,你怎么不进去啊,里面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另一个说:“我还学会了好几个动作,待会儿做给你看。”
秀儿忍不住好奇往车里看,立刻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但只有片刻的凝眸,她全⾝所有的寒⽑都倒竖了起来,因为,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明显感到了从另一辆车窗口传来的窥视。她立即把目光转向那辆车,车帘嗖地拉上了,墨绿⾊的窗帘。这辆车她坐过的,这车门她踢过的,她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谁。
原来,他还没有死心,他今天也来看她的首场了。他把车停在这里窥探她,是想等阿塔海走后,再出来骚扰她吗?
至于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了。
因为知道勃勃就在附近,也因为知道师傅他们很快就要出来了,秀儿催着父⺟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马车,匆匆离开了戏院。
当他们的车和那辆豪华马车擦肩而过的时候,秀儿又情不自噤地想起来那双纯净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匆匆一瞥,她却觉得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