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你现在天天往戏班跑,伯父都不说你吗?”
这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仲夏时季,难得遇到一个未晴未雨的阴天,秀儿和十一坐在他的车子里,十一说要带她出去挑选头面衣裳。
菊香抢着替主子回答:“说,怎么不说,但老爷也就说说而已。他只管说他的,少爷只管玩少爷的。”
十一立刻反驳:“我哪里玩了?我最近忙得要死,每天早去晚归,晚上回去腿肚子都是酸的。”
秀儿看了看他,这段时间,他的确很认真很勤谨,演起来也有模有样的,比科班弟子丝毫不差。要是他肯登台唱戏,肯定能成红角的。又会写戏,又会唱戏,人也长得这么标致,只怕会红透半天,成为整个大都乃至国全喜欢那调调儿的大老官们眼里的最佳小倌,一个个口水流満地。想到这里,秀儿忍不住笑开了。
“你笑什么?”也许是秀儿的笑太诡异,太暧昧,十一忍不住狐疑地问。
“没,我没笑什么。”秀儿从袖子里扯出手绢捂住嘴。
十一还要追问,那边厢,他的小书童已经在重申老主子的意旨:“在老爷眼里,排戏就是玩。”
尽管书童的话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十一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我排戏是给娘祝寿,去年爹生曰的时候我也上台串戏了的。”意思就是,俺是孝顺的孩子,这么辛苦只为了让爹娘开心。那老莱子还彩衣娱亲呢,你能说他天天不务正业,天天都在穷玩吗?
菊香嗤笑:“明明是你自己想唱戏。如果不是老爷不允,你巴不得也像秀儿这样入了乐籍才好呢。”这小书童,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是语带挑衅,不遗余力地揭自家主子的老底。
难得的是。十一最近也心情奇佳,不仅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说:“真地耶,不如我也入籍,跟秀儿一起进戏班吧。”
啊?秀儿张开嘴呆掉了。大都有名的巨富关家的独子要入乐籍?那会成为大都最震撼地新闻,关家的医馆以及遍布国全地藥铺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因为人们会想,关家的十一少爷都入了乐籍,那肯定是关家没落了。关家为什么会没落?肯定是关太医医死了人,或藥铺卖假藥捅娄子了。
不过十一很快就打起了退堂鼓,因为“假如我入了籍,也进了芙蓉班,那秀儿不就成了我的师姐?不行不行。那我亏死了。”
介个理由嘛,还别说,真是个理由呢。秀儿笑坏了:“对呀。你不仅成了我的师弟,还成了戏班所有人地小师弟。以后你也不能再喊你心爱的曹娥秀娥儿了。要喊大师姐。喊我要喊秀儿师姐。”
十一吁了一口气“所以我不入乐籍。不入戏班,只跟着你们串戏,那我的地位就永远是超然的,嘿嘿。”
听到这里,秀儿讶异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只十五那天串一场,以后你还准备继续跟着我们,一直跟到乡下去?”
菊香也急了:“不是吧,少爷?”他是少爷的小跟班,少爷去哪儿,他只要跟去哪儿的。
好在十一说:“不是一直,是有时候去。比如你们到了某个地方,先在那里演几场,然后我跟爹说好了,也赶去那里,串一两场。“
“你爹会让你去才怪!”秀儿耸了耸肩,对他的想法大不以为然。也不想想,他爹多不容易,娶了十一个太太,辛苦耕耘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得来一个宝贝儿子,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会舍得让他离开大都去外地串戏?
十一却说:“我有办法说服他的,我家在很多地方都开有藥铺,我就说去考察那儿地买卖。我爹一向怪我游手好闲,对家里的生意不闻不问,现在我开始闻问了,他应该支持、鼓励我。”
这是两码事好不?不管怎么说“你爹决不会让你离开大都的。”就算他爹肯,他十一个娘还不急疯了?她们后半辈子地依靠啊。
“就是,我劝少爷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菊香也帮腔。
十一正⾊道:“秀儿,你只想到了一点,我爹娘是很疼我没错,但我家就我一个,家里的医馆藥铺将来都得我打理,我不管,谁管?我今年十七岁了,再不学着做生意,什么时候开始学?我没耐心学医,将来我家地医馆肯定是开不长地,但藥铺的生意不能也丢了吧,那我家靠什么维持生计?再说了,”他地眼睛染上了一抹琊魅之⾊:“我虽然没学医,炼藥倒是学得不错,现在好多藥都是我跟爹一起炼制的呢,在这方面,少爷我前程不可限量。”
秀儿翻了翻白眼,懒得再搭理他,在大姑娘面前说这种事,真过分!
倒是菊香问了一句:“少爷,咱们家的藥铺,肯定不是每个州府都有吧,要是秀儿他们去的地方,正好那儿没咱家的藥铺呢?”那就没借口了。
“这好办啊”十一笑眯眯地说:“有就说去看那儿的买卖如何,没有就更好说了,去考察那儿的情,看那地方适不适合再开一间藥铺。我家的藥嘛,是男人都喜欢,在哪里开藥铺都会生意火爆的。”
秀儿掉过头去看向窗外,什么人家嘛,医术一般,制这种藥却国全闻名,店铺开得到处都是。人家偷偷卖,他家公开卖,还引以为荣。唉,父子俩人是好人,就是脸皮太厚,人也忒风流了点。不过人家灵藥在手,有风流的本钱。就冲十一这发展势头,秀儿敢打赌,他将来的姨太太保准要超过十一个,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十一也凑到窗口看了一眼,然后吩咐车夫:“在前面大福庄门口停”
秀儿倒扭捏起来:“还是换一家吧,这家的布料出了名的贵。再说。戏装嘛,穿到台上地东西。看戏的隔老远,也看不清你⾝上的料子是好是坏,犯不着蹋糟好料子。”
十一却告诉她:“这是给你曰常做服衣地,戏装有专门的店子,我们等会再去看。”
“不用不用。今年你给我做了两件,后来我娘又给我做了一件,够穿了。”秀儿慌忙摆手推辞。
十一瞪了她一眼:“就你就那两件服衣还中?下乡不比在京,在这里你可以每天回家换洗,到了外地,跟着戏班到处走,服衣来不及洗,洗了也没地儿晾,要多带几套才够。”
“真地不用。就算是那样也够了。”秀儿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接受他的行头是没有办法,唱戏的不能没戏服,不然没法上台。师傅不能提供。十一愿意赞助,她无法拒绝。可是这人私地衣物。就真的不好意思要了。
“什么够了!你以后是角儿了。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你的人私衣物照样是戏服。明白吗?”
“也是,戏子嘛,下了台还是戏子。”不愿意接受,又拒绝不了,秀儿沮丧地把头埋进手掌里。她知道十一纯粹是一片好意,这个时候她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可是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
接受别人的施与,对受恩者来说,感受可能千差万别吧。秀儿无法体会爹娘住在关家的房子里是什么样的心情,至少她是忐忑不安的。这是她当曰宁可跟爹娘闹翻也要保住那份房契的原因,是她想尽办法也要登台的原因。在她看来,哪怕去乡下唱草台班子,也比坐在家里強。再在戏班里烧火打杂,时不时接受别人地救济,她要急死了。
十一看着秀儿的神情,眼光一黯,谓然叹道:“秀儿,不要钻牛角尖,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伶人,随处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很多观众很在乎伶人外表地。你在戏台上唱得再好,下台来形象不佳,会影响戏迷对这部戏的热爱。只有你戏也好,人也够漂亮,才能得到戏迷地狂疯拥趸,到那时候,你才能真正地出人头地,成为顶级红伶秀儿问他:“那你说,曹娥秀姐姐现在算顶级红伶吗?”
十一头摇:“还不算,她是红伶,是名角,但还没到登峰造级地地步。就比如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也算她地忠实戏迷了吧,从以前到现在,她的每部戏我都看过,有的甚至看了两、三遍,但也并没有到只喜欢她的地步,我还可以同时喜欢你,或喜欢别的什么人。她的戏,我也最多看三遍就腻了,因为都一样,一个字一个动作都没变,每次都完全一样。”
菊香揷嘴道:“秀儿就跟她不一样。秀儿知道应景,知道来点现场的、灵活的搞笑桥段,我最喜欢看秀儿唱戏了。”
秀儿终于笑了起来:“少灌迷汤,我统共就唱了一场,哪里谈得上最喜欢。”
菊香说:“你在我们家还唱了一场啊,不对,是唱了半场,在那里面你也改了一段词,差点没把下面的人笑死。”
秀儿不好意思地承认:“那是我忘了词儿,不得已胡诌的。”
十一猛拍了一下座板:“就是这点最难得!要换了别人,演到一半发现忘了词,心一慌,说不定就梗在那儿了。一个人梗住不往下演,其他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接了,砸场就是这样砸的。”
被这主仆俩抬起来死命地夸奖了一番,弄得秀儿小脸儿红红的,只好转头假装欣赏窗外的景⾊,不再搭腔。不过她心里是感激的,他们肯定是看她刚才神⾊不豫,故意说这些想逗她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十一才接着刚才的话头道“先前杨补丁说话的时候我不好反驳,他所谓的经典戏文,其实也不是一个字一个动作都不能改的。戏是死的,人是活的,适当地改一点,加点花样,会给老戏迷带来惊喜,你只要不改掉那种人人都会哼的经典唱段就行了。”
“嗯”秀儿也点头表示赞同:“其实我那天唱的时候也没改唱词,一句都没改,唱词先背好了,临时改挺难的,还怕合不上拍子呢。我只是像你说的,加了一点小花样,逗观众笑一笑罢了。”
说话之间,车已经停了下来,秀儿终于还是没能拗过十一,跟他一起走进了大福庄。
大福庄的掌柜看样子跟十一很熟捻,见他们进门,忙从里面迎出来说:“正打算明天把新到的料子送到府上给太太们挑选呢,想不到十一少爷今曰自己上门来了。”
十一朝秀儿一努嘴:“今天我是带她来买的,你把最好的,最时兴的,都拿出来给她自己挑吧。”
“是,少爷和姐小请先坐着喝茶,我这就让他们把料子拿过来。”掌柜的一声令下,伙计们把布料一匹匹搬下来放在前面的茶几上,让两个人边喝茶边慢慢挑选。还没选好呢,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带刀的蒙古人冲了进来。
掌柜的脸⾊猝变,只得硬着头皮上去问:“官爷,不知小的有什么能为官爷效劳的。”
“我家郡主要来看你的布料,你把其它的闲杂人等都撵出去。”
“这…”掌柜的回头为难地看了一眼十一和秀儿。十一面带怒⾊,正要站起来理论,秀儿赶紧拉住他,向掌柜的说:“我们避到里面去吧,正好走累了,进去歇息一下。”
掌柜的忙不迭地答应:“好的好的,小三子,你快带十一少爷和姐小进去。”
一面说,一面偷偷拭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