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十一在家吃过午饭,秀儿便打发他回去了,说自己要陪娘说一会儿话。
其实十一前脚刚走,秀儿后脚就出了门。连着几天住在家里,该说的话早就说过了,现在她只是要去通知帖木儿戏班开拔的消息,还有上街添置一些东西。但如果她直说要上街的话,怕十一也会跟着去,那人对上街、玩耍之类的趣兴是永无止境的。
徒步走出和宁坊青石铺就的巷子,脚下很平稳,很⼲净,不像清远坊那边,路面坑坑洼洼,一下雨根本没法走。
这里的居住环境确实比清远坊好,关家的房子也比自家的宽敞许多,但再好,也是人家的房子,不能老占着不走。人还是要住在自家的房子里才安心,才有家的感觉。
不断有邻居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向她打招呼,秀儿也张嫂李婶地不断叫着。本来,她的存在对她们而言可能只是一个符号,她们顶多知道巷子里有一户人家的女儿是唱戏的,可就因为她闹过一次失踪,结果就弄成了和宁坊的名人。
所以见她出行,邻居、路人纷纷打招呼,很热情,简直热情得过分。在新的、更有趣、或更有戏剧性的事件出现之前,她还要被关注一阵子的。只不过她家就要搬了,清远坊比较偏僻,应该不知道她的这段经历。
走到巷子外面,叫了一辆骡车,果不其然,后来又有一辆车跟着。
秀儿都有点想不通了,这些人平时都躲在哪里的呢?怎么一点形迹也没露出来。看来做保镖真不容易。不仅⾝手要利索,还要会隐形。不该出现的时候决不能让人看到,该出现的时候又得马上现⾝。随时盯紧被保护对象,比如。此刻的自己。
这回,四海楼地王掌柜一见秀儿在门口下车,立刻庇颠庇颠地迎出来,笑得満脸的皱眉能夹死苍蝇。秀儿悄悄看了看他的脸,不由得慨叹给窝阔台家做事地不易。王掌柜的年龄应该比父亲大不了多少,又在酒楼当掌柜,每天可以说泡在美酒佳肴里,吃地东西肯定不会差,可自己这样瘦,这样苍老。
打躬作揖地把秀儿让到楼上,直接把她领到上回的那间房子里,在整个陪同的过程中,这王掌柜的腰就没直起来过。秀儿倒过意不去了。叫他只管去忙,他还不敢走,一直到看见帖木儿出来。才躬⾝告退。
帖木儿穿着白⾊的长袍,长长地头发只随意地用一根带子绾住。几缕发丝垂落在鬓边。白袍是纯白⾊。只在袖口和领口处绣着银⾊的花纹,这样一穿。越发显得俊逸,飘然若神仙中人。看到他,真难以想象他有那样威风凛凛,満⾝杀气的父亲。
见到秀儿,帖木儿看起来很⾼兴。秀儿也没多废话,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明曰就要随戏班下乡了,抱歉,本来应该早点来通知你,好让你准备准备。但因为忙着帮家里搬家,就拖到这会儿了。”
帖木儿笑着说:“我没什么要准备的,随时都可以走。你就算明早临走前过来通知一声,我也可以当即跟你走的。”
秀儿有点惊讶地问:“你出远门都不带行李的吗?”就算他肯当个行脚道人,餐风露宿,他爹也不会答应啊。
“现在是夏天,晚上又不冷,不需要带什么行李。晚上可以住道观,也可以住客栈,实在不行还可以露天。”
真要露天?天那,左相府的世子,大元朝除皇子外最⾼贵的公子,武威侯爷,晚上打算在草地上随便一躺就觉睡,秀儿摇着头说:“你这些话要说出去,会掉落多少下巴,还是你爹娘听到了准得心疼死。”
“我娘会吧,我爹应该是不会的”这时王掌柜亲自送来一壶花菊茶,还有几碟子点心,帖木儿亲手给秀儿斟上了一杯,才接着告诉她:“我爹多年征战,在野地里露营是家常便饭。其实蒙古族地元勋,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真正享受的是这一代,好多人连场战都没上过,只会吃喝玩乐。”说到这里他歉疚地看秀儿一眼:“不好意思,这些话你可能不爱听,蒙古人心目中地英雄,在汉人眼中只是杀人魔,像我父亲就是。”
秀儿听到他说起“汉人”时,从没说过“你们汉人”不噤问他:“其实你的长相完全是汉人,但你地血统地确是蒙汉混血,那你是把自己当成蒙人呢还是汉人呢?”
她以为他会说“既是蒙人又是汉人”但他的回答是:“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个人,无所谓蒙人,无所谓汉人。”
果然很有玄机,一听就是得道⾼人地答案,秀儿调侃道:“幸好你没说,无所谓男人,无所谓女人,无所谓活人,无所谓死人。”
“本来就无所谓啊。”
叹气,抓头,然后举手投降:“我服了,仙长,小的道行太浅,还要再修炼五百年才能与仙长对话,小的…”秀儿的笑容凝固了,声音也自动消音。
呆愣了半晌,她才颤抖着跪下去:“小的,小的一下子没看到,不知道相爷驾临,还请相爷恕罪。”天那,窝阔台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在门口偷听多久了?
“我就说你会吓坏她的嘛,瞧你,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跟孩子开这种玩笑。”这次冒出来的是九夫人“我看他们说得太好玩了,忍不住就跑进来了,哈哈。”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窝阔台丞相,但此刻的他,像一个老顽童。
“秀儿,你还跪在那里⼲嘛,起来呀。”帖木儿走过来拉她。
秀儿脑子里几乎成了一片空白,这两个人怎么跑来了?难道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不然,他们怎么正好就在这时候上来了?她可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从地上爬起来,王掌柜战战兢兢地跑来问:“相爷,要不要准备您和夫人的晚饭?”
“当然要啦”窝阔台乐不可支地说“要陈师傅拿出看家本事,好好做一顿素菜上来。”
“是,相爷。”
帖木儿见秀儿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唤着她说:“秀儿,过来坐下,你搬了一天家,够累的了。”说的时候眼睛还朝旁边的座位睃了睃。
秀儿明白他的意思,叫他父亲认为自己现在是“自己人”不会在外面乱说话,他们俩就必须表现得亲密点,于是秀儿乖乖地走到帖木儿⾝边坐下,帖木儿端起茶几上的茶水递给她说:“喝点水,天气这么热,你又大老远地跑来,我叫你不要回去的嘛。”
他们说话的说话,窝阔台和九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窝阔台喜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九夫人则接着帖木儿的话说:“秀儿,跑来跑去多累呀,还是搬过来住吧。”
“九夫人,那怎么行?”秀儿急得不知道怎么回话了。装装亲密还可以考虑,可是搬过来住?那算帖木儿的侍妾呢还是丫环呢?肯定不可能算他老婆就是了。这一点上次她已经从帖木儿的话中听出来了,窝阔台不过拿她当个引子,抛砖引玉的那种引子。只要她诱引帖木儿破了⾊戒,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以后,多的是蒙古贵族女子被挑选来作为克列家诞育后代的工具。
是的,她们也只是工具,而秀儿自己,连工具都不够格。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帖木儿完全不近女⾊,一心只想修道,那时候窝阔台的愿望是,只要有个女人能打动他儿子的铁石心肠就行了。哪怕是个女乞丐,只要能让帖木儿动凡心,然后怀上克列家的孩子,他就可以让那女人登堂入室,甚至明媒正娶都行。
可当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出现,窝阔台的想法又不同了。他开始嫌弃她的血统和出⾝,不仅是汉人,还是最低贱的戏子。所以,他虽然很欢迎秀儿来四海楼骚扰他的爱子,对他们俩的对话和暧昧表演都非常地感趣兴,但他的注意力依然只在自己儿子⾝上,他喜欢看儿子笑,喜欢他像个正常的男人那样对女人表示怜惜和关怀。他在意的,只是跟秀儿相处时的那个儿子,那时候他不是该死的道人,而只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