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地字号房里的帖木儿正劝着秀儿:“还是不要唱戏了吧,这么辛苦,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如果你担心家里的生活,这不是问题,我会替你解决的。”
秀儿依然摇着头说:“谢谢你关心,不用的,你别听我师兄瞎说,我家里生活没问题。”
“那你为什么主动要求下乡巡演呢?”明明是个再清秀不过的小丫头,偏偏脾气倔得很,就会死鸭子嘴硬。
“因为我喜欢演戏啊,可是在大都,我没多少机会。”这是实话,曹娥秀的名声正如曰中天,上回十一的那个戏本明明是写给秀儿的,可曹娥秀提了提,秦玉楼就给她了,根本都没征求秀儿的意见。说到底,还不是看曹娥秀名气大些,觉得由她出演新戏比较容易成功?
帖木儿认真看着秀儿的眼睛,想从中判断出她说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只因为这个原因吗?”
秀儿点头:“虽然不是唯一的原因,却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瞒你,如果只是为了解决家里的生活问题,我不只这一条路可以走”比如,还可以嫁给十一,那样也许关伯父会更积极地帮爹引荐一个新职位,让他能挣钱养家。同时,十一家里肯定也会多少帮助一些。
当然这话她不会跟帖木儿讲,她只是打了一个比方:“就比如你,为什么要放弃家里那么好的条件跑到山里去修行?豪门公子不当,武威侯爷不做,跑去当道士,你又是为什么呢?肯定有更多的人问你这个问题吧。而你,也是因为喜欢。对不对?”
“算是吧。”这一点帖木儿也不得不承认。
秀儿笑了:“所以,就不要劝我离开戏班回大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为我着想。可是人各有志,你的志向是修行。是得道成仙;我的志向是演好戏,是成为杂剧界地顶级名伶。”
帖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你有一句话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了,人各有志,这也是我以前常对别人说的话。我以前每次回京。多少人劝我留下,好好继承家业,不要再修什么道了,世上哪有神仙?都是骗人的。就算真有吧,那些仙人们还耐不住天上地寂寞要下凡呢,我作为相府世子,一族之长,已经荣贵之极,神仙都不换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我也是一句话回了他们,人各有志!。”
“谢谢你地理解”秀儿给他的茶碗里添上水,轻言细语地告诉他:“我师傅有时候是严厉了点。但他为人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个大好人。现在的人多明哲保⾝,像他这样有良心有担当的人已经不多了。总之。你不要担心,我在戏班很好,偶尔做做饭也没什么,贫寒人家的女人,哪个不做饭呢?有米下锅就谢天谢地了。”
帖木儿再次叹息:“秀儿,我越跟你交往,越觉得你是个很特别地女孩。”
“哦,怎么个特别法?”秀儿捧着茶碗,歪着头问,嘴角还好玩咬着一朵茶水里的小花菊。
“特别好,特别可爱,特别美…”说完这句,帖木儿脸红了,嘴巴先做了个圆形,然后又赶紧闭上了,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种话吧。
过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回音,抬起头一看,敢情秀儿比他还不好意思,小脸比他还红呢。
对方更害羞这个事实给了他不少勇气,他又补充了一句:“特别值得敬重!”
这回秀儿总算抬起头来:“值得敬重?”
“是啊,你肯坚持自己的想法,肯吃苦,肯挑起本来不该由你挑起的重担。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
此话一出,有如平地惊雷,两个人的脑袋同时“轰”地一响,被彻底地打晕了,一起低下头。
过了许久,秀儿才开口问了一句与刚才的话毫不相⼲的问题:“你准备什么时候动⾝去襄阳呢?”再看吧,你们戏班什么时候离开通州去别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师傅本来只打算在这里演三场就换地方地,但现在场场爆満,加座都加不下,师傅就不肯走了。对他来说,出来巡演,就为图财,到哪里不是演?在一个地方不挪窝,还可以少点奔波之苦和吃住等方面的⿇烦。我估计,他要等我们把所有会唱的全都唱过一遍才肯走。除了戏园子里唱,这里也有人请堂会,我明天就要去唱一场堂会。”
帖木儿有点纳闷了,起⾝到枕头底下摸出几张戏票,拿到眼前一看说:“明天晚上是你地戏,你哪里还有时间唱堂会啊?”
秀儿白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儿?我的戏明明是后天地,堂会是明天唱。”
帖木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很快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白天唱堂会,刚唱完又要赶回去给那么多人做晚饭,你就不怕累死?”
秀儿轻轻笑道:“还好啦,再累也比没戏好。在大都地时候,几天上不了一次场,每天虚度时曰,心里⼲着急。”
帖木儿不解地问:“几天不演就着急?”一般的女人不是只想图享受,不想做事地吗?
秀儿给他解释道:“⼲我们这一行的,吃青舂饭,可以说,一辈子就指着前面这十年了。我今年十五岁,再演十年,到二十五岁,如果能侥幸成名的话,这个时候差不多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再往下,就该走下坡路了,所以,时间是很紧迫的。”
帖木儿笑着说:“你现在就已经成名了啊,《拜月亭》那么轰动。老实告诉你,我都跑去看了的,除桑哈和乌恩齐外,我没让任何人陪,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自己买票进戏院。”
“真的呀,谢谢你捧场,我荣幸之至。”
“不谢,你演得真好。”
被帖木儿一再当面夸奖,秀儿的脸红了又红,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而帖木儿接下来的问题更叫她不知如何回答。
帖木儿问的是:“二十五岁之后呢?你会离开戏班吗?”
“这个…”她还没来得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呢,她才十五岁,才进戏班几个月,一切都还刚刚开始,还想不了那么远。
“会吗?”帖木儿执意地向她要答案。
她只好依常理推断:“要是那个时候能脫籍的话,那肯定就离开戏班了。”
“你想脫籍随时都可以的,只要你说一句,我马上就派人给你办好。”帖木儿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秀儿反而只会尴尬地笑了:“现在说这个还早。”
想不到,平时一贯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帖木儿,这会儿竟然一步也不放松,紧逼着问:“好吧,就依你,二十五脫籍。离开戏班之后,再⼲什么去呢?会不会嫁人?”
秀儿把头扭到一边去,笑而不答。
沉默地抵抗了一会儿,看他依然正襟危坐,充満期待地等待着她的答案,她只好回答他:“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样明显敷衍的答案,他只是微微一笑说:“如果会的话,就去找我吧。我现在住的地方,风景很优美,很安静,连井里的水都是甜的。”
秀儿噗哧一笑:“你让我去当女道士,喊你师兄啊。”
想不到他居然说:“也可以。道士也有女的,就像佛门有尼姑一样。“
秀儿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呢,我不演戏了,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只是隐居,不出家当尼姑,也不当什么女道士。”
帖木儿脸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容:“那还是想嫁人了。”
秀儿再次把头扭到一边去“笑而不答”----这一招还是跟某人学的。
但秀儿很快就装不下去了,因为对面的人忽然很诚恳地说:“秀儿,如果你以后还是想嫁人的话,就嫁给我吧。你嫁给别人我不放心,怕别人欺负你,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起码,我不会欺负你。”
“又来了,你要修行的,怎么娶亲?”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如果你想嫁给我,我就娶你,我下辈子再修行。”
秀儿笑着打趣:“我才不⼲呢,这辈子娶我了,下辈子就抛弃我自己跑去修行。”
“我和你双修。”
“我下辈子也不当女道士,整天穿着灰不溜秋的服衣,多难看啊。”
“那我下辈子也娶你,只要你想嫁人我就娶你,直到你想和我双修为止。”
听听这大话说的,把几辈子以后的事都算进去了。
秀儿抬起头,刚想取笑他两句,却发现,那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里,竟透着不容错认的坚持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