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跟秀儿和秦玉楼说话的时候,同样属于长舌男一族的菊香倒是乖乖地站在一边没吭声,谨守着主仆之分。这会儿见十一气冲冲地拉着秀儿就走,只得上前劝了一声:“少爷,你别吓着秀儿了,有话慢慢说。”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揷嘴了?”十一正一肚子气没地儿出呢,刚好小跟班自动送上来了。
菊香急忙道歉,恨不得自己掌嘴:“是是是,是小菊多嘴了,少爷息怒。”
只可惜,跟打翻了醋坛的主子说话,是怎么说怎么错的,这不,马上又引来了一句责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怒了?”
“是是是,少爷您没怒,是小菊眼睛花了。小菊要是猫头鹰就好了,长着夜视眼,这样就不会把少爷明明笑得像弥勒佛的脸看成是发怒了。”
秀儿笑了起来,安慰菊香道:“没事的,你先在边上等一会,我跟你家主子说几句话就下来。”这年头,当人家奴才不容易啊,要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还要照顾他的情绪,他发无明火的时候不仅要忍着还要想尽办法逗他开心。
两个人走到马车边,赶车的老王早已知趣地走到一边去了。十一把秀儿拉上车,砰地关上车门,秀儿鼻子翕翕地嗅了嗅说:“好香,你这是新车呢,还是原来那车新上了油的?果然是油壁香车啊,正好拿来与美人同载。”待把车认真打量了一番,确定这是一辆新车后,遂笑着问他:“是不是又在外面花天酒地,玩到荷包里没钱了。所以就把原来那车卖了?”
十一瞪了她一眼:“少胡扯,我为下乡才特地换了这辆新车的。乡下的路不比大都,到处坑坑洼洼的。原来那车太讲究,赶到这种地方来还不颠散了。”
连车都特意换了结实的新车。这问题严重了,秀儿坐正⾝子问他:“你真打算一直跟着戏班走?”
“谁跟着你们啊,我是要去巡视我家地生意。”十一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脸上的表情臭得很。
“好吧,你不是跟着我们。那,你这样出来,伯父知道吗?他同意吗?”
他的脸更臭了:“我又不是囚犯,要去哪儿还得他同意?我在大都地时候偶尔也好几天不回家的。”
听他这口气,明明就是偷跑出来地,这会儿,关府的人还不知道急成怎样了呢。心里一急,语气中便有了一点责怪之意:“你那时候是在大都啊,你家里仆人多。眼线多,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只是没回家住而已。可是现在…”在大都。他不管去什么场所,一般人都认识他。也没人敢随便招惹他。可是离开了大都,谁还认得他是谁呀。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可怎么办呢?秀儿越想越着急,觉得头都大了。他以前每次说要跟着戏班串戏,她都只当玩笑话听。关家的宝贝少爷,十几个娘捧在手心里的宝,偷偷跟着戏班跑出来,然后风里雨里,到处流浪,而这一切都只因为她,关伯父关伯⺟不怪她怪谁?
秀儿愁死,十一却完全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他们也知道我在哪里。”
“他们不知道吧,就算他们猜到你跟戏班走了,可戏班在哪里他们又不知道。”
十一不吭声了,秀儿想了想,伸手想打开车门。
“你⼲嘛?”他一把拉住她。
“下去跟老王说一声,让他明天回去报个信,就说你在这里,免得你家里担心。”
他嗤笑:“你不会想趁机跑吧?”
秀儿回头:“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跑?”
“哼!”他总算松开手,秀儿下去跟老王交代了几句,菊香却悄悄告诉她:“放心,家里老爷太太都知道,我要是敢不跟他们通风报信就偷偷跟少爷跑掉,回去老爷还不把我的腿给打折了。”
“那你家老爷太太怎么说?”原来没过明路,却是过了暗路地,秀儿松了一口气。
菊香叹气:“老爷太太还能怎么说?叫我好好服侍他,还叫我跟这里的掌柜交代,好好看着他别惹祸。”
秀儿总算心里定安了一些,十一这样等于跟着她跑了,没事还好,有事她回去怎么跟关伯父和一堆关伯⺟交代?不管他们两家的交情有多深,一旦十一因为她的缘故而出了什么差错,不仅原有的交情荡然无存,关家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她家。关伯父是个能人,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都不为过,她家可惹不起。
再次爬上车,十一冷笑道:“你东拉西扯,上窜下跳,准备拖到什么时候才要老实交代?”
秀儿火上来了:“我上窜下跳?要不是为了你这任性的大少爷,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地上窜下跳?我唱了一天堂会,回来一刻没歇,忙着收拾东西,忙着澡洗洗服衣,想早点弄好了休息,结果,大少爷来了,要审问我,我还不是乖乖地跟来了?可是你又说自己是偷跑来的,我能不着急?我怕不赶紧交代清楚你的行踪,你家里会闹翻天,你爹会索性派人来追杀我,好永绝后患!”
十一也是辛苦赶了一天车跑来看她的,结果没讨到半句好话,只听到了一长串指责,也气得不清,连声音都发抖了:“这么说,是我来错了?我不放心你,专程赶过来陪你,是我自作多情,自讨没趣?”因为激动,他地手死死地抓住车上的横杆。
看他气成这样,秀儿暗暗吃惊,赶紧调整自己的情绪。认识这么久,除了第一次在他家里见识过十一少爷地臭脾气,其余的时候他在她面前其实很温和,很通情达理地。而这次。他行为再莽撞,说到底也是为了她来地。
于是她改用和缓的语气说:“十一,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你跟我不一样,我家女儿多。你家就你一个命根子,你要有什么差错,我就算拿命去抵,你家也不稀罕,呃…”意思是没错。可这话怎么越听越别扭呢?秀儿沮丧地住了嘴。
看得出,十一也在努力自我调息,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她:“这件事,我在家里早就提过好多遍了,他们不见了我,肯定想得到我跟戏班走了,不可能是被绑架,或别地什么。”
见秀儿不搭腔,他哼了一声说:“你少叉开话题。我们现在要谈地,是你的事!”
“我,我什么事啊。”
“柯公子”简简单单地三个字。
“哦,柯公子。对。柯公子…其实他就是一个戏迷,单纯的戏迷。只是碰巧有事到通州。碰巧在街上看到了我们戏班要在这里演戏的公告牌,这人以前在大都看过《拜月亭》的,说非常喜欢,就专程到戏班来看望。刚好师傅和⻩花都不在嘛,没有主事的,他又点名要见我,你说这种情况下,我能不理吗?戏迷可是我们地衣食父⺟。他也是像你这样,见我们住得太差,就说请我们住客栈,我当然回绝了,无功不受禄,怎么能随便接受呢?”说完,偷偷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开始结巴了两句,后来就越说越顺溜了,这样,应该可以蒙混过关了吧。
“这么多碰巧啊,你不觉得,太碰巧了吗?”十一似笑非笑地问。
“可是,就是那么巧啊。”说这话的时候,秀儿的脸⾊有那么一点点不自然,好在她微微低着头,好在这是晚上,虽然星光満天,光线还是比较幽暗,两个人即使面对面,也看得没那么清楚。
十一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刚才你那个师兄明明说,这是你认识的有钱人。”
原来世上最讨人厌的,不是别的,就是多嘴长舌男!秀儿忿忿地在心里骂了几句,这才想好说辞:“他可能看这个人点名找我,就以为我认识他吧,其实,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他。就像以前你如果去芙蓉班,肯定也会点名想会会曹娥秀,对不对?戏迷到了戏班,当然想见主角了。”
这一点十一也无法否认,大都所有的名伶,他和他爹,作为资深戏迷,应该都点名求见过了吧,而且全都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的。
到这时,秀儿才算是真地放松了下来,看十一的样子,今晚的风波,应该是过去了吧。至于以后会怎样,以后再说。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儿,秀儿便笑着说:“回去休息吧,坐车很累地。我那天过来,晚上躺在床上全⾝酸痛,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坐那么久呢。”
十一道:“这就要散架了?那以后怎么办?这里离大都很近了,你们以后要去的任何地方都比这里远。”
秀儿苦笑:“这我也知道,但已经吃了这碗饭,没办法,慢慢适应吧。”
“你可以不吃这碗饭地,如果你想回头,随时都可以。”
秀儿惊讶地抬起头,这话好像昨天还听另一个说过,这些人都这么期待她回头吗?竟像有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地感觉呢。
这天十一走的时候,没有再追问什么,但秀儿心里清楚,这件事,他并没有彻底地释怀。他好像也在观望,也在等待,那真正地谜底揭晓的一天。
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夜⾊里,秀儿呆呆地在土坡上站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男人啊,他自己可以公开嫖妓,而她不过认识了一个男人---还是间接听别人说的,并非当场抓获----他就气得像被戴了绿帽的丈夫一样。
秀儿不肯说实话,也并非是怕他,只是不想徒增是非而已。何况本来,她与帖木儿之间就没什么,他是个清修的道士,终究要回到隐居的山里。他说要娶秀儿,不过是禀着负责任的态度,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秀儿怎样怎样过了,在那些道德家看来,秀儿已经属于被毁了白清的那种。他想要对被他毁了白清的女子负责,仅此而已。
对,就是这样。十一,这就是最后的谜底。
秀儿喃喃地对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