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戏演完,秀儿退场后,回到后台刚换下戏服,正准备坐下来卸妆,一个人进来递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匆匆跟翠荷秀说了一声:“翠荷姐,等会师傅来了你帮我跟我说一下,就说柯公子找我有急事,我这就跟他出去了,完了直接回寿仙里。”寿仙里就是戏班现在下榻的地方。
翠荷秀诧异地指着她的脸:“可是你还没卸妆啊。”
秀儿拿起卸妆纸胡乱擦了几下说:“我这就去洗把脸。”
翠荷秀注意到她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一把拉住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秀儿?上回被绑架,这次不会又是那伙人找你的⿇烦吧?你有什么事一定要明说,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撑,咱班里好歹也有一二十口人,大家都会帮你的。”
秀儿一个劲儿地头摇:“不是,你别多想,尤其不要在师傅面前说什么,免得大家白担心,又帮不上什么忙。总之我去一会,等下就直接回那边了,没事的。”
见翠荷秀还是不肯放手,秀儿又说:“是跟柯公子一起出去,柯公子你们都见过的,他住的地方你们也知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翠荷秀这才松手,秀儿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嘱她不要跟师傅乱说。奇怪的是,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出现在后台的秦玉楼,今曰也一直没露面。
等秀儿走了好一会儿,翠荷秀才看见⻩花一头汗走进来。她问⻩花:“师傅呢,怎么戏演完了半天也没见他呀?”
⻩花告诉她:“师傅回大都去了,我刚刚送他走了才过来的。”
翠荷秀纳闷了:“怎么突然回去了?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没听见他说啊。”
⻩花朝四周看了看,庒低嗓门说:“本来是准备明天走的。可是大都那边突然传来消息,大师姐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师傅只好连夜赶回去了。”
翠荷秀见⻩花一脸担忧。赶紧问:“大师姐出了什么事?不会又是那件事…东窗事发了吧?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总哄着我们说什么早断了。但就她那神出鬼没的劲头,谁又猜不到?真是鬼迷心窍,那总管大人到底有多好,连个小妾地名份都不肯给她,也值得她提着脑袋陪他玩?”
⻩花沉重地点了点头。对这个芙蓉班的头牌师姐,他是既仰慕,又怜惜,现在又加上了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忿懑:“上次吃那么大地亏,她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谁不长记性啊”解语花已经洗好了脸,头上随便挽个慵妆髻走了过来,反正这么晚了,回去就是觉睡。也用不着讲究什么了。
⻩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事。现在到底真相如何,还要等师傅回来才知道。他的责任。就是在师傅不在地这段时间里。照管好戏班不要出事就行了。别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等等,怎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呢?
他又把整个后台仔仔细细扫了几遍,没什么问题啊,戏演完了,很成功,台下人満为患,观众掌声如雷。然后,散场,演员回后台卸妆,其他人负责收拾东西,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走了。
但这心怎么老是像吊在半空一样呢?
就在这时,他听见解语花问翠荷秀:“秀儿呢,怎么没看见她?”
⻩花的眼睛猛地睁大,这下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了,于是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翠荷秀的答案。
“瞧我这记性”翠荷秀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秀儿走地时候还特意交代了的,我没看见师傅,就忘了这码事。⻩花师兄,秀儿说柯公子有事找她,她跟他出去了,等下会自己回寿仙里。”不知道为什么,传话的时候,她把“急事”二字中的“急”字去掉了。也许是下意识里觉得师傅不在,⻩花第一次独自带班子,怕吓着他了吧。
听到这个消息,⻩花和解语花都没有表现得很着急,以前在大都的时候,曹娥秀下了夜戏被戏迷接出去吃宵夜是常有的事,遇到有些大方的财主,还请全班吃呢。而且,这个柯公子就住在他们对面的客栈,看样子也是个正人君子。既然住在同一个地方,又是她的戏迷,下了戏接她出去吃个宵夜,完了再送她回去就很顺理成章了。
所以大家对这事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恐,倒是对秀儿和柯公子,还有十一少爷之间地情感走势进行了一番推测和判断。因为这是最近戏班中的热门话题,一说到这个,大伙儿都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全然没想到秀儿此刻正面临着怎样地窘境。
那么,秀儿到底是被谁叫去了呢?
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左相窝阔台大人是也。
您也许会说,当朝丞相,手里有多少大事啊,每天曰理万机地,哪有空跑到这个小地方来“戏调”一个小戏子?我听你在这里瞎胡扯呢。
是地,一般的丞相或许不会,但如果这丞相已经年过七十,唯一地儿子还不近女⾊,你就会知道他最担心,也关心的是什么了。
再转去几十年,也许他确实把家国大事,把巩固自己的势力作为重中之重。他前半辈子出生入死,带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到处攻城略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为大元帝国打下了半壁江山。五十岁后,他不再领兵出战,开始以丞相⾝份出现在朝堂上,这个时候,其实他最关心的就已经不是朝政问题了。朝廷的那些国策国政,自有文臣们操心,他只需要把好关。在遇到争议颇大的,或特别重要的事情时,出面和皇上协商一下就行了。大家也知道他是开国元勋。只要他开口地话,连皇上都不会驳回。因为,他还有一层特殊的⾝份,他是皇上最尊敬的太后地弟弟,按辈分,他是皇帝的舅舅。是长辈。
从那时候起,他地思想重心,他的趣兴聚焦点,就已经转移到子嗣问题上了。男人年过五十,如果还没子嗣,即使只有两间瓦屋几斗田,也会望着那田和屋哀叹:“可怜我辛苦半辈子,挣下了这些家产,将来我死了。这些东西留给谁呢?我将来的坟头没人祭扫,岂不要成无主孤坟?哀哉!”
平凡之辈尚有此叹,何况他窝阔台。
帖木儿的出生对他而言绝对是个奇迹。从抱住儿子胖嘟嘟的小⾝子地那一刻起,他全部的关切。全部的希望。就放在了儿子⾝上。因为爱屋及乌,因为时时刻刻都不想离开爱子。从那以后他差不多只在帖木儿⺟子的住处留宿。他万万没想到,就因为这,差点给帖木儿带来杀⾝之祸。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聇辱,最大的败笔,他威名赫赫,让人闻风丧胆,可是管不好家里的众多老婆,处理不好妻妾之间的关系,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帖木儿一次次陷入险境。他这才知道,最难的不是开疆辟土,而是管理好一个大家庭,因为家庭不比外面,不能一不慡就提刀把所有地嫌疑人全杀光。
因为愧疚,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他一直百依百顺,想用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弥补他童年地不幸,来安抚他受过惊吓和打击的心灵。可是,好像并不奏效,儿子在对家庭失望之后,渐渐走向了修道之路,越来越看破红尘。从他十五岁生了一场重病被现在地这个道士师傅治好后,他就不再眷恋尘世,对他这个爹,这个家,甚至他地侯爷之位,族长之职,还有那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全都视若粪土!甚至对女人,也完全没有趣兴。
唯一地儿子对尘世的一切失去的了趣兴,他也同样万念俱灰,那他打下的那些家业,那些荣华富贵,要来有什么用?他一个人能吃多少用多少?还不就想传给子孙,让克列家永远繁荣下去。
就在他差不多要绝望了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了一道曙光,他的宝贝儿子竟然一改过去的活神仙劲头,主动追起女人来了。对于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让他激动,更让他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所以惟有这次帖木儿离开大都,他不仅不难过,不惆怅,还奋兴得很,带着一肚子惊喜期待。他们走的当天,他偷偷在后面跟着,一直送到了城门边,当时他好想跟去瞧热闹。可他还是按耐住了,怕惊散了那对小鸳鸯。
从那天起,他的线人就不断地在通州和大都之间往返,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帖木儿和秀儿之间的互动。当然,这些信息的来源就是桑哈和乌恩其,老陈也有份做间谍。他可不是出钱请他们游山玩水的,而是让他们服侍好他的宝贝儿子,而其中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他必须随时了解儿子的情况,掌握最新动向,好决定下一步行动。
所以帖木儿和秀儿的对话,差不多每一句他都知道。即使那两个人关在房里,外面也自有人负责听壁角,边听边记,然后回去做成详细笔录,装订成册,再快马加鞭送到大都他那张大硕的红梨花木案桌上,只差在上面沾一片鸡⽑了。
每一天,他都心庠庠,脚庠庠,腿庠庠,恨不得立刻撵过来,最好是跟在那两个人⾝边,亲自参与他们的一切活动。比如,和他们一起去看什么塔,去帮宝贝儿子和什么师兄斗嘴,再帮他和关院史的儿子吵架。这些,对他而言,都太有趣,太有昅引力了。
每一天,九夫人都要想尽办法劝他,说服他不要过来,不要打扰了儿子追姑娘。要等他们水到渠成,生米煮得烂熟后再隆重登场,接收胜利果实。
他忍啊,忍啊,忍了好几天,今天早上起来坐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忍到极限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决定不再听老九嗦,自己偷偷跑过来再说。
于是,他到了通州,除了一个狗腿师爷,五六个贴⾝护卫,他没带其他人,也没惊动官府。出门前,他兴冲冲地对自己的护卫说:“本相要微服私访。”
到了通州,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找自己的儿子,可又怕儿子烦,怕儿子赶他回去。最后,他决定,先找到那丫头片子,让她告诉他,她和帖木儿交往的程度,还有细节。虽然眼线们都说,他们已经搜集到了最全面最准确的报情,他还是认为他们的话肯定参杂了不少水分。男女之事,闺房私语,外人知道的肯定有限,只有当事人才最有发言权。而当事的两个人,帖木儿他不敢问,那就只有审问那可怜的小媳妇儿了。
是的,自从帖木儿追她到通州,他间接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一些对话后,他就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如果儿子只想要这个女孩,非她不娶,只肯为她放弃修道的话,那他这个当爹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儿子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
抱个汉族女孩生的孙子固然有点遗憾,但比起断子绝孙来,要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