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连唱两场堂会,一天夜一连轴转,真的很累。到下半夜的时候,秀儿觉得自己腿都软了,喉咙也⼲⼲地痛,尤其是唱到长长的拖腔时,总觉得后劲不足,有气无力。虽然每次还是勉強拖上去了,没有出现倒嗓的现象。
好在那时候已是半夜,看戏的客人们都倦了,看得不是那么仔细。主人家也不会要求整夜唱戏还保持多⾼的质量,他们只要有胡琴拉着,有人唱着,听起来热热闹闹的,就行了。
终于熬到五更,梆子刚敲过,新娘子就一⾝红衣出来拜客献茶了。一番闹腾后,天空已经出现了鱼肚白,此时主人家摆上早茶,秀儿他们才得以下场,坐下来喝一口茶。
回到寿仙里的胡家别宅,才发现秦玉楼昨晚已经从大都回来了。大家忙涌上前去打听曹娥秀的情况,秦玉楼只是淡淡地说:“一场虚惊罢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具体详情一点也不肯透露。
师傅不肯说,弟子们自然也不好追问。这时⻩花向秦玉楼请示:“师傅,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昨天有人问我,下个月的堂会接不接,我还没回复呢。”
秀儿赶紧说:“师傅,下个月的堂会还是算了吧。这几天戏院虽然也算満座,但跟最开始那种走廊里加座后排站人的爆満场面比起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我们还是见好就收吧,别弄到没人看戏了再灰溜溜地走。”
这固然是一个因素,但同时,至少还有两点原因促使秀儿想离开这里。其一,被扬州骗子周碧海骗去的钱。要到了扬州才好想办法;其二,老呆在一个地方怪闷的,除了初来的那两天有趣兴逛逛街看看塔。以后再没出去过了。
秀儿刚说完,立刻有好几个人附和:“师傅。秀儿说得有道理,的确要见好就收。这样我们走了,人家还会念叨,说起来也好听,场场満座。多完美地记录啊。”
秦玉楼笑道:“都这么急着要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过是这里玩腻了,又想去别的地方耍了。”
师傅这样调侃,弟子们都笑着不吭声了,因为谁也不能否认,这的确是个很重要地原因。
⻩花便问:“那下个月的堂会,是不是就接了呢?”
秦玉楼摇着头说:“还是算了吧。这通州离大都也近,不把人气用尽了,让他们欠着一点。以后想来地时候还可以再来。”
这下人人脸上皆出现了奋兴之⾊,都是年轻人,好玩是天性。心里一激动。就有人耐不住问:“师傅,那我们一下站去哪里呢?”秀儿又抢着提议:“师傅。我们连冬衣都没带。要赶在冬天之前回去,统共只有两三个月时间。就别再奔小地方了,不如索性去南方的大口岸碰碰运气吧。”
秦玉楼转头问她:“那你说下一站去哪个大口岸好呢?”
秀儿道:“如果我们在这里的演出情况不怎么乐观,我也不敢说这个话,没人看的戏班才往小地方跑呢。既然我们在通州这么受欢迎,我就想,也许我们可以到南方那些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去碰碰运气,比如扬州、杭州、苏州等。我是这样想地,去太小的地方,可能连戏台都没有,即使有也很小,就算场场爆満,能卖几张票?但扬州杭州那边,肯定有大戏院,一场抵得上小地方几场。”
秦玉楼笑着说:“秀儿你没出去过,所以不知道行情,江南那边,他们根本不看杂剧的。”
⻩花也点头道:“好像是听说南方不兴看杂剧,他们喜欢看的是南戏,唱腔呀什么的都跟我们不同。”
立刻有人问:“差别很大吗?除了腔调不同,头面妆饰、动作手势都不同?”
秦玉楼总结了一句:“关键不是这些不同,而是南戏里有很多地方口音,只有他们本地人才听得懂。”
大伙儿一时都不吭声了,如果有语言障碍的话,那的确是个大问题。
秀儿却陷入了沉思。她想到卢挚曾问她什么时侯南下,还邀请她去他的官衙做客,又想到那姓周的骗子也在扬州,于是问秦玉楼:“师傅你去过扬州吗?”
“去过啊。”他一生走南闯北,哪里没去过。
“师傅去了,你讲话那里地人听不听得懂?”
秦玉楼回答:“我讲话他们懂,但他们讲话我不大懂。不过,多待一段曰子,也连估带猜地能听懂了。”
秀儿马上说:“这就对了,大都毕竟是京城,其他地方的人,他们要做官也好,要做生意也好,都得会讲、至少能听懂大都的话。所以,我们去了南方,唱戏给他们听,大部分人应该都是能听懂地。还有,扬州杭州那边,本⾝就有很多从北方过去的人,尤其是杭州,我怀疑有一半地居民是战乱时侯从北方迁过去了。他们无奈离开家乡,在异地讨生活,如果我们去了,给他们唱家乡地杂剧,他们肯定很喜欢的。人不能回故乡,起码听听乡音也好。”
秦玉楼点头叹道:“秀儿果然冰雪聪明,这一点,连师傅都没想到呢。好吧,就依你地,下一站,我们就去杭州,如果杭州打得开局面的话,扬州苏州都不远。”
大伙儿欢腾起来,只在画儿上见过的江南水乡风光,骑鹤下扬州的典故,都给那块荷香万里的土地抹上了一道异彩,他们已经开始憧憬扬帆远航的情景了,性急的就追着秦玉楼问:“师傅,那我们是不是乘船从运河一路顺水而下?”
“是啊。”秦玉楼看起来也很⾼兴。
不过他还是半真半假地对秀儿开玩笑说:“如果去了之后,发现情况不是你说的那样,根本就没人看咱们的戏,那我们就找你要吃的喝的了,反正你在胡家也得了两簸箕钱,够我们吃一段曰子了。”
秀儿正要回话,却见她的爹娘已经出现在胡宅大门口。
她马上迎了上去,一面在心里叹息:还真是巧耶,早不来晚不来,刚好在说到两簸箕钱的时侯他们就来了。这下好啦,听都听见了,还能不给他们?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没听到也要给他们的,去南方也不知道要逗留多久,必须给家里多留点钱。
颜如玉心疼地打量着熬了一个通宵的女儿,眼泪又滚了下来:“秀儿,你回来了,可怜的孩子,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秀儿挽住娘的手说:“不要紧,娘,我就是有点困,等下睡一觉就好了。真是抱歉,你们专程来一趟,我也没空陪你们。而且我们可能很快就要到别的地方去了,本来说菗一天出来带你们去玩玩的,只怕也没时间了。”
朱家夫妇和秦玉楼寒暄了几句,就被秀儿带到她住的房间。进房后,秀儿从腰间扯下钱囊说:“这是到这里来后唱堂会挣的,本来人家给的是铜钱,我都换成银子了,你们拿回去做生活费吧,不要再又想做什么生意了。”
朱惟君尴尬地低下头,也不敢伸手去接女儿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
颜如玉把钱囊系在自己腰里,拍着女儿的手说:“放心,吃了那么大的亏,我以后死也不敢了。”
秀儿交代说:“我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侯能再给你们钱,堂会这种事,接到了才算,也可能很久都没人请的。至于戏班的月钱,师傅总是拖欠,这个你们也知道,根本就指望不上。所以这些钱你们一定要省着用!下一站我们会去杭州,很远的,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你们千万千万不能又一下子整光了哦。”
见朱惟君始终低着头不吭声,秀儿一咬牙,索性把话说绝点:“还有我先声明,不是我亲手借的帐,我是不会还的。”
一面说一面偷偷观察爹的表情,果然发现他楞了一下。秀儿心里一惊,难不成,他们不只弄光了她之前赚的那些钱,还在外面欠了债?
秀儿努力呼气呼气再呼气,恨不得咬碎银牙。但这次,她决定要做就做得绝一点,如果爹娘真的在外面欠了债,那就让他们从生活费里慢慢省着去还吧。
这两个人一定受点苦才会长记性。比如,被债主曰曰逼债,为还债只能勒紧裤带过曰子。反正家里也没啥可掏弄的了,房契还在她手里,现在娘手里唯一值点钱的,只有九夫人给她的那个翡翠镯子。
这个镯子,是帖木儿的娘亲给她的,似乎意义非凡,可如果爹娘真的没钱了,拿去当掉或卖了,她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又不是帖木儿自己给她的。
想到这里秀儿一惊,她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这个镯子是帖木儿亲手给她的,她是不是就死都舍不得出让了?
帖木儿,帖木儿…
自那天一气之下走后,他已经两天没露面了。
他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虽然非常非常地遗憾,也非常非常地难过,可如果帖木儿真的就此不来了,她也不会跑去找他。这个男人,不是她追求得起的。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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