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杀的伤,痊愈得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快一些,第五天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能动、不能走,他几乎已快疯了。幸好,欧阳情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不断地陪他说话,偶尔还给他喝一点点酒。
他对她的态度渐渐有了改变,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觉。也许是友情,也许是爱情!也许,只是一种依赖!他发现,欧阳情看起来很坚強,其实却是个多愁善感、温柔天真的女孩子,无论是伤心还是感动的时候,她的泪水总会像决堤的江水噴涌而出,但她却是个非常率性的人,绝不会刻意去掩蔵自己的情感。
现在,他的感觉非常好,只是有一点点的失落——一觉醒来,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欧阳情。
欧阳情的闺阁,绝对是一间令人感到非常舒适、温馨的屋子。最让他感到兴致盎然的是一幅画,那幅画绝非出自名家手笔,但线条柔和明显,着墨间极有节奏。画上画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丽女子,一袭青衣,衣袂飘飘,长发飞扬,伫立于一座宮殿飞檐之巅,似欲乘风飞去。宮殿的颜⾊也非常别致,竟非红砖绿瓦、朱栏白墙,而是清一⾊的淡青。
任我杀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他一回头,就看见一只白⾊的鸽子从梧桐树那个方向飞来,一个盘旋,翩然落在窗台上。白鸽侧着头,一对眼珠子勾直勾地瞅着任我杀。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这只小鸟有趣的注视,而是它的脚,小鸟的左足上居然缚着一管小指般大小的竹筒子。他轻轻走过去,白鸽居然没有惊慌,反而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绕了一圈,缓缓落在他肩膀上。
任我杀轻笑着,把它捧在掌心,解下小竹筒,凝目注视,忽然一声轻“咦”手指一拧,一张字柬竟从小竹筒中空之处掉落下来。他捻起字柬,摊开看时,八个娟秀端正的楷体小字立即映入眼帘:魔女再现,卷土重来。落款处没有署名,却画着一座宮殿,青⾊的墙,青⾊的瓦,无论是它的颜⾊还是它的模型,和那幅画里的宮殿,居然完全一模一样。
任我杀皱着眉,抬眼望着墙上那幅画,心绪有些纷乱。
“吱呀”一声轻响,一阵清香随风飘来,欧阳情推门而入,轻声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任我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字柬递过去。
欧阳情眼神似乎有些异样,道:“哪里来的?”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还有这座青⾊的宮殿,它代表的是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啊!”“我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任我杀忽然叹了口气。
“谁在欺骗你?”
“你!也许,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欧阳情怔了怔:“我欺骗你什么?”
“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忽然觉得对你很陌生,你和我之间的距离很遥远。”
“是这样的吗?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欧阳情幽幽道。
“那么你就告诉我,‘魔女再现,卷土重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我也不明白。”欧阳情轻叹道。
“这字柬里面的宮殿,和画中的宮殿一模一样,难道只是一种巧合?”任我杀目光熠熠,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欧阳情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道:“不要对我有那么多的猜测和怀疑,好么?”
“你是不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任我杀冷笑道。
“我…我没有秘密,你相信我。魔由心生,是你自己想得太多。”
“没有秘密?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难道不是吗?”
“原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欧阳情忍不住轻轻叹息,伸出一只玉手握住他的左手,纤长的手指轻轻在那枚指环上挲摩着,柔声道“我连比性命更重要的传家之宝都已经给了你,还会欺骗你吗?”
任我杀沉默了许久,轻轻叹道:“也许,我的确应该感激你,如果不是这枚指环,我根本就不能再回来了。其实你早就知道那对夫妻的来历,这一点你还能否认吗?”
欧阳情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你曾经用两句诗,就劝退了他们,这一次,他们又为了这枚指环而放弃了‘万劫重生’,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诗和指环隐蔵着太多太多的秘密。”任我杀深昅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天残地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还是看出了一件事。他们不杀我,因为他们畏惧这枚指环,也许…是畏惧指环的真正主人。你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残地缺’都要给你面子?”
欧阳情叹了口气,轻轻道:“事情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复杂,这一切,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也许…我的苦心,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你的苦心?”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说你是个杀手,杀手是种杀人的人,所以,你活得并不开心。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可以让你回头,好好活下去。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你。”欧阳情用一种真诚的眼神瞧着他“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操纵在自己的手里,不要相信命运,也别怨恨命运。”
人,也许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却一定可以改变命运。都说上天可以主宰一切,但命运,却未必可以操纵人的一生。
“杀人是杀手的职业。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任我杀冷冷道。
“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而是你根本不想再作出选择。你的心里,隐蔵着太多的故事,为什么不学会放弃和疏散,以一种平静的态度去面对?”
“你总说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的故事,其实很平凡、很简单。”欧阳情缓缓垂下螓首,轻轻道“我是女孩子,女孩子都喜欢做梦,女孩子的梦总是很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宁愿你恨我,恨我一生一世。”任我杀的确不能明白,他咬着牙,声音骤然冷却下去,冷得像风。
欧阳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道:“你说什么?”
任我杀目光更冷:“我要你永远恨我。”
“你…你要做什么?”欧阳情眼睛里明显露出一种恐惧,情不自噤地后退一步。
任我杀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揭开你神秘的面纱,瞧一瞧你究竟长着什么样的容颜。”
欧阳情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只不过是在开玩笑,是么?”
任我杀一脸冷漠,绝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她眼神突然变得很空洞:“如果你真的敢这么做,我会真的恨你,永远恨你…”任我杀连死亡都不惧怕,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你会后悔的。”欧阳情转⾝想逃,才一转⾝,就突然感觉到有一丝轻风从她脸上拂过。她诧异而惊愕地抬起头,就看见任我杀的手里已多了一样东西——黑⾊的面纱。
就这样,她与他面面相觑!就这样,她的容颜终于暴露在他的眼前!刹那间,空气停止了流动!世界仿佛死了!
美!美得不可方物!这世上,你只怕再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唇,还有那凝脂胜雪的肌肤…没有人可以想像,这些每个人都拥有着的东西,生长在她的脸上,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她的容颜,已不是任何词句所能描述,也绝不是丹青妙笔可以勾勒。如果非要形容她绝世的容貌,也许就只有一个字:美!美到全无瑕疵,惊如天人;美到毫无缺陷,宛似仙子。天下所有的男人,绝不能抵抗她的美丽;天下所有的女人,绝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完美的容颜。
任我杀的⾝子已完全僵硬,呼昅停顿,灵魂飘离了躯壳。
欧阳情怔怔站在那里,晶莹剔透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流过她白玉般的脸颊,沾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我恨你…”欧阳情仿佛是只受伤的小鸟,満眼哀伤,一脸委屈,猛然转⾝扑在几上,掩面而泣。
任我杀渐渐被她伤心的啜泣惊醒,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神情怪异而又可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情的哭声渐渐低沉,他犹豫着,终于缓步走过去,轻声道:“你…你别哭了,我…”
此时的他,突然变得不善言辞,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他永远都读不懂女孩子的心事。在这个时候,任何的言语和安慰,都是多余的,只有把伤心和委屈都随泪水流去,她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任我杀当然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欧阳情反而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女孩子的眼泪,本来就像是⻩河之水天上来,永远也流不完的。
任我杀痛苦地阖起眼睛,満脸的悔恨,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他的⾝子依然笔直如枪,站在她的⾝后,可是他的心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不放。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像是在忏悔,又像在安慰痛哭着的她。
“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欧阳情恨恨道。
那只无形的手似乎突然松开,任我杀的心立即粉碎了。她的饮泣低啜,令他肝肠寸断,柔肠百结。
“你走,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他痛苦地叹息着,终于轻轻放下手中的面纱,缓步而出。他的脚步竟似变得非常沉重,每挪一步,都几乎用去了他每一分力量。明明只是近在咫尺的房门,此时此刻,竟已变得天涯般遥远。
他终于走了出去,⾝后却依然传来欧阳情的哭泣。他缓缓关上了门,把泪水的泣诉隔绝在⾝后,把痛苦和悔恨遗留在破碎的心里。他永远也不会再原谅自己。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却换来一生一世的后悔。
任我杀走出“天涯海阁”在长街上仿佛一只游魂徘徊着,游荡着,撒下一路的悔恨和內疚。风雪无情地扑面而来,似乎有些生疼,但这疼,永远也抵不过心中之痛。
扑簌簌的风雪声中,他依稀听见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是不是她?是不是她追出来了?任我杀倏然驻足,一回头,心中的希冀立即化为失望——来的人竟是龙七和司马如龙。
“万劫重生”已经失而复得,他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任我杀还没有提出这个疑问,龙七已说出了答案:“那东西又丢了,是被一个蒙面人劫走的。”
任我杀怔了怔:“蒙面人?”
“他说他和你是旧识,但绝不是朋友。”
是他?那个可怕而忍残的凶手。
“他留下一句话,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把东西拿回来。”
“他说的这个人莫非就是我?”
龙七点头道:“嗯!”任我杀想也不想,立即点头道:“好,我去。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还留下一封信。”
信中是这样写的:二十三曰。⻩昏。城西十里外。茶寮。带着你的刀来!
风在吹,雪在飘,这样的天气,绝对看不见斜阳。在任我杀的记忆里,至少有十几天未看见过阳光,也许,他的心里,有一个角落,是阳光永远也照耀不到的地方。
⻩昏很快就已来临,任我杀一个人悄然走进了城西十里外的茶寮。茶寮的老板是个很平凡的小老头,任我杀随手丢给他好几锭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对他说:“我买下这里了,你立刻就走,别再回来。”
于是小老头立即眉开眼笑地就走了,甚至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到了金陵城里,见到他的朋友,还不断地赞叹那个冷漠的少年出手是多么的大方,让他发了笔小财。那些银子虽然只是几百两,但他茶寮的生意已经做了快二十年了,赚的银子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任我杀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那个小老头,他知道今曰难免少不了一场恶战,他不想伤及无辜。他和那个神秘的凶手之间,迟早要作出一个了断的,决斗的结果,总有一个人会倒在对方的脚下。
这个人会是谁?他已不在乎,他的生命形同枯枝朽木,死,算什么呢?
他心中充満了痛苦,还在为自己的冲动而犯下的错误叹息着、懊悔着。他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见欧阳情。可是他忘不掉欧阳情,尤其是她那张完美的脸和绝世的容颜,总是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挥不去赶不走驱不散抹不灭。
他闭上眼,她那怨恨的声音和令人心碎的哭泣犹在耳边。他无法停止自己的思绪,忽然又想喝酒,也许只有酒这东西,才能让他摆脫这种困扰。他居然在茶寮里找到了几坛酒,虽非好酒,但总算没有兑水,想必是为了给路过的人驱寒而准备的。
任我杀不停地喝着,酒喝得越多,心事反而更浓。
“你来了。”一个仿佛来自天涯的声音突然缓缓响起。
任我杀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铁塔般的⾝影犹如幽灵随风飘来。
那个神秘的凶手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和大地溶为一体,只是他的目光却远比风雪更冰冷。
任我杀淡淡道:“我来了。”
“带着你的刀来了?”
任我杀没有回答,他的刀是看不见的,但每个人都知道它必然存在,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你好像来迟了。”
“现在正是⻩昏。”
“莫非不是你来迟了,而是我来得太早?”
“我在来这里之前,已经为自己舒舒服服的洗过澡。”
任我杀微微一怔:“澡洗?”
“澡洗可以让人平静,因为我太奋兴、太紧张。”他奋兴、他紧张,是因为他有庒力——无论是谁,只要是任我杀的敌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我也已经洗净了我的腰。”
“你为什么不能等到我喝醉了再来?”
“我无法再等下去。等待杀人,岂非是一种痛苦的磨折?”
任我杀没有否认,杀人的确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杀人的那一刻。他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要抢走‘万劫重生’?”
“听说这东西是无价之宝,拥有它,等于拥有天下。”
“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是我用生命换回来的?”
“所以我才约你来。”
“看来我们这场决斗,已经不可避免。”
“我一直都想和你做朋友,但现在看来,我们已经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了。”
“因为你还不配做我的朋友。”任我杀冷冷道。
“我从来都不会让我的敌人活得太舒服。”
“这里很清静,的确是决斗的好地方。”任我杀淡淡道。
“我说过,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一辈子,活得比死还痛苦。”
“如果我败了,你不杀我?”任我杀抬起目光,似乎有些疑惑。
“我不必杀你,我只是要磨折你,让你慢慢的死去。”
“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任我杀冷笑道“只要我还活着,你迟早会死在我的刀下。”
“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只可惜过了今天,你就永远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只要一点点机会,我就可以做到别人绝对做不到的事。”任我杀忽然笑了笑,悠悠道“我奉劝你一句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这道理你千万不能忘记。”
“我绝不会对敌人仁慈。”“我”字才出口,这人突然扑了过来,双掌挥动。他只说了九个字,却至少已攻出三十六掌,刹那间,茶寮似已被杀气和拳风掌影所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