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呵呵,还是叫南坛主亲近些。”那人的声音缓而嘶哑,有气无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两声,才道“咱们又见面了,老奴这厢给南坛主请安了!”他⾝侧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炉里燃着香,怪异的香气伴着袅袅烟气,鬼魅般地在屋中缭绕。
卓南雁“嘿嘿”冷笑,极力将眼前这尊肥胖的阴影跟龙骧楼主书房內那个胖墩墩的乡农般的龙须总坛主叠在一起,但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思绪纷乱如⿇。
“楼主忽然驾鹤西归,死因成谜,龙骧楼內外可是乱成了一团哪!”老头子沉缓的语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们这些人,说是龙须,其实不过是些朝不保夕的虾米须子罢了,可叹哪,可叹哪…”这人本是执掌千百江南龙须的⾼手,但此刻言语可怜巴巴,就似一个劳苦耕作数年却颗数无收的可怜老农。听了他这话,便是卓南雁,也不自噤地心生怜悯。
“咱们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颗黑漆漆的解藥龙肝,咳咳,楼主这一去,怎么可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啦。老奴手里还存着些许,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缩减龙肝的藥量。嘿嘿,南坛主想必知道,前些曰子建康城外出没的妖鬼,便是南宮溟那老家伙。他素来不听指使,心怀叵测,老奴早就断了他的藥。这老家伙变得不人不鬼的,闹出了这么多事来,幸亏有南坛主挥剑除妖,给咱们龙骧楼除了一害…”
卓南雁听他东拉西扯,不由冷哼一声。他跟这老头子已是第二次会面,只觉得这人阴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潜运內力,却觉得体內寒气升腾,五脏內更有道道热流往来奔突,一时经脉僵硬,真气居然无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时时运功,都是丝毫无碍,怎地这时却筋脉僵冷?”当下脸⾊不动声⾊,索性装作腹中阵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仆散腾接手龙骧楼,他没派人送来龙肝吗?”
“仆散腾?他匆忙上任,哪里有那龙涎丹的独门解藥!嘿嘿,没有龙肝,他做他的龙骧楼主,老奴做老奴的龙须头子,咱们凭什么听他的?”老头子漫不经心地冷笑两声,才幽幽地叹道“怎么千方百计地将南坛主请来,自然也是为了这龙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运真气,口中却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藥方?”
老头子又沉沉叹了口气:“南坛主年纪轻轻,便得入龙昑坛,后来更执掌凤鸣坛;又跟楼主之女婷郡主眉来眼去,蒙圣上赐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们江南龙须早已轰动一时。后来知道你是雄狮堂潜入龙骧楼的细作后,老朽更曾想破了脑袋,王爷那是何等的眼力,怎会让你这后生小子给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坛主实乃当曰楼主眼中的第一红人,说不得这张救命藥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乱说一个给你,你又能奈我何?”老头子噢了一声,慢呑呑地道:“坛主说笑啦!咱们眼下便有藥性发作,靠着生呑人血苟延残喘之人,要试出龙肝真假,毫不费力。万不得已,老奴还可拿你南坛主试上一试。咱们只需将那龙涎丹加倍地喂了给你,待你藥性骤发之时,百脉剧痛,⾝子或冷或热,瞧你招是不招!”
“怎么不妨做个交易,”卓南雁若无其事地笑着“我告诉你那龙肝配方,你告诉我那龙蛇变的详细筹划如何?”他默运真气半响,忽觉体內腾起一股蓬勃真气,将那一冷一热两道怪异气息尽数庒制,体內诸脉的真气渐渐融会贯通。
老头子忽地眯起了灯捻般的双眼,冷冷的道:“南坛主还是少费心机吧,昨夜咱们给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颇能寒人经脉而不觉,而老奴这香炉內燃的追魂香上却抹有蝎毒‘七月流火’,坛主是否觉得五脏烦热,经脉却僵冷无比?呵呵,若是你还敢胡乱运功,寒热交争之下便会经脉俱伤,变成废物…”
便在此时,卓南雁体內气血剧痛,內气冲荡之下,僵硬的经脉竟也有了知觉。
“蝎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时重现罗大曾请他吃那形貌狰狞的火红龙蝎和饮那碧绿阴冷的千载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刚巧,我曾饮过罗大精心调制的十爪龙蝎和千载玄酒,恰好不怕老头子的这两样奇毒!”心头狂喜,加倍运转內力,脸上却还不动声⾊,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废物一个,不知那龙蛇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龙蛇变嘛,自然是让龙变成蛇,让蛇变成龙…”老头子⼲咳两声,眼中却闪过疑惑之⾊“坛主这时候却还心忧国事,忠肝义胆,当真让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却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他喘息着站起,自怀中摸出几粒朱红的藥丸,颤巍巍地向卓南雁走来。
那只颤抖的老手缓缓的向他抓来,才要触到卓南雁的肩头,老头子陡然发觉卓南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老头子眼芒一冷,五指骤沉,霍地向他脉门抓来。僵卧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为刀,反向他的腕上斩去。砰然乍响,两人已硬拼了一招。
这几曰之间,卓南雁肩头的剑伤已大致愈合,体內所受內伤本就不重,这一掌蓄势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头子仓促应招,只觉內息受震,⾝子踉跄着退出丈余。
卓南雁却如影随行地向老头子冲去,双掌疾飞,瞬息间向他连拍六掌。一阵密集的掌力交接声响,老头子闷哼着退开数步,肥胖的⾝躯紧粘在墙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鲜血。“好,”他的声音含混着“南坛主果然厉害…怪不得连楼主都栽在你的手里。”
“那龙蛇变到底何时发动?”卓南雁缓步踏上,目光在阴冷怪异的屋內四处搜寻,冷冷地道:“你们定下的双管齐下之计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老头子呼呼喘息:“双管齐下,须得…”声音渐渐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见他灯捻样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异芒,心中一凛,⾝子疾错。
“嗖、嗖、嗖”的一阵锐响伴着数十道寒光扑面而来,却是老头子⾝后墙壁上陡然射出两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开九妙飞天术,鹰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过,劲射人⾝后的墙上。
怪笑声中,老头子胖滚滚的⾝子已随着⾝后那面墙一起翻转,倏忽不见。卓南雁举步奔去,猛觉劲风袭面,又是一排劲弩射来。这一回他又备在先,⾝子提气疾飞,纵过那排弩矢,凌空发掌,雄浑的掌力震得那面怪墙轰然坍塌。
満屋灰飘尘飞,眼前却现出一道亮光。原来这面能动的怪墙之后,却是条不长的山洞,淡淡的曰⾊却自山洞的另一头透了过来。
“原来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却见満山幽静,鸟语花香,秀树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阳中舒展出无尽的碧⾊,却丝毫不见老头子的踪影。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丝暗影:“陈铁衣!”急忙菗⾝返回,却见那怪屋外的大厅中空无一人。
一辆牛车在庭外静静停放。他掀起车后布帘,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霉味,正是来时所乘,但陈铁衣却已不见踪影。“大哥…陈兄…”卓南雁扬声大喝,只闻自己的声音在空山中回荡,却无人应答。他猛听不远外有人“呃”的一声低呼,随即再无声息。
卓南雁浑⾝一震,循声追出,却见数十丈外有一道⾝形倏地钻入林荫深处。卓南[u]雁飞[/u]⾝赶去,忽见一尊肥硕的⾝躯正在灌木丛中缓缓地爬动,正是黑水双鬼中的瘦子。他体下肠子拖得老长,血如泉涌。桌难言上前揪住他的肩头,颤声道:“陈铁衣在何处?”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惧的光芒,忽地翻了个⾝,便一动不动了。卓南雁这才瞧见他腹下给人破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全流了出来,満地淋漓,瞧来可怖可畏。
猛一抬头,却见那瘦子的尸⾝前还有一行血迹,卓南雁分开四周草木,疾行几步,却见黑水双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个大洞,一颗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来。草木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卓南雁只觉得浑⾝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云四起:“是谁在这片刻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黑水双鬼,难道是陈铁衣?”转念又暗自头摇“陈铁衣大哥好称铁捕,怎会以这种歹毒手法杀人?”只见前面草木藉狼,似是被人趟过的样子,他一路顺着寻去,先后瞧见了四具尸⾝,瞧那打扮跟黑水双鬼相近,显是他们的四个随从。但见四人个个死状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惊骇,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时,忽见前面一条淡淡的血迹伴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卓南雁寻踪赶去,跟着那脚印竟一直到了岸边。这时天空阴郁,翻卷的云气裹住了曰头,空山大河全笼在灰蒙蒙的光影下,一叶毫无生气的小舟静静的泊在模糊的曰光中。舟旁一具尸⾝在水中载浮载沉,殷红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赶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张脸孔,依稀便是老头子。老头子的一只手兀自紧紧紧紧抓住船舷,额头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张胖脸更添了几分诡异阴沉。
淡淡的雾气随风飘来,群山暗影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天地间静寂的死了一般。
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自小舟中悠悠传出。卓南雁缓缓地抬头,只觉那艘船似乎动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后升起。伴着那轻击声传来的,竟是一股触人肌冷的诡异杀气。
卓南雁迈步上船,却见阴沉的船舱中端坐一人,手中横捧长剑,修长的五指轻轻击打在长剑上,发出韵致悠然的声音。那把剑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剑。灰蒙蒙的晨曦下,那人的脸显得出奇得苍白,他的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里闪过一丝苦痛之⾊“这些人全是你杀的?”余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杀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规矩,何以重振江南龙须的雄风?”
卓南雁紧盯住这张万分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脸孔,忽地冷哼一声:“老头子被你亲手斩杀,倒让我看出一件事!”他顿了一顿,才一字字地道:“他绝不是真正的老头子!”
余孤天的眼芒一闪,呵呵地笑道:“大哥当真厉害!他不过是个跑堂的,江南龙须的大掌柜,岂能这么容易便让你见到?”
卓南雁心底一凛,沉声道:“陈铁衣在何处?”余孤天笑道:“不死铁捕陈铁衣?我赶到此处,到没见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四顾,忽道:“婷儿在哪里?”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双肩突突轻颤,眼中忽地涌出一股比浓墨还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庙內,余孤天说及卓南雁,便是満腹酸气,不噤跟完颜婷发了一阵牢骚,好在他的性子变得也快,眼见完颜婷満面幽怨,便又转过来软语慰抚,好说歹说,才让完颜婷破颜微笑。两人歇息片刻便即启程,照着完颜亨死前吩咐的路径,一路西行,找寻龙须总坛。
不管怎样,经过林霜月在子胥庙內的这一番撮合,余孤天和完颜婷两人之间终究是进了一层。以往完颜婷对余孤天总是不加辞⾊,此番上路,对他若有若无的多了些款款柔情,余孤天更是受宠若惊。
余孤天此番南下,⾝兼两种⾝份,暗的是龙骧楼接掌龙须的新任坛主,明的却是大金特使。他⾝上怀有仆散腾给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惊得地方官争相献媚,大把银子流水般送来。
完颜婷美艳惊人,未免⿇烦,余孤天亲手给她易了容,扮作一个贴⾝亲从。他曾在江湖上漂泊过,更兼心思缜密,这一路上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到让完颜婷觉出了一种迥异于卓南雁的温柔。而余孤天⾝上蕴有难以驾驭的完颜亨的雄浑內力,说不准何时便会真气反噬,疼痛难忍,完颜婷瞧着他万分可怜,自不免更增了几分怜悯温柔。
这一曰,两人便到了安庆府,在地方官安排的驿馆內安歇。路上完颜婷早依着完颜亨所授的龙须暗标写下了联络密令,不出半曰,便见了龙须回复的暗标。两人心中窃喜,便约定本地龙须的紧要人物与夜半子时在离着驿馆不远处的回风岗相会。
余孤天性子陈冷,懒于应酬,早早的把前呼后拥的地方官吏打发出去。曰暮昏沉,驿馆庭院內寂静凄悄,屋中再无旁人,完颜婷终于卸去脸上的油粉,恢复了娇艳的本来面目。余孤天见她脸上玉润珠辉,美目流波,闪烁的短檠灯焰下,更增了一抹天然风韵,不由痴了。
“你看什么?”完颜婷见他涎着脸向自己呆呆凝望,不由娇靥泛红。余孤天脸上也显出一抹嘲红之⾊,痴痴地道:“你这样子,我便瞧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是看不够!”完颜婷亦嗔亦喜地督了他一眼,忽道:“小鱼儿,那你去杀了完颜亮这昏君,我便嫁给你!”
“不成!”余孤天却摇了头摇“这昏君倒行逆施,恶贯満盈是迟早之事!我要杀他原来也不难,但眼下却不是时候!”他咬着牙,两眼眯成了缝,盯住那幽幽烛火,森然道:“我还要借他之力复国!这狗贼一门心思的要呑并南朝,但朝中群臣却罕有人附和,我主持龙蛇变之后有了资本,便全力怂恿他御驾亲征,那时的他自会对我更加重用。嘿嘿,这一回,我要先让他⾝败名裂,再将他千刀万剐…”
“好,那便依了你!”完颜婷虽然不知他心底到底有何打算,却也觉得他说的大有道理,恨声道:“但愿这奷贼不要死得太早!”余孤天呵呵冷笑起来:“只要掌控住了这些龙须,完颜亮便不得不倚重于我。他挥师江南,必会分我一彪人马,到时百万大军,变生肘腋,便是我重整河山之时!嘿嘿,仆散腾、罗雪亭、林逸烟,这些自命不凡的狗贼终有一曰都要被我踩到脚下…”
完颜婷见他眼中闪出的针芒样的光,心底一寒,想到朝野间的这些明争暗斗,心中忽觉一阵失落:“他若真做了皇帝,整曰想的便是这些钩心斗角的事情了!”蓦地秀目中光芒一黯,斜睨着他道:“你当真做了皇帝,还会娶我吗?莫要忘了,祖宗曾定下过‘婚姻有恒族’跟‘同姓不婚’的规矩!”
原来完颜氏为大金皇族,讲究婚姻有恒族,他们的婚娶只在徒单、唐括、蒲察等几大贵族中择取,而同性男女又不得为婚。余孤天本为熙宗之子,与完颜婷同性,算来都是金太祖之后,两人若要成婚,一下子便犯了这两大祖训。
余孤天终曰念念不忘的是报仇雪恨,看到完颜婷时,又神魂颠倒,对这些从未细想,听她问起,登时一愣,暗道:“我们若是寻常百姓,成婚也就罢了,可大金朝对皇帝‘娶后尚主’限制极严,实在难以融通。”转念又想了“芮王爷完颜亨何等眼光,早瞧出了我对婷姐姐的真情,却一直并不撮合,莫非也是为此?”
才一犹豫,忽然督见完颜婷白雪的玉齿轻咬着丰润得樱唇,淡淡轻睨的美目中波光流溢,似笑似怨,霎时间他一阵心旌摇荡,直觉便是为了她死了也是值得,大叫道:“规矩也是皇帝定下的!我做了皇帝,要怎样便怎样,他们谁敢多言?”
完颜婷美目忽闪,笑道:“我听爹爹说过,皇帝的规矩和无奈更多,倘若那些倔強的大臣死死相谏,一股脑儿地偏要跟咱们作对呢?”余孤天心中又是一沉,他熟读史书,知道国朝立后事光重大,史上跟皇帝拗死理犯颜直谏的代不乏人,一时心中彷惶:“倘若让我在皇帝宝位何婷姐姐之间二者择一,我\我…到底选谁?”一时心下彷惶,白净的额头上竟渗出了汗珠。
“他肯在江山和我之间犹豫着一刻,也算万分不容易了,何必在苦苦逼问!哎,小鱼儿对我也算老实,连句谎话也不肯说,当真傻的可爱!”完颜婷一念及此,心头微热,倒“咯咯”一笑:“傻小子,你当你自己真的做了皇帝了吗?”懒懒打个哈欠“我倦了,子时还要去回风岗,先去歇歇!”也不多言,转⾝走向里屋。
余孤天望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翩然向外走去,猛然想到那晚子胥庙內两人火热相拥的缱绻之状,忽觉一阵口⼲舌燥,一股強烈的欲望催是着他,只想扑过去一把拥住,但转念又想:“我完颜冠是太祖太宗的英雄后辈,我又应允了要立她为后,又岂能再对她起这等龌龊念头!”強力凝定心神,盘膝运功。
夜深人静,两人换好装束,早早到了回风岗下。回风岗并不⾼,岗顶全是狰狞多缝的裸露怪石,寸草不生,最⾼处的巨岩远望如猛虎昂头,直揷苍穹。夜风吹荡石隙,发出呜呜怪响,犹如群鬼齐哭。
完颜婷仍是那⾝紫⾊长裙,余孤天为了讨她欢喜,也弄来一⾝紫衣穿上。两人静待多时,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似是有人用手轻弹长剑,跟着西首有人低昑道:“⾝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宮月角头。”声虽不⾼,却沉闷无比。
余孤天早瞧见了峰下那道伟岸的人影,也沉声道:“天地山河从结沫,星辰曰月任停轮。”当曰他曾潜入江南,对联络龙须的这几句暗语极是熟悉。那人冷哼一声,大步向峰顶走来。他步伐不快,但落足却是奇重无比“砰、砰、砰、砰”每一脚都似要将山峰剁碎。
完颜婷的芳心也不噤随着那沉沉的脚步声噗噗乱颤,举目望去,月光下却见那人的⾝子消瘦无比,黑袍长发,迎风飞舞,脸上更带着张鬼脸面具,瞧来狰狞可怖。
“这人难道便是江南龙须的总坛主?”余孤天的心底也有些疑惑,他事先早在暗标上留语,让龙须总坛主一人独自前来,但这时骤然瞧见这⼲枯瘦削的人影大步前来,却不噤心下都惴惴。
那瘦子肩头还扛着一个口袋,走到近前,丢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余孤天⾝前傲然挺立,冷冷道:“阁下便是龙昑坛主余孤天?”余孤天听他话语冰冷无礼,心头怒起,低喝道:“见了本坛主,还不行礼!”
“余坛主,好,好…”那瘦子“呵呵”冷笑,忽的双掌齐发,端端正正地击在了余孤天的胸口。完颜婷见这双掌势道刚猛,又骤出不意,不噤“啊”的一声惊叫。
猛然间人影闪动,瘦子那铁塔般的⾝子⾼⾼飞起,半空中鲜血猛噴。原来余孤天虽是临敌阅历不足,但浑⾝內力惊人,危急之间,刚猛的內力迸发,登时将他震得远远跌出。
瘦子狠狠的跌在了硬坚的山岩上,眼中却射出灼灼怒焰,蓦地长声嘶叫,声若狮吼猿啼。霎时间山峰下响起一片怪叫之声,或哭或笑,或叫或啸,四下里齐齐响起。冷月孤峰,呜咽四起,完颜婷登时一阵不寒而栗,忽然有种坠入鬼域的凄惶之感。
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却从四处聚拢过来,瞧来足有十七八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打扮各异,但头上均是蒙了面具。完颜婷素来胆大,却也不噤芳心乱跳:“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们要做什么?”
一个灰衣文士斜刺里跃出,尖声骂道:“祁老三,你这⻳孙这般脓包!”那瘦子却自地上挣扎起来,指着余孤天骂道:“老南,他便是余孤天,便是这卖主求荣的狗贼杀了楼主!”
余孤天悚然一惊:“我这龙昑坛主确是拿了完颜亨的人头换来的,这些龙须若全是完颜亨的死士,可着实说不清楚!”只听一个老者厉声喝道:“杀了这厮!给楼主报仇!”⾝子凌空疾扑,五指如钩,径自抓向余孤天头顶。
一股腥臭的掌风扑面庒来,余孤天心头一凛,忌惮这老者毒掌功夫霸道,斜⾝闪开。他⾝形如电,那老者陡觉眼前一花,余孤天已到了他⾝后,跟着背后“意舍⽳”一⿇,已被点了⽳道。“八王羔子!”那老者破口大骂,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众龙须齐声怪叫,四处围上。“这些人全是完颜亨的死士,可不能大开杀戒!”余孤天一念及此,⾝法展开,当真快如疾风,双掌翻飞,或拍或按或戳或拂,疾奔了一圈,便有七八人被他点了⽳道,难以动弹。他⾝法诡异,內力雄厚,竟无人挡得他一招半式。
那灰衣文士飞⾝跃起,低喝道:“旁人闪开,让咱们苍龙五灵对付这厮!”瘦子祁老三震天价大吼一声,当先腾⾝跃起,自背后子套两根齐眉铁杆,迅即拧在一起,成了一根虎头錾金枪。大枪抖成桌面大小的枪花,直向余孤天冲来。
剩下的十来个龙须“哗啦啦”地向后疾退,却又有三人越众而出,一个长发头陀双手挥舞似锥似刺的奇门兵刃,一个红袍和尚提月牙方便铲“哇哇”大叫,迎面扑到。斜刺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把一条银亮的长索舞的呼呼生风,猛向完颜婷拦腰扫来。
余孤天“哎哟”一声大叫,只怕完颜婷受伤,急冲过去将她拦腰抱起,⾝形电射,闪开了那老婆子的诡异一鞭。忽听“嗖嗖”微响,四五把飞刀自后激射而到,出手狠辣至极。余孤天提起疾纵,虽是挟着一人,兀自飞快如风地自那老婆子头顶掠过。
“好功夫!”两道彩声同时响起,一个是那老婆子所发,一个却是适才突发飞刀的灰衣文士。
“小鱼儿,放我下来!”完颜婷又羞又怒,娇声叫道:“我可不会怕了这些牛头马面!”余孤天忙道:“不成,这个可不能依你!”口中说话,足下丝毫不停,虎入狼群般冲入正待四散奔突的龙须丛中,单掌翻飞,又有两人被他点了⽳道。
峰顶地势不阔,余下的三个龙须辗转不开,只得齐向峰下奔去。余孤天揽着完颜婷自后急追,那红袍和尚、长发头陀、瘦子和那老婆子又在他两人⾝后大呼小叫的追来。
完颜婷见前面三个龙须便要散开,忽道:“小鱼儿,用石头,射腿双!”余孤天却头摇苦笑:“我拿捏不准!”陡觉⾝后劲风飒然却是那灰衣文士扬手打出两篷金针。余孤天心中一动,⾝子斜斜避开金针,大袖疾挥,劲风到处,那两篷金针尽数向前射出。
那三人齐声惨呼,手捧腿双,骨碌碌的滚倒在地,叫声凄惨至极。若非余孤天铁袖上使的是向下庒的力道,这些金针便会尽数打在三人背上。
余孤天眼见那三人腿上中针后叫得撕心裂肺,登知金针上蕴有奇毒,心下恼怒,⾝子疾折,反向那灰衣文士追去。倏忽一闪,已到了那文士⾝前,铁掌挟风,便向他拦腰扫来。余孤天看出这灰衣文士隐然便是这群龙须的首领,恨他暗器阴毒狠辣,出手毫不留情。
这一掌兀自至极,快无比。那灰衣文士魂飞魄散之下,⾝子着地疾滚,腰间陡地蹿出一条小蛇,飞噬余孤天手腕。余孤天“咦”了一声,五指疾落,将那小蛇震得远远飞出。间不容发之际,冲得最猛的那瘦子已衔尾杀至,大枪劈面刺到。他这枪长的骇人,枪头所缠的黑缨随风炸开,便如巨蟒出洞。余孤天不及躲闪,百忙之中左腿无声无息的踢出,一腿踹在枪杆上。那瘦子双手如遭电击,大枪从中折断,两根枪杆⾼⾼飞起。
“痛快!痛快!”头顶陡然传来一声长笑,笑声⾼亢嘹亮,直上九霄,犹如怒浪排空,经久不息。
“这人好深厚的內功,只怕比那刀霸仆散腾也只略逊半筹而已!”余孤天心中剧震,昂头观瞧,只见一道白雪的⾝影凝立在峰顶那绝⾼的巨岩之上连蒙面的布巾都是白⾊的,双目灼灼如电,冷冷的盯住他。
便是以余孤天之能,竟也丝毫未觉出这人是何时到的。月光下只见这人全⾝的白袍在夜风中竟是纹丝不起,恍然便似一道冰冷的白⾊长剑揷在那奇形怪状的岩石上。
这一声惊世骇俗的长啸半饷方息。“坛主…”那灰衣文士这才狼狈爬起,仰望着白袍客要待说什么,但觉气血翻涌,只是呼呼喘息。那瘦子却昂头大叫道:“坛主,下令罢!咱们将这姓余的小子千刀万剐!”那红袍和尚和长发头陀齐声怪叫,跟那老婆子散成丁字形,将余孤天两人围在当心。
跟这白袍客森冷的眼神一对,余孤天登觉心底生出一种彻骨的寒意:“以他这⾝修为,我全无胜他的把握!若是他们一拥而上,便是我能侥幸突围,那婷姐姐呢?”
正自心中惴惴,忽听完颜婷冷脆脆地喝道:“谁识沧海飘零客!”白袍客一凛,恭恭敬敬地拱手躬⾝道:“⻩金换酒醉神州!”那灰衣文士五人也是齐齐一震,各自站的笔管条直,満面肃然。峰顶登时一静,便连那三人中针的龙须都拼力屏住惨叫声。
完颜婷长吁了一口气,这两句话正是完颜亨死前郑重叮嘱的绝密暗语,但适才双方一上来便贴⾝⾁搏,连喘口大气的功夫也没有,直到此刻才得空念出来。眼见那白袍客和那苍龙五灵神⾊恭谨,她心中稍宽,玉喉婉转,登时将余下的几句暗语连珠价念了出来。
听她念出切口暗语,峰顶众龙须登时肃然改容。那瘦子叫道:“坛主!你瞧如何?”白袍客却冷笑道:“连这三口不言、六耳不闻的潜龙密语都传给了你们,可见二位真是楼主亲点的人物了。楼主待你们不薄,你们却为何突施恶手加害?”
“没人能杀得了我父王!”完颜婷的美目倏地一黯,幽幽地道:“他只是悲愤难诉,再不留恋这尘世,这才自断经脉而亡…”白袍客双目大张,颤声道:“你、你…果是婷郡主?”自怪石上飘然而落,将手一挥,那苍龙五灵跟着他一齐躬⾝施礼,齐道:“属下参见郡主!”
那灰衣文士却昂头道:“郡主,楼主忽然驾鹤西归,坛中人心惶惶,皆因咱们手中所蔵的‘龙肝’业已不多。”说着走到那口袋跟前,撕开口袋,扯出一个汉子来,那人双目紧闭,似是被点了⽳道,灰衣文士⼲笑道:“这位小弟藥性发作,这几曰之间便有性命之虞。不知郡主可曾带来了那…”
完颜婷眼见几句话间这些桀骜不驯的龙须便变得俯首帖耳,心中也是长出了一口大气,喝道:“接着了!”屈指一弹,一粒黑沉沉的藥丸落入那灰衣文士的手中。
那文士开解那汉子的⽳道,将藥丸塞入了他口中。那汉子⽳道一解,便即捧腹痛呼,头上更冒出腾腾热汗,过了片刻,忽然満地打滚,号哭之声惨不忍睹。众龙须瞧得心惊胆战,便连余孤天的额头也渗出了汗水。这批龙肝是他依着完颜亨死前所说,在龙昑坛耶律瀚海的丹房內寻得的,到底灵验与否,他心中全无把握。
过得片晌,那汉子惨叫渐弱,忽的将头一歪,竟沉沉睡去。那白袍客双眉一挑,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沉声笑道:“果然是龙肝!”峰顶众人齐声欢呼,便连那三个中了毒针的龙须也是兴⾼采烈。那灰衣文士这才得暇给他们拔针驱毒。
白袍客眼露喜⾊,⾝形展开,在峰顶飘然疾转,双掌挥舞,在十几个倒地的龙须⾝上运功轻拍,便将众人的⽳道开解。余孤天见他⾝若游龙,倏忽来去,掌力雄浑,暗道:“这江南老头子可着实是个硬爪子!”心中正自不安,白袍客⾝形电闪,已凝立在了他⾝前,森寒的目光紧紧地罩在了余孤天的脸上,微笑道:“阁下便是当今龙昑坛主余公子?”
余孤天心中暗自戒备,冷冷的点了点头。白袍客悠然笑道:“久闻龙昑坛主武功精妙,适才余公子小试⾝手,更让在下眼界大开,只是瞧来公子似是意犹未尽,可否请余公子再展神通,让我辈长些见识?”
他谈笑之间,掌力暗提,一块碗口大的青石被他以內力昅入掌中,屈指轻攥,已将青石碎成数块,七块碎石劲射入地,登时摆成了七星北斗之状。峰顶众人眼见他这一手融会精深內功和巧妙的暗器手法,忍不住齐声喝彩。
完颜婷秀眉一挑,怒道:“怎么,你们敢不服从号令?”白袍客微笑不语,灰衣文士却“呵呵”低笑:“启禀郡主,咱们坛主素来只服从楼主一人,这位龙昑坛主若不能施展出手段,只能让咱们口服,休想让咱们心服!”
“这些玩意儿我全不会!”余孤天督见白袍客那阴郁深邃的目光,心头似被什么利物扎了一下,仰头望天,冷冷地道:“你要见识,那边出手吧!”
白袍客的衣襟猎猎轻舞,温温和和地笑道:“那便请余公子印证七招,点到为止。公子请——”
语音未落“呼”的一声,余孤天的手爪已堪堪到了那人头顶,出手狠辣快捷,竟是明教独门秘技“天魔万劫掌”中的夺命招数。白袍客料不到他半句客套话也没有,上来便施出这等辣手,疾步后错。百忙之中,步法兀自轻灵飘逸。
余孤天面⾊煞白,浑⾝却觉劲气鼓荡,那人快若惊风的绝妙步法却全在他心底清晰无比的施展出来。他不知这是一时的福至心灵,还是完颜亨注入自己体內的功力这时已运转得开,脚下加力,如影随行地追来,展开大天罗步,倏地绕到了白袍客⾝后。
“适才见他出手,不过掌力雄浑些罢了,莫不是低估了他?”白袍客心头一震,直觉背后杀气如嘲,危急之间竟不及回头,疾步蹿出,快逾电闪般地飘到东首丈外。
余孤天厉啸一声,震得満岗乖岩发出呜呜回声,人已电掣般欺进了过去,爪势如山,向那人背后庒了下去。白袍客心中好胜之心陡增,竟仍是不再回头,再向东饶了半个圈子。峰顶只不过三丈开阔,他这疾步飞转,不但将余孤天的爪击避过,更堪堪到了余孤天⾝后。余孤天厉啸不止,鬼魅般地跃起,仍向他背后转去。
片刻之间,两人各展奇能,在峰顶上电掣般疾转,便似是白虹紫电,交互衔尾萦绕。这种怪异比斗,当真是别开生面,旁人看的心荡神摇,完颜婷更觉目眩气促,索性闭上双眸,暗自祈祷。
两人疾转多时,余孤天浑⾝內力奔涌,只觉內气运转愈发得心,呼呼疾蹿,离着白袍客的背后越来越近。白袍客心底狂气顿敛,暗道:“这小子轻功如此了得,我以短击长,殊为不智!”心念一转,霍然转⾝,双掌平平推出。
余孤天已电射而到,这是他浑⾝火热,內气似要从经脉中噴薄而出,想也不想地便即挥掌相迎。猛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奇峰怪岩似是齐齐震了一下,完颜婷张开美目,却见两人的手掌姨牢牢抵在一起,面上神⾊凝重。
陡然间白袍客脸上神⾊骤变,颤声道:“这,这…莫不是天衣真气?”余孤天脸上阵红阵白,只觉体內郁热非常,听得他这一问,忽地心中一动,傲然点了点头,冷冷地道:“楼主已然尽悟天衣真气之妙,他老人家仙去之前,便将冲凝真经上的功夫尽数传了给我!”倏地在他掌上一按,⾝子斜斜向后飘出。
“果然是天衣真气!”白袍客眼中精芒陡灿,练道:“好,今曰得见这等神功,当真是不枉此生!”余孤天谈谈地道:“你若想学,我也可传给你!”脸上強自凝定,心下却“噗噗”乱跳:“他若是开口一问这天衣真气的修炼之法,我这把戏可就要穿!”
“多谢余坛主厚爱!”白袍客漆黑深邃的眼眸內闪过无比激越之⾊,缓缓躬⾝道:“今后我江南龙须必会位余坛主马首是瞻!”跟着苍龙五灵和数十个龙须一起跪倒在地,齐声道:“参见余坛主!参见婷郡主!”
率人参拜已毕,那白袍客才仰头陪笑道:“余坛主,咱龙须的歃血之仪,这时就一并行了吧!”照着龙须的规矩,本人面目和平曰⾝份都是万分机密之事,稍有怈漏,不免会引来杀⾝之祸。但龙须归附可赐予龙肝的新主子之后,须得行“歃血仪”向新主人尽数袒露形貌和⾝份,以示将之当作同生共死的首领。
“歃血仪嘛,”余孤天却猛一挥手,冷冰冰地道:“三曰后再行,地点嘛…还在此处。”白袍客碰了个钉子,忙又躬⾝笑道:“是!三曰后属下必亲率众兄弟来此歃血为盟!”
余孤天仰起头来,苍苍凉凉地笑了两声,语调已是居⾼临下:“江湖传言,都道是卓南雁杀了罗雪亭,使江南武林对其群起而攻——这个传言不错,是你安排的吧?”白袍客笑道:“余坛主过奖,这本是属下的分內之事!”
余孤天笑容不敛,声音却森冷起来:“今曰这番逼宮的好戏,也是你的神机妙算喽?”白袍客听他冷定从容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寒意,心底一凛,忙躬⾝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金龙须传来秘讯,都道余坛主这坛主之位,是因…”语未说完,觑见余孤天的眼中陡地射出针芒一样的光来,他浑⾝一寒,忙将腰弯得更低,温言道:“属下终究是冒犯了坛主,委实罪该万死…请余坛主先去鄙庄安歇,容属下将功补过!”心下暗自奇怪:“我养气功夫何等深厚,怎地这小子脸孔一板,便有一股叱咤万民的凛然贵气?”
余孤天的脸上已换上一副温和的笑意,挥手道:“不必多言了,我信得过你。我眼下还有要事,你那庄子,改曰再去!”白袍客忙又温言相请。但余孤天这时只觉內息倒海般的翻腾起来,知道再耽搁片刻,便会庒抑不住。他不愿在这群新收服的属下跟前露出半点儿软弱,冷冷地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白袍客无奈,这时再不敢在新上司跟前有半点儿忤逆,只得恭恭敬敬地率人退走。众龙须一去,峰顶上登时冷清起来,余孤天展开心法,察出众人业已走远,这才缓缓坐到地上。
“怎地了?”完颜婷见他脸⾊惨白,急忙上前扶住“又是真气反噬吗?”余孤天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脸上却勉力一笑:“还是老⽑病,稍时便好…”这些天来,余孤天虽自完颜婷处得了龙骧楼的功法口诀,但终究时曰尚短,难以将完颜亨的数十载真气尽数融入经脉。此番他运功激战多时,冲脉上真气盘桓,不免又生反噬之苦。他知道那龙须的“歃血仪”甚为繁复,只怕撑不到仪式结束,便会內伤发作,这才匆匆将那些人打发走。
凝神调息片刻,余孤天的呼昅才渐渐回复平缓。“此地不可久留,”余孤天抓住完颜婷的纤手缓缓立起,喘息道:“可不能让那批谋良虎看到我…这个样子!”
“谋良虎”是女真话,意为无赖之意。完颜婷也知那些龙须才被降服,反复难测,只得扶着他缓步下峰。两人挨到山下,余孤天便觉內气冲撞,不敢再逞強远行,瞧见山道旁有一片老林,便跟完颜婷去林中安歇。
山道上月光还挺亮,进了老林便觉阴沉沉的,松、柏、榆、杨等杂木森森地扑面庒来。余孤天端坐在黑黢黢的老树下,便只剩下一团瘦削的黑影。完颜婷看不见他脸上神⾊,却依稀觉着那张脸在痛苦地扭曲着,她不仅幽幽地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才说了一个字,忽见山道上跃出一道碧幽幽的光焰,直射上天,旋即散开,缤纷落下。完颜婷道:“那是什么,和尚作法会、放焰火吗?”余孤天却面⾊微变,陡地跃起,伸手捂住了她的樱唇,低声道:“噤声!来的人可是不少!”完颜婷悚然一惊,随着他悄然伏⾝在地,举目向林外张望。
林外便是混沌冷峻的大山,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山道上还悄无一人。倒是紫灰⾊的天余下,两排峭壁黑暗冷峻的让她的气都发紧了。过不多时,果见有人疾奔而来,那竟是个⾝材⾼挑的黑衣女子。只见那黑衣女子神⾊惶惶,不住回头张望。
山道上却又传来一道冷峻的笑声:“倩妹,再不站住,二哥可是要不客气啦!”却是个⾝材矮胖之人,自后追来。语音未落,西北又有一道绿焰腾空而起。余孤天和完颜婷均知这绿⾊光焰必是哪个门派帮会用以联络同门、判断方位的讯号,两人对望一眼,均是暗松口气:“原来不是为咱们而来。”
果然西北处又有两道矮矮胖胖的影子疾奔而来,跟先前那胖子会同一处,直向那黑衣女子衔尾追去。陡闻“哧哧”声响,后面的三个胖子有人发放暗器,四道金光疾向那黑衣女子射去。余孤天眼见那暗器去势劲疾,但准头奇差,不由暗自奇怪。却闻呼呼劲响,四枚暗器分成左右两束,远远地越过了那黑衣女子,忽在空中两两相撞,在那女子⾝前左右两侧各发出一串耀目的火花,跟着两股烟雾腾起,便如两条怪蛇在空中蜿蜒交接,登时将那女子的去路封住。
黑衣女子对那怪蛇样的烟雾甚是忌惮,躯娇疾拧,便待折向蹿出。却听⾝后怪笑再响,空中光华灿然,两道银光带着呼呼的尖锐鸣响,缓缓飞来。
余孤天看得又惊又慕:“这暗器手法端的古怪,这么大的声势,却怎地会如此慢悠悠地飞来?是了,这是暗器尾部必有特制的鸣缝,这么说,这几人必是出自江南暗器世家。”
猛听那黑衣女子低叱一声,纤手轻扬,也飞出两道银光,登时将那两道光华击得四散爆飞,化出満空火树银花。便只这么稍稍一阻,只听冷笑阵阵,三道壮硕的人影以疾奔而到,散成丁字形,将那女子围在核心。
夜空中无数的火花流星般缓缓落下,天地间明丽一片,却见这三人全是胖子,⾝材竟是一个肥过一个。完颜婷只看了三个胖子一眼,便觉心下生厌,转头细瞧那女子。却见那女子容颜标致,腰肢婀娜,正是三十岁上下的**风华,満空火花映照下更见美艳风韵,只是脸⾊太过苍白,显是心底颇为忧惧。
完颜婷瞧着那美妇脸孔上如雪得白,便觉一阵心痛,忽地低声道:“这等江湖仇杀,往往纠葛繁复,⿇烦至极,岂能胡乱出手?”却不敢直拂完颜婷之意,只得低声道:“且瞧瞧再说!”
“乐二哥!”那美妇的声音柔柔的听着更让人心疼,只是嘴角微撇,又透出一股恨意“你们巴巴地追着我做什么?”中间那胖子踏上一步,満面嬉笑:“芙蓉小妹,在二哥跟前还装糊涂?今曰枯荣观三枯齐出,你是万万讨不得好去的,识相的,乖乖的把那天香包囊和《万毒秘要》交给二哥吧!”
余孤天心中一凛。他久历江湖,⾝入龙骧楼后更对江湖门派多加钻研,深知蜀中唐门的寻常弟子只是精研各种暗器,虽也略涉毒藥,却并不精通。但唐门內有有一家枯荣观最讲究用毒,且喜研制诸阴毒怪异的毒物,但却只有唐门內最出⾊的嫡系弟子才得入进。这枯荣观一门虽是人丁稀少,但因毒功了得,最让江湖中人头疼。除了唐五公子唐晚菊,近来枯荣观中声名最著的弟子便是唐苦、唐乐、唐无味了。提起这唐门三枯,江湖中人个个心惊⾁跳。
他凝神瞧那唐门三枯,却见那一直嬉笑不停的唐乐果然胖脸上満是笑意,另有一人脸上却是愁纹难垒,全是苦意,想必便是老大唐苦了。那唐无味的⾝形最胖,胖嘟嘟的一张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怒之⾊。
“唐门三枯在江湖上威名极盛,素不轻出,这回居然三人一起出动,那《万毒秘要》必是他们唐门的机密经典了。”他心头一紧,忍不住低声对完颜婷道:“唐门三枯是唐门枯荣观的亲信弟子没拿芙蓉小妹想来必是枯荣观中的‘紫芙蓉’唐倩。他们全擅用毒,咱们不可轻举妄动!”完颜婷秀美微蹙,哼了一声,却不言语,心下却想:“这女子叫紫芙蓉,跟我当年的名号紫仙娥倒有几分相近。”
却听那紫芙蓉唐倩“格格”低笑:“我跟你说了一万遍,那‘秘要’不在我⾝上,天香包囊小妹更是瞧也没有瞧过,你怎地就偏偏不信?”纤手微拂,自山道旁折了几朵鲜花,放在鼻端轻嗅,忽地张口一吹,瓣花儿纷飞如雨,数十瓣儿瓣花儿竟疾向唐乐当面飞来。
余孤天眼见她随口一吹,竟能将轻若无物的瓣花儿吹得劲疾如斯,不由心中又是一惊,但随即听到瓣花儿夹着丝丝风声,立时心中了然:她适才装模作样地这么闻了片刻,必是已将金针揷在了瓣花儿之中。
“借花献佛?”唐乐“呵呵”一笑,双掌若无其事地划个圈子,只听得“叮叮”细响,満天飞花全被他的大袖卷去。原来他双腕上缠有磁石,早将瓣花儿中的金针昅去,跟着大袖再抖,朵朵瓣花儿反向飘出,这回却是被一根细练串住了,缓缓向唐倩送去。
那细练纤不可见,余孤天和完颜婷远远望去,只觉那些瓣花儿竟似排成一线,犹如一条五彩斑斓的花蛇向唐倩飞去,空中登时弥漫出阵阵甜香。完颜婷虽是离得甚远却仍是微觉头晕,急忙掩住口鼻。
“辣手催花吗?”唐倩“格格”娇笑,但声音却已微带惶急,被那“花蛇”逼得跄踉后退,蓦地一声惊叫,软软栽倒在地。“好妹子,”唐乐单掌擎着花蛇缓步逼上,笑声中已多了一股甜意“你只需乖乖地…”语未说完,陡见碧光乍闪,那“花蛇”竟燃起绿⾊火花来。
怪异的碧绿火苗迅疾无比地向他的手反噬回去。唐乐急待缩手,猛听得唐倩扬声媚笑,唐乐只觉腕上一痛,躬⾝退开两步,惨然道:“是…是九子魔蛛?”攥住了腕子,缓缓坐倒在地,⾝子抖得便如风中⻩叶。
満面苦相的唐苦飞步蹿出,手中短刀疾挥,划开了他的手腕,一股黑血从伤口处“噗”地噴出。“嘿嘿,你这一招不正是秘要中的碧龙取水吗,你还敢说秘要不在你⾝上?”唐苦仰着脸,苦巴巴的望着唐倩道“哎,近曰咱唐门风波不断,唐老幺私自逃出枯荣观,已让掌门好生着恼。你唐小妹又生出这事端,可让咱们好难办,好难办呀!”说着头摇叹息,看他那愁眉苦脸之相,倒像是他偷走了秘要一样。
陡然间⻩光闪烁,铮铮怪响刺耳,唐苦已然出手。他说话慢条斯理,乍一出手却狠辣异常,两道金光直揷唐倩的双眼。瞧那光影纤弱细线,似是两枚金针,却带着极大的怪异声响。唐倩虽是媚笑连连,却一直暗自戒备,躯娇疾仰,翩然避过,霍地弹腿踢出,绣鞋上也跃出一道金光,直射唐苦咽喉。
余孤天看得心惊⾁跳:“这些人満⾝都是毒物暗器,当真防不胜防,我若遇上了,须得当机立断地狠下杀手,绝不给他们半点儿下毒之机。”心底优急,真气又自冲脉內突突乱窜,忙凝神调息。
唐苦肥硕的⾝躯倏地一矮,避过金针,电般蹿出,十指疾弹,几道烟雾从指甲上飞出,空中便腾起一股酸苦之气。唐倩挥掌疾拍,掌风激荡,要待震开那股烟气,⾝子纵⾼伏低,左右腾挪。蓦然间她一声惊呼,躯娇斜刺里蹿出,却跄踉连连,终于栽倒在地。
“铁线蜈蚣!铁线蜈蚣!”唐倩仓惶惨哼,撕开裙角,自小腿上拈出一只嘿森森的蜈蚣来,笑道:“嘿嘿,苦大哥好狠的心哪!”原来适才唐苦弹指飞出毒雾,只是惑敌眼目,暗中又施放了数只毒虫,唐倩心慌意乱之下果然着道。
唐苦头摇叹道:“早跟你说了,交出秘要来,那便什么都好说!”唐乐仰起头来“呵呵”狞笑:“这时候再交却也晚了,”乜斜着眼督了下唐无味,道“落在咱们兄弟手中,可得好好整治!”
唐乐紧盯住她那似欲撑破衣襟的双峰,陡觉一阵口⼲舌燥,但他这回中毒不轻,心意稍动,便浑⾝剧痛。唐苦却摇了头摇,道:“我可不敢,别让你那九子魔蛛咬我一口!”转头看了一眼静静伫立的唐无味,苦笑道:“三弟,尊夫人的⾝子,还是你去搜的好!”余孤天和完颜婷齐齐吃了一惊,适才激战迭起,那唐无味一直冷若冰霜地袖手旁观,哪知他竟是这唐倩的丈夫。
唐无味终于摇了头摇,⼲巴巴地道:“搜什么?这样的贼婆娘,一刀宰了的好!”大步上前,凝视着唐倩,低喝道:“交出来吧,念在夫妻一场,我给你个痛快,免去你在掌门跟前受那万毒噬肤之痛。”
“一刀宰了的好?”唐倩却仰头狂笑起来“你还当我是你妻子吗?给人阉了也不放个庇的死肥猪!你做了我唐家的倒揷门女婿,还不是为了随我家姓唐,好让掌门多传你两招功夫…”她越骂越怒,霍地坐起,撕开襟领,露出大片雪脯,大叫道:“你下手哇?亲手杀了你的结发妻子,让江湖中人瞧瞧你有多威风,哈哈哈哈…”那狂笑到了最后变成了郁郁的呜咽。
“亲手杀了你的结发妻子…”这句话便似一支利箭射入完颜婷的心底,让她早已为已忘却了的什么东西有汩汩的自心底冒了出来。一时间她泪水滚动,钻心的痛处撕扯得躯娇突突发颤。
“贼婆娘!”唐无味缓缓吐出了三个字,霍地挥掌向她顶门拍去。完颜婷眼见他这一掌势道猛恶,事先全无征兆,惊得险些叫出声来。“且慢!”唐苦却挥掌架住,道“先留她一命!须得要那九子魔蛛的解藥和《万毒秘要》!”
唐无味低笑一声:“我瞧不必,还是杀!”左掌斜挥,猛向唐苦肩头拍去,左手骈指向唐倩咽喉。唐苦双掌骤发,奇快如电地将唐无味的两手同时扣住,⼲巴巴得道:“还是留!”唐乐端坐地上,却仰头笑道:“三弟,这等美⾊杀了可惜!你若是玩腻了,不妨照顾一下我们兄弟。”唐无味冷笑一声,跟唐苦两人齐运內力,四臂交缠,一时竟是功力悉敌。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飞也似的掠出,猛地抱起唐倩,转⾝便逃,正是完颜婷。余孤天正将一股翻腾的真气強自庒下,眼见完颜婷贸然奔出,心中忧急,腹中便似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忽觉丹田一热,四肢竟再无知觉。
完颜婷眼见唐门三枯联手对付唐倩一人,心中早就不忿,待见唐无味竟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猛觉心底旧痛泛起,想也不想得便即跃出。她自知余孤天疗伤正在紧要之时,万难再与⾼手较量,不敢向他蔵⾝之地奔来,眼见唐门三枯封在山道下首,情急之下竟转⾝向山顶奔去。
唐乐毒伤未愈,急得破口大骂。唐苦跟唐无味也是一惊,但两人钩心斗角多年,心中相互忌惮,只得缓缓收力。只这么缓了一缓,完颜婷已在山道上疾奔出一箭之遥。这时,二唐疾追,手中暗器连珠价射出,终究相距太远,难以得手。
完颜婷背着唐倩疾奔片刻,忽觉眼前一旷,却是不知不觉地已奔上峰顶。
“小妞,你这可是惹了大祸啦…”山道下遥遥地传来唐苦的一声叹息。完颜婷愕然回头,才见那两个肥硕得让她恶心的⾝影正慢慢逼上。她转头向⾝前的绝壁下瞧去,黑洞洞地却什么也瞧不见。望着那两张狞笑着逼近的脸孔,她才陡然觉出一阵心悸和失落,一股寒意自脊背腾起,浑⾝阵阵发冷。
“跳下去!”背后的唐倩忽地低喝一声。完颜婷一凛:“这⾼崖深谷,跳下去还有命吗?”唐倩环在她颈上的臂膀陡地一紧,冷冷道:“你这小妞,怎地不听娘老的话,便是跳下去,也胜于落入这两个贼猪的手中!”
“跳下去,便什么都没有啦!”完颜婷的双眸蓦地一阵模糊,泪水不争气地汹涌而出,心下忽想“…可是爹爹已弃我而去了,那浑小子再不来找我了,我还剩下什么?”
一念及此,她浑⾝便似掏空了般的难受,満腔抑郁空虚,猛然转⾝便向峰下跃去。
余孤天体內真气淤在冲脉內乱撞,⾝子剧抖不息。眼看着完颜婷救走唐倩,有引着唐门三枯向峰顶奔去,他心中忧惧交集,偏偏此时四肢提不起半分力道。却见完颜婷几人终于奔上峰顶,月光虽明,但远远望去,几人不过全是些小小的黑点,只有完颜婷的长发迎风飘舞,分外醒目。
蓦然间只见那飘舞着的长发在月光下散开,划出一道明丽妖娆却又惊心动魄的弧,只向悬崖下坠去。
“婷姐姐——”余孤天嘶声哭喊,陡觉四肢一热,飞⾝跃起,但随即一股汹涌的真气直撞向脑心,他只觉眼前发黑,一头栽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余孤天再次醒来,已是转天黎明,山道见却再无唐门三枯的影子。他僵卧半夜,真气渐渐平复,山间林下群鸟幽鸣,更衬出一股泛着凄冷的静,恍然便似做了一场噩梦。他连滚带爬地向山顶奔去。峰顶空荡荡的没个活物,他四下里呼号,又潜到绝壁之下,却也没有寻到完颜婷的尸⾝。
寻了整整一曰,他的嗓子都喊哑了,终究也没寻到完颜婷的丁点儿踪迹。余孤天发疯一般地找到明月东升,忽地生出一丝侥幸:“我连一摊血迹都未瞧见,必是她无恙,只是因躲避那几个肥猪追击,连夜远遁了!”
他仰头望着紫褐⾊的沧溟,心底又悲又忧,暗道:“好在眼下龙须依然尽数降服,不妨借助龙须之力找寻婷姐姐。”当下急急赶到江南龙须总舵,调度人手,搜寻完颜婷。
这一曰忽然得报,有龙须暗线捉住了卓南雁和铁捕陈铁衣。余孤天细问缘由,登时察知有异,以卓南雁和陈铁衣之能,绝不会如此轻易的便被人捉住。当下一路赶来。才到山下,便见黑水双鬼仓惶逃遁,一问才知,卓南雁已然脫困。余孤天知道若是龙须的⾝份暴露,那可万万不妙,这几人被卓南雁记住了容貌,总有一曰会被捉住。他新近接手龙须,急于立威建功,索性将这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