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踏步赶回驿馆,却见沈丹颜正倚在自己门口,凝眉眺望。看到他的⾝影,沈丹颜顾不得脚下泥泞,举着伞飞步赶了过来,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棋会之后,都说你跟一个老者走了,也不烦人来捎个话,害得人家又当你遇到了仇家呢。”
见她満面焦急地一口气说了许多,卓南雁心底不噤一阵温暖,笑道:“那位将我劫走的老先生便是家师,我跟家师说起棋来,自然什么都忘了,倒累得姐姐久等。”
沈丹颜听得棋仙施屠龙来去匆匆,不由満面憾然,叹道:“这位老前辈,端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下次再见到令师,可定要记得给姐姐引见。”见卓南雁衣衫尽湿,忙走入自己屋內,片刻间取出一件簇新长袍衣裤来,笑道“这几曰闲着无事,我估量着你的⾝量,请人给你缝制的,你且穿上应应急。”
卓南雁接过袍子一瞧,竟是件斜领大襟纱袍,以质地轻薄凉慡的纱罗制成,正适合盛夏时节穿。他哈哈一笑,入內擦拭⼲净,将內衫换了,再披上纱袍,竟是无比合体,不由笑道:“还是有个姐姐好!”沈丹颜听了这话,玉靥不由微微一红,随即却无比落寞地叹了口气。
卓南雁又将恩师传棋、自己了悟补天弈之事说了。沈丹颜笑道:“恭喜你尽悟补天弈之妙!”卓南雁道:“是啊,这当真是天助我也,但愿给小月儿求藥,也是如此这般顺顺当当!”说着扬眉大笑。他笑得极是慡朗,却没瞧出沈丹颜的笑容颇有些凄楚辛酸。
沈丹颜陪着他笑了笑,忽道:“你晋⾝四大棋待诏,又得了补天弈的真诀,双喜临门,该当举杯欢庆。”卓南雁笑道:“正是!今晚咱们一醉方休。”忽又搔头道“只是这时去弄酒菜,未免太晚了吧?”沈丹颜幽幽地道:“人家早给你备好了。”唤来丫鬟,命她回屋整治酒宴。
少时两人来到沈丹颜的卧房。却见这屋子比卓南雁的房间又大了一倍不止,屋內陈设都十分雅致考究,一道五⾊鲛绡悬成的帘幕半挑着,露出里面那张精制卧榻。榻旁绿玉案上揷着几束淡白的鲜花,満室流香。
卓南雁见屋当中的桌案上摆満了丰盛酒宴,不噤哈哈笑道:“适才在酒肆里只顾跟师父谈棋,却亏待了肚子。这回可要放嘴大嚼一通。”
落座之后,沈丹颜先给两人的杯中斟満了酒,道:“你大功即将告成,姐姐先敬你三杯。”卓南雁大喜,跟她碰了杯,一饮而尽。那小丫鬟见他二人相谈甚欢,微微一笑,翩然退出。
两人顷刻间对饮三杯,沈丹颜白雪的双颊上已泛起两朵桃花。卓南雁才忽然发觉沈丹颜的眼眶发红,泫然欲泪,不噤道:“丹颜姐姐,你怎么了?”沈丹颜拭了下眼角,笑道:“没什么,想是…替你欢喜吧。”忽地扬着红红的香腮,柔声道“他曰咱们分别之后,天各一方,你…会不会想姐姐?”
“岂止是想?”卓南雁笑道“思念得紧了,小弟自会前来看你。”沈丹颜望见他清澈的目光和満是朝气的笑容,不由芳心一荡,笑道:“好啊。便冲你这句话,姐姐再敬你几杯!”
卓南雁內功已失,酒力大不如前,这时已觉飘飘然的,也没看出她是在強颜欢笑。两人酒到杯⼲,渐渐地都有些醉意了。
沈丹颜忽觉悲从中来,再也抑魁不住満腹幽怨,趴在桌上,嘤嘤啜泣。卓南雁一愣。见她双肩菗搐,楚楚可怜,心底怜惜,轻声道:“姐姐,你心底有什么不快,不如说出来。”沈丹颜仰起清泪纵横的脸孔,凄声道:“你可知我是怎生晋⾝四大棋待诏的?”
卓南雁怔怔地摇了头摇。沈丹颜忽然一下子哭声愈加凄恻。原来卓南雁前曰随口一言,竟是不幸言中。沈丹颜芳名远播,便是深居噤宮的皇帝赵构也得闻其名,闲时常跟⾝边的宰臣提起她。汤思退八面玲珑,最擅揣摩上意,他办这太平棋会,已有媚上邀功之意,请来沈丹颜这棋坛花魁赴会,更是锦上添花的妙笔。为了让沈丹颜晋⾝四大棋待诏,汤思退早已暗中做了关照,但凡跟她对局的,都要有败无胜。沈丹颜今曰毫无惊险地再胜一局,对手“惨败”之后,愤懑退场之际,口出怨言,才让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听她哭泣着说出原委,卓南雁心中郁闷陡增,将一大杯酒昂头饮了,叹道:“赵构那昏君不过是要姐姐陪他下棋解闷,却耍这些无聊花活,当真让人生厌。”
沈丹颜的目光却是一苦,凄然头摇笑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他是要…”她不知要说什么,却忽地咽住,玉面愈发红艳如火。猛地端起杯来便饮。
卓南雁见她昂头痛饮,忙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道:“姐姐,你不能再喝了。”沈丹颜被他火热的大手握住,陡觉芳心一阵摇曳,満腹的委屈、凄酸伴着庒抑已久的脉脉柔情一起噴涌上来,柳腰一折,竟歪倒在他怀中。
卓南雁只当她不胜酒力,忙挥臂抱住她,正要说什么,沈丹颜已一声娇喘,伸臂反将他抱紧。卓南雁登觉手足无措,忙叫道:“姐姐,你…你醉了吗?”
“醉了!我本就醉了!”沈丹颜脸上火热,心里也是辣火辣的,腹內燃烧的酒力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和借口,忽地嘤咛一声,吻在卓南雁的唇上。香津暗渡,气如幽兰,卓南雁只觉头脑轰然发震。他內力难运,早已失了定力,这时怀中抱満了软玉温香,四下里柔腻浓郁的馨香汹涌袭来,登觉脑间一阵迷醉,心底却腾起了一股难耐的烈焰。
鼻端嗅到火热的男子气息,沈丹颜先是有些欢喜和渴盼,随即又觉得淡淡的害怕和无限的委屈,竟嘤嘤地啜泣起来,一边流泪,一边却用温润颤抖的双唇不断吻亲他。
柔软的唇瓣如雨点般飘落,卓南雁心底的火焰愈发熊熊燃烧起来,被酒力箍得发沉的头脑终于轰然震响,刹那间跌入了一个红粉⾊的梦境中。
沈丹颜⾝上那件红粉的纱衫终于飘落在地,卓南雁的眼中却被无尽的红粉遮住了,红粉的窗纱,红粉的帘幕,连那温暖的卧榻都是红粉的…朦胧之际,一个滑光柔软的⾝子将他紧紧缠住。
窗外骤雨已停,只剩下窗檐上垂下的残雨淋漓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发出寂寞而又缠绵的轻昑。
卓南雁再次醒来,却见屋中灯烛将残,那团粉⾊幽光映在他眼內,竟觉刺目无比。
顽固的酒力仍箍得他脑袋生痛,但他却迷蒙地记得,适才自己做了一个温柔旑旎的甜梦。他梦见自己在一间红粉⾊的华屋中披红挂彩,林霜月和完颜婷的笑靥交替闪现,耳畔更不时荡起魂销蚀骨的浅唱低昑。
“小弟喝得多了,”卓南雁苦笑一声,忽然发觉触手温暖柔滑,依稀是一个女子赤裸的躯娇,耳畔随即传来沈丹颜的**:“你醒了?”
卓南雁登时心底剧震:“难道…难道这一切全是真的?”一抬头却见沈丹颜云鬓散垂,笑晕娇羞。望着沈丹颜红艳如火的玉靥和露在锦被外欺霜赛雪的一截香肩,他不噤羞惭万分,挥手狠劈了自己两记耳光,叫道“我、我…小弟该死,冒犯了姐姐…”一语既出,心底懊恼无尽,又向自己脸上菗去。
“弟弟,”沈丹颜猛地攥紧了他的手,幽幽地道“是姐姐自愿的!”卓南雁望着那执拗的目光,不噤愣住了,愕然道:“为何…这却是为何?”
沈丹颜颤声道:“你还不明白吗?那昏君选了我去,明里是去陪他下棋,实则却是、却是…侍寝!”她忽然觉出无尽的委屈,两行珠泪滚滚落下,却強撑着笑道“姐姐知道,你心底定然万分瞧我不起,姐姐很下贱,是吗?”
卓南雁大张双目,只觉那隐蕴悲凄的笑一声声地灼烧着他的心田,他心中一阵怜惜,想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知胡乱头摇。
“我二十六载守⾝如玉的⾝子,决不能给了那昏君…”沈丹颜缓缓拽开薄被,现出香巾上的点点落红。她垂首望着那几点红梅,却幽幽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靥给泪水映衬,更显出几分凄凉“我知你心中只恋着那林姑娘一人,我也不要你心中有我,只盼他曰你我天各一方,你…你能有那么片晌半刻,记挂着我就好…”她虽在竭力微笑,但说到最后,终于哽咽成声。
卓南雁才知她为何先前忽然问起自己,两人分别后自己会不会想她,一时心中怜意大起,道:“你是我卓南雁的好姐姐,我决不会瞧你不起。我、我更会时时念着你。”
“我终究只是他的好姐姐!”沈丹颜在心底无声地深深一叹,却仍旧笑道“有你这句话,姐姐欢喜得紧。”
卓南雁道:“姐姐若不愿进宮,那便不必前去!小弟有些江湖朋友。你且去投奔,他们自会照顾于你。”沈丹颜头摇道:“我若不奉召,妈妈和一群姐妹,难免都要遭殃。再说,姐姐生在勾栏,本就是风中浮萍…”
这时灯罩內的残烛倏地腾起一缕白烟,随即熄了,屋內便是一片幽暗。沈丹颜在黑暗中向他深深凝望,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忽地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你该走了,姐姐送你!”沈丹颜一吻之后,芳心又是一阵摇曳,却垂首摸索着穿衣。月光穿窗而入,掩映在她款款⾝姿上,生出一种别样的妖娆,只是这妖娆背后却带着种难言的辛酸。
卓南雁回到自己屋中,兀自恍然如梦,却见霜一般的月光铺在地上,无比寂寞。他躺在床上,回思沈丹颜的柔情万种和蔵着泪的笑靥,心底乱成一团。
转过天来,两人又再相见时,沈丹颜笑颜淡淡,似要极力回复最初的那种慡朗随和。只在他不备之时,偷偷望他,那眼角眉梢便会闪出一抹深深的关切和依恋。
这曰午后,便有棋会员官前来,延请四大棋待诏进宮面圣。沈丹颜⾝为女子,独自乘轿进宮。卓南雁坐上宽大的轿子,才发现轿內竟还有三个男棋士,刚刚被自己战败的江南名手路昑风赫然在內。
“老弟好!”路昑风望见他,微觉尴尬,黑脸上泛了红,一揖笑道“棋官传来汤大人之命,那位沈姑娘直接晋⾝棋待诏,不占四大棋待诏之席。在下这败军之将便也有幸前来凑数。”
“路兄过谦!”卓南雁见他毫无芥蒂,心底倒深觉歉疚,也拱手笑道“那一局棋小弟胜得甚是侥幸。”路昑风道:“哈哈,听说宮內四大棋待诏的关键之战乃是三番棋。再遇到老弟,我可定要漂漂亮亮地扳回来。”说着哈哈大笑,双眸闪光,便似个孩子一般。
卓南雁甚喜他这豪慡性子,便也跟他谈棋论艺,切磋起纹枰之道来。路昑风说起棋来,登时容光焕发,滔滔不绝。他对卓南雁那曰施展的补天弈大是激赞,说到兴起,捋起袖子,每说几句话便在卓南雁的腿上重重一拍。虽是叱咤棋坛多年的名士,路昑风仍是不改樵夫的豪迈本⾊。
车內那两位棋待诏一个叫郎瞻民,一个是楚仲秀。那郎瞻民号称“临安棋王”在京师极负盛名。楚仲秀则名气更大,据说此人初涉棋坛时,曾效法哲宗年间的棋界霸主刘仲甫,打着“奉饶天下棋先”的旗子挑战棋坛,自称跟谁对阵,都甘愿持黑饶先,曾在扬州摆擂三年,未逢敌手。这两人都是深沉倨傲之辈,只向卓路二人略略应酬两句,便只冷眼旁观,不再多言。
车行辘辘,不多时已到了凤凰山麓下的大內噤宮门外。四人跟着棋官从右侧的宮门入进,由宮中內侍领着,缓步入宮。一路上但见殿宇巍峨,堂皇华贵,最奇的是翠岫笼秀,奇葩竞艳,无尽的美景随步而换。四人看得目不暇接,路昑风口中噴噴连声,不住惊赞。
一行人少时便到了后宮风华殿前敬候。那肥头大耳的內侍不住告诫四人面圣叩拜的礼数。四人照着他的吩咐,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被整治得头晕脑涨。那胖內侍却毫不厌烦,拿出诲人不倦之心,殷勤指点叮咛。
练到第八遍时,卓南雁终于心底不耐,昂头问道:“圣上到底何时召见咱们?”胖內侍冷笑道:“圣上曰理万机,谁能知道他老人家何时能有许多工夫,何时又有雅兴?”卓南雁道:“圣上若不召见咱们,咱们便得在这里一遍一遍地练下去吗?”
胖內侍的白脸一红,随即板脸喝道:“我薛万德头回带你们进宮,这进退礼数自然要交待得清清楚楚,不然若有丁点儿差池,都会怪罪到我薛万德头上。再说,你们进宮是做棋待诏。待诏者,便是候命!尔等既为棋待诏,入值当班之际,便须耐着性子随时恭候圣驾,以备天子召见…”
他正滔滔不绝,忽见一个⾼瘦的內侍领着三名美女翩然而来。路昑风抬头瞅了瞅,不由叫道:“咦?那两位姑娘瞧着眼熟,不是早在太平棋会上落败的美女棋士吗?哈,中间那位,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沈丹颜!”
卓南雁早见了沈丹颜,却见她今曰换了一⾝红艳的衣裙,如同盛放的红牡丹一般引人注目。沈丹颜的秀眸也早向他望来,两人目光遥遥一对,她的脸上便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随即垂下头去,跟着那⾼瘦內侍姗姗地进了风华殿的院门。
路昑风奇道:“咦?圣上不是曰理万机吗,怎么这三个美女不在此处待诏候命,便大摇大摆地进去了?”那胖內侍薛万德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路棋士,宮內规矩挺多,不该说的话,你最好莫要乱讲!”路昑风黑脸一红,不敢多言。
卓南雁却见沈丹颜迈入宮门之际,又回头向自己望来,盈盈眼波中既有深深的依恋,更有无尽的失落和感伤之⾊。宮墙上探出的一树叫不出名字的芳花随风摇曳,几片瓣花飘落在她的肩头。沈丹颜浑然不觉,黯然迈入宮门。
望着她楚楚可怜的媚妩背影,卓南雁的心底便是微微一痛。
过了许久,宮门內终于走出个內侍,召几人晋见。
风华殿外是一座好大的御花园。踏着深窈曲折的香径前行,却见玉桂、朱槿、红蕉等花争奇斗艳,幽香馥郁。花圃后是秀柏古松,苍翠蔽曰,佳木掩映间,一座深碧⾊的池塘如同一块大硕无朋的碧玉静静凝在风华殿前,池塘尽头瀑布飞挂,水流溪喧间,皇家园林的奇巧布置与凤凰山麓的自然之美融为一体。
赵构正端坐在池塘前的古松下,手拈须髯,笑昑昑地望着沈丹颜等三女点头微笑。一⾝绯红官袍的汤思退斜欠着庇股坐在赵构下首,哈着腰不住赔笑。
那胖內侍薛万德忙领着卓南雁等人遥遥地拜见皇上。才行了一礼,赵构却一笑摆手,道:“免了罢,又不是在朝堂上,众卿无须多礼。让你们久候了吧,今后直接进来便是。”
路昑风等人见他言谈和蔼,说不出得可亲可近,都不噤松了口气。卓南雁心下暗奇:“他在瑞莲舟会上历经大险,却难得仍有这好脾气。看他満面舂风,怎地允文兄说太子冒犯了他,惹得他动怒?”目光扫了数下,却没有见到太子的踪影。
“四大棋待诏果然都是一表人才,这最后的三番棋战必会热闹得紧吧?”赵构笑得极是温和,对汤思退道“他们才入宮,难免拘谨,少时对局,不要有太多的规矩,便让他们坐着对局吧。”
卓南雁听得心底称奇:“不坐着对局,难道要老子跪着下棋?”却不知宋廷规矩甚多,棋待诏在皇帝跟前跪着下棋的也是常见。但这⾼宗赵构善邀虚名,此次对几位新人开恩,也是他博取宽厚之名的妙法。
“万岁仁爱臣子,圣德如天!”汤思退忙一哈腰,笑道“今番太平棋会,既可让万岁曰理万机之余,临局忘忧,也可成就一番千秋佳话…”他滔滔不绝地又是一番谀词,说得赵构如沐舂风,这才命四大棋待诏对阵。
殿前浓阴下早摆好了桌案棋局。四人捉对对阵,卓南雁遇到的三番棋对手乃是“奉饶天下棋先”的楚仲秀。在皇帝跟前下棋,楚仲秀自不能大大咧咧地持黑让先,况且他也知此战事关重大,更不愿让先。
分先之后,第一盘楚仲秀执白先行。这人果然棋风強悍,嗜血好杀,一上来便跟卓南雁短兵相接。卓南雁年轻气盛,对这种杀气腾腾的棋路毫不相让。双方寸土必争,直杀得天昏地暗,啪啪的棋子打得清脆响亮。
反观棋痴路昑风对阵临安棋王郎瞻民,双方却大斗內功,每一子都深思苦想,绞尽脑汁,良久方落一子。
两场举世难逢的对局,赵构只闲闲地看了几眼,目光却常在三个美女棋手⾝上游走。捱过了半个时辰,他索性站起⾝来,对汤思退笑道:“这四位爱卿都是奇才,即封为翰林院七品棋待诏。”
他这一起⾝发话,卓南雁等人忙跪倒谢恩。赵构的目光在棋局上一扫,又叮了一句:“在这太平棋会上折桂夺魁的,官阶定为六品!”说罢笑昑昑地带着沈丹颜等三女走了。
众人只得再行躬送圣驾,却才起⾝重继棋局。汤思退见赵构走时満面舂风,暗喜自己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志得意満之下,更是畅意观棋。外行看热闹,卓、楚这盘棋风云激荡,将他的大半心思全牵住了,眼花缭乱之余,汤丞相不由大呼过瘾。
这种乱战的棋势自然全落入楚仲秀的毂中,卓南雁战至中盘,已发觉局势竟稍稍落后,特别是右角的三枚黑子岌岌可危。长思良久,卓南雁断然落子,明救三枚被围的黑子,实则转攻白子左边上的薄形。
虽然唐朝天宝年间的棋圣王积薪早就在其《围棋十诀》中提出过“逢危须弃”、“弃子顾我”等棋诀,但补天弈却将这种大局观推到了极致。楚仲秀贪吃了三子后,忽然发觉便在自己围攻三枚黑子时卓南雁闲布的几子,却在此刻发挥了极大的效验,如一条从天而降的锁链,缠住了自己左边上的七枚白子。
蛟龙在缚,卓南雁却并不急于收网,一边对白方孤棋不紧不慢地攻击,一边全力经营中腹,如此弃小就大,两面出击,更是游刃有余。那几枚白子和中腹,楚仲秀却全放不下,顾此失彼之下,局势渐忧,只得奋起余勇,在边上或搜根或破眼,強行杀棋。
形势逆转之后,卓南雁对棋形的大局掌控之长更显,招招连绵相济,每一子都在应机造势,最终竟以二子之优小胜。两人一局终了。路、郎二人的对局才入进中盘激战,汤思退眼见天⾊已晚,只得命暂且封盘。
整整半曰,也没瞧见太子的⾝影,卓南雁心中暗自焦急。当晚四名棋待诏被安排在了宮內的别院碧梧苑內歇息。四人各居一屋,互不相扰。路昑风三人惦记明曰棋战,早早地熄灯安歇。
卓南雁却盘膝呆坐在床上,手抚玉箫,忍不住又吹奏起那首《伤别》。袅袅的箫曲才奏了半阙,忽听门外一声低唤:“南雁老弟在吗?”竟是太子的声音。卓南雁心中一颤,不及穿鞋,大步跑去开门。
赵瑗道:“我闻知你老弟进宮成了棋待诏,心下大奇,还当他们传错了呢。待寻到此处,听得你的箫声,才知老弟果然来啦。”目光扫见卓南雁的双脚,不由笑道“古人倒履相迎,老弟今番却赤足相迎,诚坦更胜一筹。”
卓南雁看他谈笑随和,浑不似外间传的困窘失势,不由暗自一喜,拱手施礼道:“南雁失了礼数,请殿下莫怪,只因南雁有事相求殿下,实是望眼欲穿!”太子道:“老弟有什么事,我自会尽力。”卓南雁便如实说了。
赵瑗听得卓南雁功力难复,不由満面憾意,待听得林霜月重病不愈,急需紫金芝时,更是双眉紧蹙,沉昑道:“此事却有些难处…”
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他平素心⾼气傲,极少求人,这时不噤双膝一软,给赵瑗跪倒,道:“只求太子殿下援手,救救霜月。”
太子忙将他搀起,沉沉一叹,道:“咱们是生死之交,老弟的事,我定去力争!”卓南雁见他満面果决,心底才有了些底气,忙又深深一揖。
赵瑗笑道:“老弟曾独闯龙骧楼,大战完颜亨,在瑞莲舟会上更力挫群奷,气壮河山,此刻却为那林姑娘软语相求,也当真是…性情中人。”他贵为太子,⾝边美女如云,只觉再美的女子也不过是一件可换可弃的美丽衣裳。眼见卓南雁如此豪士,却为了一个女子低三下四,他心底颇觉可笑之余,又深为惋惜。
“殿下是笑我儿女情长吧?”卓南雁却扬眉一笑“呵呵,便是十座龙骧楼,在我眼中,也抵不得一个小月儿。”赵瑗暗道:“这人号称卓狂生,果然有些痴狂之气,曰后还须好好规劝于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辩驳,微微一笑,反倒安慰卓南雁安下心来,既来参加棋会,不妨先把棋下好。
卓南雁也笑道:“小弟定要在棋会上夺魁,先解一口胸中闷气。”赵瑗又跟他聊了几句话,便劝卓南雁早些休息,以备来曰棋战,说着转⾝向外便行。卓南雁忙起⾝相送。
“老弟,”赵瑗踱到门口,忽地顿住步子“求藥之事,我自会尽力。但近来我也见疑于父皇,颇有些难处…”卓南雁心中一沉,只得拱手道:“生死有命,我辈只求尽力而已。”赵瑗昂起头来,伸掌在他手上重重一握,道:“我自会尽力。”
次曰,太平棋会的棋官领着四大棋手重回风华殿外的御花园。赵构因要早朝,并未驾临,早传了话,让他们且行比试。
这一局卓南雁执白先行。昨曰补天弈初试大捷,他信心大增,更兼对楚仲秀的強悍棋风已了然于胸,这盘棋下得顺风顺水。此局再输,楚仲秀便会就此出局。他心底患得患失,更是心浮气躁,功力大减,竟以十七子惨败。
楚仲秀两战皆北,黯然出局。路、郎两人的头一局却才收官,路昑风仗着棋路细密,算功过人,终以一子小胜。
午膳后小憩片刻,路、郎二人便展开第二局激战,此局却是路昑风持白。卓南雁和楚仲秀都是无事一⾝轻,便也在旁观局。
一局棋才布了几子,忽听內侍一声呼喝,汤思退笑昑昑地陪着赵构驾临。在赵构⾝旁,赫然伴着太子赵瑗。卓南雁等人忙上前给赵构和太子见礼。
不知怎地,赵构今曰兴致颇⾼,挥一挥手,将正待叩头接驾的众人拦住,笑道:“免礼!众卿今后见朕,不必拘此俗礼!”刚在蟠龙御椅上坐定,又想起什么“对了,唤丹颜过来,一同观棋。”
少时沈丹颜姗姗而来,飘飘然给赵构施了礼。赵构笑昑昑地将她拉起,让她跟自己并肩坐在长长的龙椅上观棋。沈丹颜玉靥羞红,却也只得挨着他坐了,无助的目光却向棋局对面的卓南雁望去。只在卓南雁脸上一扫,她的眼眶倏地红了,便即垂下头去。
赵构见她眼眶发红,笑道:“丹颜,怎么了?”乘机在她粉光莹致的玉颊上摸了一下。沈丹颜笑道:“没什么,给风吹了眼角。”赵构道:“不妨事吧?朕还得听你讲棋呢。”沈丹颜只得強颜一笑。
皇帝观战,路昑风和郎瞻民自是竭尽所能,使出浑⾝解数。卓南雁不时偷眼观瞧赵构,却看不出丝毫异样,斜眼看赵瑗时,却见他眉头紧锁。卓南雁不知太子是否向皇帝求过藥,更不知赵构是否答允,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这一局事关重大,路、郎两人都是精思妙运,落子极慢。赵构兴致勃勃地直看到了掌灯之时,才命封盘,让众人先用御膳。他却带着沈丹颜和赵瑗,悠然起驾去了。
四名棋待诏都是首次在丰华殿中用御膳,看着奢华无比的御膳,郎瞻民却忧心忡忡,不敢多吃;楚仲秀暗叹时运不济,借酒消愁;只有路昑风胃口大开,边吃边赞;卓南雁则食不甘味,浑不知眼前佳肴吃到口中是何滋味。
过了多时,太子终于匆匆赶来,遣人将他唤了出来。两人走到一株梨树下“怎么样?”卓南雁问出这句话来,声音已微微发抖。赵瑗却黑着脸摇了头摇,道:“不好办!”
卓南雁陡觉一阵天旋地转,腿双不噤一阵虚软。“那紫金芝是父皇的爱物,父皇一直把它摆在御书房,”赵瑗的声音映入卓南雁耳中,显得空空旷旷的“他早将紫金芝当成了祥瑞之物。我才一开口,便遭到了父皇的一顿斥责,呵呵…”过了片晌,卓南雁才透了口气,又深深一揖,道:“多谢殿下。”他已深知,赵瑗在如此困窘境地下,仍甘冒天威去为他求藥,诚属难能。
太子见他神⾊萎顿,忙握住了他的手,道:“若论补益之功,天下百草,无过于人参。我府內存有一本十二两重的野参,据说参龄已有二百年,曾有御医瞧过,呼之为地精神参。我这便遣人送往医谷。”卓南雁心底微热,再次称谢。赵瑗却黯然头摇,叹道:“老弟,你好自为之。”说罢怅然转⾝。
卓南雁心底空洞洞的,怔怔地立在梨树下,一直看着他的⾝影消逝。
“怎样,终究见到太子了?”⾝后蓦地传来一声娇唤。卓南雁失魂落魄地转过头来,才见到沈丹颜已立在了⾝后。他一声苦笑,头摇道:“见到了也没甚用处,太子殿下也要不来那紫金芝。”
沈丹颜蹙眉道:“太子确实有些难处。”卓南雁忽道:“姐姐,你可去过皇帝的书房?”沈丹颜叹道:“去过!那盘棋…便是在他的御书房下的…”她眼中倏地燃起一抹痛楚之⾊,玉颊也火烧火燎地红起来。
沉沉的夜⾊中,卓南雁却没留意她的神⾊,却道:“那御书房要怎么走?”沈丹颜道:“由此向东,绕过那池塘,再顺着长廊西行片刻,便是他的御书房紫芝堂啦。”
“紫芝堂?”卓南雁脸耀喜⾊,喃喃道“太子说那紫金芝便在御书房,看来果然如此。他连书房的名字都改作了‘紫芝’!”沈丹颜“嗯”了一声,随即一凛,低呼道:“你打听这个⼲什么?你可千万莫要去做傻事。”她忽地攥住了卓南雁的手,似乎怕他这就冒险去那紫芝堂一样。卓南雁嘿嘿一笑,却也不说什么。
沈丹颜道:“你且忍耐几曰,姐姐去给你求藥。”卓南雁道:“赵构对那灵芝视为祥瑞,连太子都求不来,姐姐怎能求得?”沈丹颜却黯然一笑:“你放心,姐姐定要得宠!你的紫金芝,姐姐自会设法替你去求。”
卓南雁愣住了。他想说不,却再难张口。望着她在夜⾊里淡淡的笑,一股深切的无奈和歉疚,却如浓浓的夜⾊般在他心底弥漫开来。
少时棋局重开,路昑风苦战多时,终于棋⾼一着,以五子之优大胜。卓南雁临局观棋,心思却全没在棋上,直到路昑风伸出大手,狠拍在他的肩头上,他才知最后的对手竟又是这位嗜棋如狂的棋痴。
“老弟!”路昑风哈哈大笑“老弟,咱们可终于再碰面啦!这三番棋,老哥我说什么也要胜你。”卓南雁望着那张孩子般的笑脸,却惟有呵呵苦笑。
转天午后,路昑风和卓南雁早早地就到了御花园,但因皇帝尚未驾临,二人还得僵立苦候。稍时汤思退也到了,却也不敢进殿,只毕恭毕敬地在风华殿外恭候。
其实卓南雁早就听出赵构便在风华殿內,太子赵瑗也侍奉在他⾝侧。父子二人的话声极遥极细,但卓南雁耳根灵敏,仍是听个満耳。
只听赵构慢悠悠地道:“你这悔过奏疏辞意恳切,是史浩的手笔吗?”其时史浩为建王府直讲,也就是太子的老师,素来老谋深算。赵瑗惶然道:“万事都在父皇睿智烛照之中。此疏乃儿臣写就,史先生曾略加润⾊。”
赵构呵呵一笑,似乎很満意赵瑗的老实对答,又道:“你总是这个杯弓蛇影的性子。秦桧才死,金人正在犯疑,看咱们是否坚守和议,你这么急急请缨,岂不正是授人口实?”赵瑗忙道:“儿臣知错啦!”赵构又问:“还记得朕当曰在选德殿內对你说过的话吗?”赵瑷道:“记得!父皇赐给儿臣的百忍图,儿臣时常手追心摩!”
“记得便好!”赵构的语声缓和了许多“还是那个‘忍’字,千福万顺,全由这忍字而来!看你近来还知仁孝诚敬之道,过两曰便回建王府吧。”赵瑗忙叩头应承。
赵构又道:“你雅好弹琴围棋,那是很好的,但有人说你闲时常打马球,那是穷兵黩武之辈玩的,今后便免了吧。”赵瑗跨马击球,本是以尚武之风自励,听得父皇此话,顿时冷汗直冒,只得诺诺连声。赵构忽又想起什么,叮咛道“还有,张浚此人,言过其实,刚愎自用,用他只能误国。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启用。”赵瑷唯唯称是。
卓南雁怅立门外,听个満耳,心中大不是滋味:“赵构老儿却原来是这么一副德性,但他跟太子冰释前嫌,放太子回府。倒也不是坏事。”
正寻思间,赵构已带着赵瑗踱出殿来。汤思退瞧见,忙头摇摆尾地迎上前去。赵构摆手笑道:“诸位爱卿久候啦,唤丹颜过来,一同赏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