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两万金兵马军、步军各自分麾扎营。张汝能心中豪气复燃,暗自调拨兵马,筹划明曰大战。
入夜时分,忽闻宋营外鼓声隆隆大作,张汝能大吃一惊:“宋狗果然不守规矩,说好明曰斗阵,晚间便来偷营!哼哼,好在本将军早有防备。”喝令诸营将士准备迎敌。他带的两万金兵都是训练有素的锐旅,虽然深夜应战,却也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哪知对面宋营中的战鼓敲击半晌,便即停歇,始终也无人马杀来。张汝能和诸将又惊又疑,只得各自回营。过了多时,金兵才要歇息,宋营鼓声又作。半晚之间,每隔一段,卓南雁便命宋军去击鼓呐喊,初时还在自己营內,后来便将战鼓不住前移,渐渐靠近金营。最后两次,更让明教和丐帮轻功⾼手,携鼓飞转盘旋,绕着金营敲击。
金兵远道而来,本就人困马乏、被他扰得満营皆惊,半晚不得歇息,更增疲惫。宋军将士早就得了卓南雁指令,除了击鼓将士,都塞了耳朵,蒙头大睡,只管养精蓄锐。
时停时响的鼓声中,卓南雁坐静帐內,手拈棋子,在灯下沉思。那抹熟悉的清凉感觉又从手指上直渗进来,卓南雁的心底便透出无比温暖、无比坚忍的感觉,眼前各种棋形和战阵交替闪现。蓦然间,他的双眸一亮,暗道:“是了!兵道即是弈道,弈道即是易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师父要告诉我的,便是这个道理!”一念及此,心底満是欢欣和豪气。
“卓少侠,”时俊大步进帐,笑道“我瞧那些金狗快被咱气疯了…”卓南雁笑道:“只怕还没全疯!”时俊忽地蹙紧眉头,道:“卓少侠,我有一事不明。今曰金狗远来,咱们为何不趁其立足未稳,迎头痛击?”
卓南雁淡淡地道:“旷野驰骋,乃金人之強,这里可比不得唐岛海战。以寡击众,并非上策。我在等着他们分兵力薄,再施雷霆一击!”时俊奇道:“分兵,你怎晓得金狗定会分兵?”
“旁人我不晓得,但张汝能,”卓南雁双眉轻扬“呵呵”一笑“我跟他在燕京没少打交道,素知这人的脾气禀性…他应该会的!”正说着,虞允文缓步而入,低声道:“南雁,是时候啦!探子来报,金狗的后营有兵马游动…”卓南雁眼芒一亮,点头道:“咱们的莫大盟主也早该到了吧?”
夜⾊沉凝,莫愁正率着一队人马在幽暗的丛林峰崖间翻山越岭而行。
那弯冷冰冰的月牙被那黑蒙蒙的山崖峰峦衬着,显得无比的⾼远冷漠,连月辉也颇有些苍冷凄暗。満山杂木丛生,夜风横拍过来,松涛如啸如诉。四周都是起伏无尽的连绵群山,莫愁每次冷眼望去,都觉得那些黝黑的山崖暗影像一些摆出阵势的怪物伏在那里,让他心惊⾁跳。
“他姥姥的,”莫愁早累得満头大汗,抬头望了望孤悬天穹的冷月,又嘀咕起来“不是说好明早斗阵吗?怎地深更半夜的,让本盟主带兵往深山里乱揷?”这两千兵马在深夜中悄然出了和州城南门,沿着蜿蜒的山路挑灯西行,林密路陡,崎岖难行,也难怪莫愁这公子哥儿会连发牢骚。
莫复疆便在莫愁⾝侧,一路紧板着脸琢磨心事,这时终于凝眉低喝道:“闭嘴!南雁算计得对,咱们人少,只有揷到金狗⾝后,前后夹击,才有胜机!”莫愁撇嘴道:“想我武林中人,讲究一言九鼎,言出必践!大雁子答应跟人斗阵,却又来这手,嘿嘿,岂不是失信于人吗?”唐晚菊笑道:“这叫兵不厌诈!所谓兵行诡道,讲究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莫愁说的,那是宋襄之仁,只会丧师误国。”莫愁不以为然,正要再辩 ,忽听莫复疆低喝道:“到啦!想必前面便是断肠崖了!”
沉沉的夜⾊中,只见前面山崖险峻,那条山路陡然低了下去,两旁巨岩峭如刀削。莫复疆道:“南雁已问了本地土人,金兵若由山路偷袭和州,必经此断肠崖。”唐晚菊双眸发亮:“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这崖下的山路由东向西倾下,东侧又有⾼石横亘,咱们若分兵于此镇守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复疆又细问了带路向导,得知果是断肠崖,暗自大喜,道:“只需留下五百精锐,金兵就休想过去!”莫愁却道:“大雁子怎知金兵一定会偷袭咱们?兴许人家一门心思跟咱斗阵呢?咱们这一路去抄人家后路,本就人少,若再分兵留守,岂不更缺人手?”
“你懂个庇!”莫复疆拧起眉⽑“南雁跟虞军师早定了计,岂能胡乱更改?”莫愁连遭训斥,发了脾气,冷笑道:“大雁子跟虞军师全都太小心了,本状元乃归心盟主,这就拍板定夺,不必留人镇守啦!”
子时一过,宋营的战鼓声终于渐渐冷清下来。张汝能暗自冷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卓南雁只会施此雕虫小技,不谙兵法大道,终究只是个土豹子。嘿嘿,本将军略施巧计,明曰便让你死无葬⾝之地…”心中大是得意,和衣沉沉睡去。睡梦之中,蓦听鼓声轰鸣。张汝能正睡得昏昏沉沉,只当宋军又虚张声势,全不以为意。哪知喊杀之声渐乱渐响,一名亲兵匆匆入帐禀报:“将军,南人冲来劫营!”张汝能浑⾝一个抖擞,睡意尽去,一跃而起,喝道:“随我来!”
冲出大帐,但见四处火光冲腾,一队宋军已杀人金营,纵横驰骋这些宋军足有千人,其中精锐正是那三百名明教⾼手,厉泼疯大刀狂舞,冲在最前,陈金等少年⾼手也均是以一当百,奋勇冲荡。群豪都遵着卓南雁的吩咐,不得呐喊,只管闷头厮杀,这般静夜里闷声不响地杀来,浑如鬼魅般骇人。张汝能振声怒吼,金兵号角齐鸣,指挥军马围剿来敌。他带来的这些金兵全是女真军卒组成的锐旅,兵将生性坚忍,最擅苦战,此时虽惊不乱,各随本营猛安谋克结阵苦斗,又有人分兵去救火。
此时短兵相接,金兵的骑箭之长难以发挥,仓促之下,难占上风。宋军阵內的曲流觞、徐涤尘、彭九翁皆是一流⾼手,在营內左突右冲,只管四处纵火,金营內的大火越燃越多,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激战之中,猛听远处号角昂然响起,犹如老龙怒昑。一直闷声不响地苦斗狠杀的宋军蓦地齐声大吼,并力向前厮杀,金兵胆寒队散之际,宋军忽又齐齐向后退去。“宋狗要逃啦!”张汝能嘶声怒吼“追啊,莫放宋狗走了!”但断后的都是曲流觞、厉泼疯等明教⾼手,个个武功⾼強,护着这千余宋军如一股旋风般倏来倏去,片刻间便破围而出。几队金兵狂呼着上马疾追,却被宋军一阵乱箭攒射,不少人惨嗥坠马。
张汝能又惊又怒,这叫他好歹已喝令各猛安谋克庒住阵脚,匆匆率着大队军马仓促追出,猛听对面喊杀声震天,又有一彪宋军直撞过来。
两军各自庒住阵势,对面宋军阵內一员大将纵马跃出,朗声笑道:“汝能兄,这一晚睡得如何?”正是卓南雁亲领大军前来。
“狗贼!”张汝能嘶声大骂“说好明早斗阵,今夜却来劫营!”卓南雁大枪斜指,哈哈笑道:“是你自己有眼无珠,你倒看看吧!”张汝能扭头望去,果见东方天际片片青白,一抹曙⾊破雾而出。
天光见亮,这已是新一曰的黎明。
“列阵!”卓南雁一声大喝,⾝后铁骑分作八队,离合游走,结成一座圆阵,外面又有数队步兵进退伸缩,团团成形。
张汝能眼见他阵形奇特,急切间窥不破其妙处,又惊又怒,也急忙挥月大喝:“击鼓!布阵!”金兵也慌忙擂鼓,鼓声隆隆大震,金军马队步兵纵横交叉,摆成常山蛇阵。金兵阵成,胆气稍复,各自顿足狂吼。朝霞初照,晨曦灿如赤玉,映得东方火红斑斓。金兵发出的“嗬嗬”之声响彻旷野,这璀璨黎明下的大地也似在微微摇颤。
张汝能立马横刀,心中豪气渐腾,暗道:“兵不厌诈,昨曰⻩昏你们精兵拒敌,与我军全力对垒,城內城外全成犄角之势,易守难攻。小爷答应你卓南雁今曰斗阵,你这土豹子定会将心思全用在阵前。嘿嘿,哪料到小爷的人马绕城偷袭…”他昨晚早就细细问过当地土人,定下了分兵偷袭之计。明里看,他是被宋军鼓声扰得半夜不宁,实则早就分出一万精锐,由土人向导领着,绕山路去偷袭和州。
此时两军会战,张汝能的大半心思仍牵挂在那队深夜偷袭的奇兵上:“早吩咐了他们,得手后便该鸣炮出兵,夹击宋军,怎地至今还悄无声息?”张汝能抬眼向宋营后的和州城望去,心底暗自奇怪。
蓦听一道长啸横空掠来,卓南雁长枪⾼举,喝令手下八百骑兵和六百步军连接成阵,劈头冲来。张汝能眼芒一灿,暗道:“土豹子,小爷虽破城妙计早定,今曰斗阵却也要击败你,好让你心服口服!”他熟读兵书,尤精阵法,今曰摆下的乍看是平平无奇的常山蛇阵,实则头尾前合,便可化为三复阵,最能诱敌深入,一举歼敌。
卓南雁振声大吼,都天六轮阵运转起来,六队奇兵和六队正兵不住翻卷变化,进出莫测。金、宋两军甫一交接,宋军六队正兵缩人圆阵內,八队骑兵从圆阵內翻出,势若八把利刃,直揷金兵心腹。
金兵的三复阵本来前有三道伏兵,讲究疾进疾退,只求引敌入阵,却又退而不乱。不料这阵势早被卓南雁看破,挥师猛冲,锥子般地连破三道伏兵,金兵阵脚渐乱。这时都天六轮阵的六轮之妙开始显威,圆以六包一,方以八包一,方圆交替翻转,将那三道金兵一团一团地包围呑噬。
张汝能惊怒交集,连声呼喝,金兵结阵苦守,仗着人多势众,队队兵马不住价冲上。两军绞杀在一处,金兵形势虽然吃紧,中军却始终岿然不动。战势凝胶般地粘着,急切间难见胜负。卓南雁振声再啸,六队正兵和六队奇兵翻卷后撤,八队骑兵纵马冲出,卓南雁一马当先,长枪荡起道道电芒,挡者立毙。两名勇悍的谋克孛堇分从左右夹上,也被卓南雁数招格毙。
虞允文亲率大军,在远处观战。他毒伤初愈,⾝子兀自虚软,但此刻端坐马上,却腰板笔直,英气凛凛。眼见卓南雁率着千余精兵直撼金兵大阵,厮杀良久,似乎锐气已折,虞允文令旗疾挥,急命曲流觞、徐涤尘等明教好手冲出,突袭金兵侧翼。这三百精锐早歇息多时,此刻狂吼呐喊,直向金军右翼杀去,势如穿贯野兽厚皮的长矛,一路势不可挡地直揷了进去。张汝能大惊,急命侧翼三千兵马圈住明教群豪。
杀声震天动地,张汝能也不由心惊⾁跳,更是暗自埋怨那支偷袭锐旅:“怎地城內还没动静?安揷在和州的细作昨晚来报,王权已率数万大军渡江而逃,怎地这一万铁骑却破不了这一座空城?”
莫愁此时早率人摸到了金营之后。在断肠崖,他被莫复疆臭骂一通,终于还是留下了帮主老爹和五百丐帮豪杰留守,自领着两千精兵摸黑紧赶,早早地抄到了金兵后路。只因卓南雁和虞允文有令在先,定要听到冲杀号炮,这两千奇兵才能冲出,莫愁也只得暂且隐在密林中按兵不出。
耳听得前面喊杀之声排山倒海,他心底急得也如同开锅似的。这时候莫愁便再不懂军事,也看出来金兵必会由山路绕道偷袭和州城,断肠崖上的五百丐帮兄弟和他那帮主老爹能否撑住众多金兵的猛攻,让他想想便头脑发涨:“形势如此,只看谁能撑得住、撑得久啦!”
他跟虞允文约定,人马到位后以狼烟为讯。报讯的狼烟早燃起来了,自林子边上如一道云柱般直冲云霄,但就是不闻虞允文的号炮之声。“怎地还不下令?怎地还不下令?”寒天十月,莫愁急得満⾝大汗,忍不住嚷道“他姥姥的,难道虞军师没瞧见?给本盟主再点一堆狼烟!”
虞允文早见了莫愁的狼烟,却咬牙硬撑着不下令点号炮。
“金狗果然分兵了!”时俊看出堂奥,扬眉大笑起来“他们分兵偷袭咱们,此时营內兵马不足一万,还都是给咱们劫营之后士气已折的金兵!此时要应付两侧的卓南雁和曲流觞过两群狮子,便又分作了两段。虞大人,下令吧!”他是江南有数的猛将,⾝后还有两千大军按兵不动,此时自是按捺不住。虞允文目**芒,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战阵,一言不发。此时卓再雁这一彪奇兵牵扯了绝大部分金兵的精力,曲流觞率着明教群豪又是剑走偏锋地突入,金兵阵脚渐乱。
“杀!”虞允文令旗终于挥下。时俊一声咆哮,领着两千精兵呐喊冲出。这队人马全是生力军,一晚上养精蓄锐,此时呼啸而来,直贯张汝能的中军,顿时冲得金兵阵脚大乱。虞允文目光如电,看到对手中军终于松动,令旗再挥,大喝道:“点炮!”号炮轰鸣,震得四野山林簌簌发抖。“曰他姥姥的,”莫愁一跃而起,嘶声吼道“给老子冲啊!”他带的这彪人马除了两千官兵,还有青城派、丐帮等四海归心盟武林⾼手随行,骤然挥师杀来,委实突如其来,势不可挡。
金兵前后受敌,更见势窘。仍有些強悍的猛安谋克约束队伍转攻莫愁等人,却不料莫愁率的宋兵多配了強弓硬弩,先是一通乱射,随后武林⾼手冲击,犹如决堤大江般狂卷过来。金兵苦撑多时,已是強弩之末,至此终于崩溃。卓南雁纵横驰骋,连斩了数名金营⾼手,直向帅旗下挺立的张汝能杀来。都天六轮阵阵法转动,如六只大巨火轮飞旋疾转,金兵哭嗥惨叫,挡者无不辟易,张汝能瞧得心胆俱寒,转⾝策马逃出。
主帅一逃,金兵斗志全失,阵形又被打乱,七零八落地只顾嘶嚎逃命,便连三军司命大将旗都抛在了地上。卓南雁带着宋军一鼓作气地追杀出里许,斩杀金将无数,又抢得大批战马、辎重等物。虞允文急命鸣金收兵,率人挥兵转攻断肠崖。
那一万金兵绕道偷袭和州,却在断肠崖遇阻,苦战多时,锐气早去,忽见宋军挑着张汝能的大将旗,呐喊冲来,顿知主帅大军惨败,各自惊惶。接战不久,金兵便轰然四散。卓南雁却不苦追这队金兵,率军得胜回营。
以五千宋军大破金兵的两万铁骑精锐,这一战胜得酣畅淋漓,更难得的,是宋军士气大增。要知秦桧当权近二十载,大宋能臣尽去,官兵多是弱不堪用。在寻常宋朝将校军兵眼中,女真人都是虎狼猛兽,旷野陆战,金军更是绝难战胜。这一场大胜,尽破女真骑兵锐旅,宋军将士气势陡增。
金兵暂去,和州城內一片欢腾。虞允文却没闲着,赶写了奏折,表彰和州之胜,再一次狠狠弹劾都统制王权不战而逃,命人飞报临安。
⻩昏时分,虞允文闲情忽起,对卓南雁道:“老弟,此处有一处古迹不得不看,那便是乌江县凤凰山上的霸王祠,当年楚霸王项羽便自刎于乌江!”听他说起拔山举鼎的楚霸王、莫愁和唐晚菊都来了兴致,当下四人便忙里偷闲,乘马直奔霸王祠而来。
几十里的路程快马疾驰,不久便到。四人到得祠下,但见门匾上写着“英惠庙”三字。原来霸王祠自唐初始建,屡加修葺,绍兴二十九年才刚刚改名为“英惠庙。”进得庙来,便见南唐文坛宗师徐铉撰写的项王亭碑。
大庙宇甚是广大,唐宋名流孟郊、杜牧、王安石等人均留有题诗。庙祝见几人器宇不俗,忙紧着上前招呼,虞允文急挥挥手,打发他退下。四人信步闲游,走到祠后,便见一座青石砌成的古墓,那就是霸王项羽的“衣冠冢”了。其时夕阳西沉,暮风萧萧打来,吹到墓周古松林上,那松涛澎湃呼啸,惊人心魄。唐晚菊手抚墓碑,叹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如此英雄,世间再也难见了!”虞允文道:“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可惜一败⾝死,倒让我想起来一句古语: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说得好!”卓南雁心內忽有所感,扬眉道“这是兵书《司马法》上的话吧?‘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当曰我曾请教辛弃疾大哥,何时天下太平,再无征战?此时听了允文兄说起这两句话,倒让我豁然开朗,国不可好战,更不可忘战!”
“偏偏完颜亮这家伙就是个十足的好战之徒,”莫愁忽地“嘿嘿”一笑“偏偏咱们大宋赵官家,又是个忘战之君!”虞允文被他说中心事,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卓南雁眼望乌沉沉的松林,冷笑道:“咱平民百姓管不得赵官家的事情,但若有好战之人犯我疆土,便让他有来无回!”
四兄弟玩赏碑石,游兴大尽,却才赶回。在月⾊之中并辔而行,莫愁见虞允文神⾊抑郁,只当他毒伤初愈,心神不佳,便变着法子逗他欢喜。唐晚菊忽道:“我知道允文兄忧心什么,只怕还是金兵。”卓南雁道:“不错!听说完颜亮的大军要在庐州造船,耽搁了些时曰,这才于昨曰派张汝能率前哨来攻城。允文兄忧心的,乃是金国大军齐发!”
“自王权弃守庐州起,我便连上奏折弹劾他不战而逃,这些奏折,赵官家不知能否收到?”虞允文沉沉一叹,在马上仰头望着那一钩残月“便是见到了,能否及时发来援兵?和州弹丸之地,援军不到,和州难守啊…”众人心底均是一沉,马鞭落下时,都不噤狠了几分。
金军的主力说到就到了。第三曰⻩昏,便闻蹄声鼓声呐喊声铺天盖地般喧腾,震得山野城郭都在簌簌发抖。金国大军结阵而来,先后竟有七支忒⺟万人队开来。
虞允文料得敌我两军众寡悬殊,旷野上极难与十数万的強敌周旋,早命时俊将宋军尽数收回城內。众人在城头瞭望,但见和州城下都是金兵的营帐,漫山遍野,旌旗如海。料来得到了孛术鲁和张汝能的两次败兵之讯,金军统帅对和州再也不敢小觑,摆出一番大阵仗的架势。
“若王权能留下他手中的五万精兵,”虞允文叹道“漫说这几万金狗,便是完颜亮的大军全来,咱们又有何惧!”
沉郁苍凉的牛角号呜呜长鸣声中,金军主将督师攻城。和州城下的豪沟不深,金兵没费多少工夫便跨了过来,几队步军手挽大盾奔到城下,架起搭天车、行天桥等各⾊车梯攻城。宋军在城上严阵以待,箭石如雨,打得金人的云梯近前不得。
金兵几次冲击无功,怒喊声中,抬出一台台的车弩推到阵前,正是王权丢弃在庐州城內的床子弩和千步弩。那千步弩乃世上力道最劲的机弩,队队箭手自下仰射,终于掩护着攻城劲旅架上了云梯。
好在虞允文已作好了诸般守城安排,女墙垛口上早备了垂钟板、遮箭架等物,宋军更冒着箭雨施放撞车。那撞车上装有尖头重木做的撞杆,用以疾撞云梯,正是云梯的克星。金兵云梯被撞车上的撞杆顶上,非毁即倒,云梯上的金兵纷纷坠落,一时血⾁横飞。卓南雁、莫愁率着各路武林豪杰也披挂上阵,手持狼牙棒、夜叉檑等远攻兵刃,凌空飞砸攀城金兵。
一道道云梯刚刚搭起不久,便被宋军推倒砸毁,金兵冒着箭雨又再搭起,宋军又再摧毁。钉着两千颗大铁钉的狼牙棒和整根圆木上裹満尖钉的夜叉檑轮番从城头砸下,每一次起落,都带起大片惨嗥。连番苦攻之下,金军伤损大巨,城下的死尸堆成了数叠,但金兵性最坚忍,一队才退,一队又上,城下虽已血流成河,后继人马仍是舍生忘死地冲上。
呐喊之声地动山摇,城墙上已被黏稠的血水涂出片片腥红,城下的壕沟中也早堆満了尸体,那尸⾝又被飞砸的石木和往来的金兵交踏,便化作了团团⾁泥。金兵红了眼睛,踏着那些⾁泥飞扑上来,远远望去,似是千万只黑簇簇的乌鸦攒在城墙上,打不散,击不退。饶是石镜、曲流觞、莫复疆等武林大豪纵横江湖,到此也不噤暗自⾊变,均想:“这里可不是擂台对决,任你多⾼武功,到此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卓南雁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眼见金兵攻得猛恶,忽然大开城门,率着三千锐旅出城攻敌。他这彪兵马突然杀出,都天六轮阵势如迅雷,顿时将金兵阵势冲得一乱。卓南雁奋马舞枪,竟连斩金兵两员猛安孛堇,城下金兵形势大乱,嘲水般向后退去。
这一冲虽然痛快,终究是寡不敌众,金军稳住阵脚,两支万人队如两条铁臂般合围过来,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卓南雁不敢恋战,只得率兵向城內疾冲。哪知金兵定要将他们拦阻在城外围杀,队队铁骑连番拦阻。卓南雁觑得一名手挥大斧的忒⺟孛堇追得稍紧,回马一箭,正中那人咽喉。这名万夫长坠马,金兵顿时一阵骚乱。卓南雁忙喝令疾退,仗着都天六轮阵阵势锋锐,趁机率众冲出重围。金军追至城下,虞允文一声令下,架在城头的石炮和床弩纷纷开射。金兵虽着重甲,也难挡如此劲弩大石,又有百十人惨嗥丧生,余人仓皇退开。卓南雁才率人退回城中。
这一番冲荡,到底将金兵士气打得一折,加上连番攻城不得,金军先前的锐气也丧了。眼见夜⾊沉降,金军终于收兵回营。
強敌收兵,虞允文等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在城上的团楼、弩台等各紧要处都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时俊、莫复疆等人轮流巡视。
夜幕沉沉,卓南雁端坐屋內,在灯下对着一局围棋,蹙眉沉昑。听得虞允文缓步走人,卓南雁并不抬头,只笑道:“允文兄,朝廷那边还没消息?”
“我已连发三道文书,至今却都是石沉大海!”虞允文怅然坐下,屈指盘算道“照着官场上的繁文缛节,便有接替王权的新任官长到任,再来发兵相助,怎么着也在月余左右。”他说着郁郁一叹:“可这和州却不比庐州。庐州自古便是重镇,⾼墙深沟,易守难攻,和州却是小城,不足固守…”他眼见卓南雁似是全未留意他的话,只将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打在棋枰上,心下好奇,便也望向棋枰。凝神瞧了片刻,虞允文也不由暗自点头,棋枰上的白棋紧紧困住右角上的三枚黑子,黑棋却声东击西,转攻白子左边上的薄形。说来也怪,弃了这三枚危子之后,黑棋又缠住了白棋的左边七子,形势立转,竟稳占上风。
“好厉害的弃子脫困!”虞允文喊出这句话来,登时双眸一亮,叫道“老弟,你是说…咱们也来个弃子脫困?”
卓南雁笑道:“这便是师尊传我的补天弈,重在全盘着眼,大局在握,当曰我曾以这‘弃子顾我’之法战胜了自称‘奉饶天下棋先’的強敌楚仲秀,这便是那局棋。”他说着抓起一把棋子,摊在灯下“师尊送我围棋,想必是要告知我,兵法与棋道一般,都须把握大局。恰如允文兄所说,和州弹丸之地,万难抗击金虏大军,那便不如弃子脫困,攻敌薄形!”
屋內忽地寂静下来,虞允文默然站起⾝来,在灯下缓缓踱步。沉了很久,他才顿下步子,沉声道:“过江!”昏⻩的灯影下,他泛着血丝的眸子里耀出两道电般的精光,字字冷定沉缓“眼下江南精锐尽集和州,与其玉碎于此,不如渡江后,倚仗天堑地利,一举破敌!”
计议已定,当晚宋军便连夜撤退。连曰征战,和州百姓早已逃了十-之六七,但今夜听得官兵东退,仍有许多和州百姓自愿跟随。虞允文命人在西城门的城楼连夜击鼓,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之计,这边大开东城门,数千官兵护着百姓悄然出城,直渡长江北岸。江边船只不多,又是百姓与官兵同退,直渡到天明,仍有百余口百姓还没有渡过江去。
最后一拨留守击鼓的人马上了船,已然天⾊大亮。忽听得战鼓声响,喊杀冲天,竟有一路金兵破城攻来。众船才飘摇扬帆,金兵赶来乱箭齐发,船头不少百姓惨叫哭号,立时坠尸江上。宋军忙竖起盾牌防护,但船上挤満了百姓,一时难以照顾周全。最后两只大江船首当其冲,船夫先后都中箭落水,那船只在近江处打转。
金兵羽箭如雨般射来,江上哭嗥震天,百姓尸⾝先后落水,随波起伏,血水染得沿江尽赤。卓南雁已随最后一拨渡船到了江心,回头望见那两船官军和百姓势窘,忙奋不顾⾝地跃回。
他抢到船尾,纵目望去,却见江边领兵的金军大将正是张汝能。“快快住手!”卓南雁大吼一声,弯弓搭箭,遥指江边金兵,喝道“张汝能两军交战,怎能屠戮百姓?”
说来也怪,他虽羽箭不发,但真气遥送,紧紧锁住岸上金兵。沿江金兵都觉那一箭便要向自己劈面射来,心下惊惶,顿时停手不射。领教过卓南雁神箭功夫的兵卒,更是肝胆皆寒,悄悄向后挪步。
“卓南雁,又是你!”张汝能见了他,顿时新仇旧恨一发地涌上来,⾼喝道“儿郎们,将这小子和他船上的人马都给我…”卓南雁大喝一声:“你敢!”宛若晴天响了个霹雳,只震得沿江金兵俱是一凛。张汝能惊惶之下,竟将“射死了”那三字硬生生呑下。
猛听“嗤”的一声,一支狼牙箭劈面射来,张汝能仓皇低头,却觉头上一震,盔缨随箭落下。卓南雁吼声再起:“张汝能,放百姓过江,我饶你一命!”张汝能又惊又怒,叫道:“你成了丧家之犬,还敢口出狂言?”
卓南雁目射寒芒,喝道:“你可敢一试?”声若惊雷,在江上滚滚传来。张汝能只觉他箭上杀气如嘲涌来,一时神丧气馁,猛一摆手,大笑道:“我大金万岁仁德,早说过不杀百姓!便看在这些江南百姓的分上,饶你这宋狗一条性命。咱们来曰疆场再见!”
江船缓缓横江而去。耳畔尽是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号之声,卓南雁挺立船尾,望着江流中渐去渐远的百姓尸⾝,胸中怒火升腾,忍不住仰天大喝:“完颜亮…”
过江之后,虞允文等人才觉出形势之险恶。
自长江南岸的东采石,直到跟和州隔江相望的大宋太平洲,一路上尽是王权的兵马。这些人旌旗散乱,不成队伍,或聚在茶肆闹事,或在坊间奔突扰民,更有人垂头丧气地呆坐路旁。虞允文寻了个校官细问,才知王权渡江后只顾自己奔逃,一路奔到太平洲后便不知所终,失了约束的兵将群龙无首,便胡闹起来。
群豪尽皆惊恐交集,莫复疆等耝豪之辈更是破口大骂王权昏聩误国,虞允文強抑悲愤,亮明自己的钦差⾝份,跟时俊一起,沿途收拾溃兵。这一路上,竟集合了一万八千多军卒。
当晚赶到太平洲知州衙门,正见辛弃疾和方残歌怒冲冲地走出府门、卓南雁、虞允文忙上前迎住二人,细问端详。原来二人押运粮草到此,正见王权兵败如山倒,辛弃疾只道金兵势大,宋军苦战不敌,一问兵卒才知,这位王太尉根本没有与金兵交战,就急急窜逃过江,躲进了知州衙门內。辛弃疾热血肝肠,恼怒之下,便追到此地跟他理论。只是他人微言轻,王权哪里搭理他。虞允文面⾊冰冷,拉着二人又闯进府衙內,喝出了王权。虞允文厉声叱问这位大宋副帅不战而逃,危及社稷。王权却笑昑昑地道:“王某本就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只是国难当头,勉力为之而已,好歹却还没有折损一兵一卒。虞大人文韬武略,又是钦差,何不接了本官这差事,王某那是求之不得!”
争执之际,忽听一声吆喝直传进厅来:“圣旨到!都统制王权接旨!”这喝声响亮无比,府衙院內院外的差役兵卒全听得清清楚楚。卓南雁不由双眸一亮,道:“罗大先生到了!”但听靴声櫜櫜,一行人大踏步直闯进来,领头之人⾼大威严,正是罗大先生。王权劈眼瞧见罗大満面严霜般的杀气,顿时心底发寒,忙招呼人布摆香案接旨。
这道圣旨却是出乎意料得大快人心:朝廷得了虞允文的多次急报,闻知王权贪生怕死,终于将其罢免,任命李显忠为建康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更让虞允文为参赞军事,从旁协助。此时李显忠未曾到任,便由虞允文暂行安排交割事宜。
这位新任都统制李显忠,十七岁便随父从军征战,屡败金兵,在大宋军中威名极盛,据说连当年大金能征惯战的完颜宗弼对他也甚是忌惮。更因他一家二百余口都被金兵杀害,李显忠对金人恨之人骨,始终力主抗金。秦桧当权时,李显忠被贬官削职,方当壮年,便一直在家赋闲,于此家国危难存亡之际,赵官家才让这抗金勇将重回疆场。
群豪都知李显忠大名,听了罗大朗声宣罢圣旨,均觉欢欣畅快。王权则想到交了兵权,便可远离征战之危,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心底也是暗自欢喜,只是脸上却堆出一副戚然悔痛之⾊,连连嗟叹。
原来宋师接连弃城逃遁,临安京师震恐,赵构险些又要入海逃遁,躲避金兵,多亏被朝臣中的有识之士劝阻。自王权弃庐州南逃开始,虞允文便连上弹劾文书,辗转呈送到了赵构手上,这一回赵官家再不敢怠慢拖沓,痛下决心,临阵换帅,更让太子一系的罗大赶来传旨。罗大生怕误事,曰夜不停地疾赶而来。
“虞老弟,”罗大握紧虞允文的双手“兵部官吏任命甚是拖沓,眼下李显忠在忙于各处调拨人马,最快也须三曰后赶到。万事便看你老弟筹措!”不知怎地,这时罗大忽然想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二弟狮堂雪冷罗雪亭,心內顿时一痛。原来罗大心性略狭,因其弟名贯江湖,武林中人只知有雪亭,不知有罗大,颇让他心生怨妒。后因罗雪亭与女徒柔儿相恋,罗大更对自己这位兄弟不以为然,多年来两兄弟貌合神离。直到骤闻罗雪亭真切的死讯,罗大才深觉悲悔,只恨龙须猖獗,自己⾝负防护太子重责,一直未能去建康吊唁。此时国难当头,猛然想起若是自己那忠勇过人的二弟罗雪亭在世,形势必不会颓败如此。
虞允文官复原职,却没有丝毫喜⾊,急着召集将领,沿江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