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飘渺宮。
在缥缈宮主峰之前默默立了千余弟子,或沉默,或默默流泪,无人言语,甚至无啜泣之声,气氛庒抑。
主峰的白玉广场央中摆放了一尊玉棺,內里放了白眉老祖的躯体。在这玉棺周边,正聚集了一众缥缈宮的亲旧,围拢了大衍宗门的灵根道人,面⾊各异。
灵根道人的生⺟云霞道人呆呆得看着自家的孩儿,面⾊苍白,⾝子哆嗦着,紧紧抿住了嘴唇,不敢张口询问。
便这当儿,白玉广场边沿上无声无息得出现了一清秀少年。
这清秀少年⾝上灰⾊长袍席地,长发至腰,用一根⿇绳束在⾝后,腰襟下悬了一金⾊饰物,面⾊一片淡然。
谁人也不晓得这人何时出现,只见他脚下一步,再出现时,已然到了白玉广场央中的灵根道人⾝侧。
那少年一手轻轻探出,速度虽慢,却搭在了灵根道人肩头,微微使力,就将灵根道人的⾝子提了起来。
“我单问你一句,蓝玉道友所言可属实否?”那少年淡淡的目光內里淡漠与寒气交加,恍若看着一株没有生命的野草,又似乎是猛虎盯着猎物般。
以灵根修行怎能抗拒这等气势,当下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如此,你便杀得!”少年人点点头,面上依旧没有变化,手上却是法力,将那灵根肩骨捏碎,左手抬起,便要向着灵根脑门拍去。
云霞道人早看得一惊,此时见灵根性命悬于一线,不由喊道:“手下留情。”
少年手上动作一慢,缓缓转⾝,看看云霞,而后又扫了周遭众人一眼,道:“莫非此人杀不得?”
“天启,你是天启!”灵光道人忽然上前道。
玉德和天离众人亦是恍然,看着那少年的目光顷刻就变了,这少年可不正是当年那孤⾝出走的少年天启么?
天启看着灵光道人,半晌才道:“兄长!”
“父亲!”天启转而看向道元道人,向着道元躬⾝行礼,接而见过周遭各位长辈,手上依旧提着灵根道人。
道元看着自家这散了五年的孩儿,心头百感交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默默在心头道:云灵,我家孩儿很好,他很好!
这时,云霞走到天启⾝边,看着肩骨断裂的灵根道人,心头又是心痛又是失望,矛盾非常,泣道:“你说你为何要与丹霞山勾结一起,害你姨⺟至此,你怎得要如此!”
“为什么?”灵根道人忽然大笑出声,一手抬起指着天启:“都是他,姨⺟是他害死的,是他,怎能是我?我去将姨⺟的行踪告诉丹霞地仙,不过是为师门除害,为天下除妖,难道我做错了么?”
灵根说到此处,状若癫狂:“这妖孽自小就处处庒我一头,他哪里比得上我?为何他能得天字辈名号,我却不行?两位师祖为何将门中法器坎离阴阳送与他?却不给我?他这妖孽,天生便当死,我为宗门天下计,所行不差!”
虽然灵根道人言语混乱,众人却明白了內中情由,那云霞不由跌倒在地,哭泣道:“我十月怀胎,得了你之后,更是处处小心照料,你怎得却变成了如此模样?你怎成了如此模样?”
云月和云星赶忙上去扶起云霞,都是面⾊难看。
道元道人看着跌倒在地的云霞,叹了口气道:“天启,你云霞姨⺟就此一子,你便饶他性命吧。”
天启一愣,眉头微微皱起,却不言语。
“天启表弟,你便饶了他性命吧!”风莹道人哭泣着上前拜倒在地,竟然是要给天启扣头相求,天启哪里敢受,皱了眉头躲开去。
他看了父亲与风莹道人一眼,又看向了自家兄长,只见灵光道人也艰难得点点头道:“姨⺟与⺟亲向来交好,想来⺟亲若在,也会饶他性命!”
天启目光淡漠,扫过周遭众人,最后回到灵根道人面上,却是一掌拍出,拍在灵根道人天灵宝盖,打得他天灵尽碎,一道淡蓝黑火随之窜入灵根天灵,将他那道体元胎也化作了灰烬,打入轮回中去。
周遭众人都是面⾊大变,均未想到天启这般心冷,竟然违了长辈心思,当面将灵根一掌杀了。
天启也不理会众人,将灵根尸首抛在地上,漠然道:“我尊天道,虽想饶他性命,却不敢有违天命缘法,种因自然得果,定然得杀他才能了去这桩因果!”
“你好狠的心肠——”风莹道人一声尖叫,接而却是扑倒在灵根道人的尸体上哭泣开来,哭得两声,便晕倒过去。
云霞道人⾝子猛地一震,看着地上那已然死去的灵根,挣脫了云星和云月两个姐妹,上前去将灵根⾝子抱起来,痴痴得道:“是为娘对你自幼娇惯,方才害得你落得如今这等下场!”
说话间,云霞道人抱了灵根尸⾝,失魂落魄得往殿外而去,喃喃道:“娘这就带你回山,以后娘天天陪着你,看管与你——”
云月和云星两人看得天启一眼,却未说话,只是连连叹息,追上云霞道人,不敢放她独行,一路看顾而去。
道元看着走出殿外的云霞道人,又看了看天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变幻。
这当儿,天启向着众人扫视一周,淡淡一笑,道:“如此,这便别过了!”
灵光道人看着天启要走,这才自那震惊之中反应过来,他兄弟情深,赶忙上前抓了天启沉声道:“天启,你要去哪里,⺟亲在世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若有个差池,我们怎能对⺟亲交待?不如你随我等回山门,去见掌教师祖,他老人家最是疼你,定能帮你解决此事,你也不必流亡天下!”
道元面上复杂,一边是宗门大业,一边却是嫡亲幼子,都是他视若性命之事,让他怎生抉择?加之适才天启一掌拍死灵根,也让他心头更是遭乱。
天离道人本就不舍得这天启孩儿,且又愧对天启,将云灵之死的责任归于己⾝,此时见得天启无碍,虽然心惊与天启那冷漠淡定心狠手辣,却也不舍得再放这孩儿流亡天下?
当下天离道人也是点头道:“天启,你便放心随我等回去,此事自然有我等长辈料理,不当你管!”
天启面上惨然一笑,头摇道:“如今我已回不得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天离、道元还有玉德道人诸人,接而道:“我灭杀了五行宗満门,还怎生回头!”
天启此言恍若晴天霹雳,将这白玉广场之中的所有人都震得面⾊一怔,久久难以醒过神来。
天离道人修行最深,也最早反应过来,颤颤道:“天启,你适才说什么?”
“我灭了他五行宗上下満门,还怎能归于正派道门!”天启惨然道,他看了看众人面上显出的惊惧神⾊,渐渐收起那份惨然,目光清凉如水:“何况,我尊天道,自然顺因果,因果缘法,自有天注定,他逼杀我⺟,我灭他満门,本是因果相报,便是曰后难归山门,我也不悔!”
言罢,天启又看得一眼众人,轻轻将灵光道人的双手挣脫了去,而后在状若痴呆的灵光胸口锤得一拳,淡淡一笑,转⾝便走了开去,再不回头。
天离道人闭了双眼,老泪横流:“天道不仁,天道不仁——”
听闻天离道人的喃喃自语,大殿中众人又想起白眉老祖与云灵之死,心头都是悲伤,再不忍看天启那消瘦的背影。
道元看着自家孩儿那消瘦的背影越去越远,想要张口留他,却是怎么都张不开口。他知道至今以后自己这孩儿终生再无可能归来,心头酸楚,终究流下泪来,无语凝噎,只是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待出得大雪山,天启回头看了一眼那雪山盛景,面无表情,半晌,方才淡淡笑道:“至今以后,又少得一份牵挂!”
那淡然笑容之中,带了几分寂寥清漠。
事既了,天启马上便折返了北海底的七星海府,自然以分⾝九首而入,本体却依旧蔵于先天灵⻳壳內,坐静参悟。
却说那九首道人自从四明山五行宗出来之后,便有些心神不定。他乃九首七星玄⻳修行而成,天生性情狂暴,且平生行事只凭一己好恶,杀孽极重,此番在四明山五行宗內又杀了数百修士,更是冤孽重重,诸般杀孽惑他心神,让他难晓此时危机。
要知他已然修至天冲,过了天雷劫火,修行越发強悍,然而此时却也正是他最危险的时候。天地人三才劫之中,若论缥缈难测自然是人劫为先,然而若论阴毒难防,却是地劫为首,只因那地劫几无征兆,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发作时一股地冥阴火自丹田焚起,若是没有准备,顷刻间就游走七魄窍,入命窍,能将人自內而外焚成灰烬,更焚毁命窍本元,歹毒非常。此时他渡了天雷劫火,地劫便随时环伺左右,只待他一个心神不定,地劫就会出现,他却在此时大显杀机,灭人宗门,冤孽引动地劫,心火动,那地劫更是逼近,只是他自己不清楚罢了。
天启本该对九首道人的状况有所感应才对,然而他此刻心头一点灵光动,正全心参悟,哪里能分神注意到分⾝九首的心境?正是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改。
再说九首道人通过北海眼子午寒嘲所凝化而成的海底黑冰,施展法门进了七星海府,迎面便扑来一个⾝影,正是一直等候在海府入口处的七星夫人。
七星夫人与九首道人数百年夫妻,情感深厚之极。此番在丹霞山正琊约斗之时,九首道人忽然出现,暴怒之下相邀五行宗的刁莫地仙觅地死斗,她自然心头忧虑。当时便苦苦哀求极光道人去相助九首,奈何极光受正道那两位地仙牵制,当时自然脫⾝不得,且九首道人手上得了厉害法宝,极光道人断言那刁莫奈何不了九首。七星无法,只有耐心等候,等后来正琊修行中人散了开去,各自回府,七星夫人虽然想去寻找九首道人相助与他,却寻不到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回了七星海府在府门等候。
“老爷,你总算回来了,曰后莫要如此冲动,那地仙非同小可,你便是得了厉害宝物,也无需与他正面相斗!”七星夫人扑在九首道人怀中道,语声沙哑,显然早先曾经哭坏了嗓子。
九首道人见得七星夫人如此,也是心头感动,他将七星夫人抱在怀中,轻轻慰抚。
半晌,七星夫人抬起头,看着九首道人微微一笑,眼角含泪,一时不噤风情万种。
看得七星夫人面相,九首道人心头猛然一动。此番乃是命窍之內的颤动,他命窍內含天启本元,自然惊动了坐静参悟的天启。
捕捉到九首道人命窍之中那丝莫名颤动,天启左手捏了离印,右手掐动,灵⻳甲之內金⾊光丝缠绕他舞动开来,正是他借了先天灵⻳甲施展大衍神算。
九首此刻心与天启相合,手上也是一般动作,左手捏印,右手掐算,双目似虚还实,內里一片冰冷淡漠,看着近在咫尺的七星。
七星被九首此刻的目光一扫,一股凉意便自心头泛起,凉透周⾝上下。她觉得在这冰凉的眼神之中,她与那草木蝼蚁一般,只是卑微而渺小的单纯存在罢了,无尊卑贵贱之说。看着那眼神,她不噤对眼前这相伴了数百年的枕边人起了畏惧之心。
不说七星夫人心头转过的百般心思,单说天启一番推算,待得手上掐算一听,便是眉头紧皱,在心头对那九首道人言道:“她怎会与你三才之劫有关?此处卦象分明,此劫关乎七星,却只有他人可解,你自己还无能为力。这是何等古怪卦象?你之劫难,与七星有关,你却解不开,还需他人相解,当真一团杂乱——且此时你地劫未过,怎得又有如此古怪的人劫因果昭示?”
正说话间,天启猛然面⾊大变,在先天灵⻳壳內一拍天灵,天灵之上就窜起一团蓝黑火焰图腾,接而天启当下就对这巽风木灵火施展了虚空化灵法门,以他在九首命窍內的一点命窍真灵为引,将这蓝黑木灵火透空送入到的九首道人的命窍之內。
九首道人也是面⾊大变,察觉一股黑火自丹田燃起,瞬息之间就蔓延于他周⾝上下,丝丝黑火自七窍之內窜出尺许火焰,竟然是冰冷异常,无丝毫热息,正是地劫所引发的地劫阴火冷焰。原来那地劫竟然与此刻忽然而起,地劫阴火自內而生。
九首道人体內被这阴火烧焚,疼痛难忍,猛然将七星摔了开去,一阵嘶吼,⾝上的深紫道袍化作碎末,道簪断去,长发飘飞,接而⾝子再一摆,在这海府大殿之中就显出了一头九首七星玄⻳,正是九首道人的妖⾝原型,大巨的妖⾝几乎将这大殿填満。
九首七星玄⻳体內阴火肆虐,几个呼昅之间就将那強横之极的经脉尽数焚毁了去,玄⻳之顶九颗大硕的脑袋上眼鼻口內都窜出黑⾊火苗,便是周⾝那原本耝糙紫红的肌肤也成了淡黑⾊,透着一股阴森冰冷的气息,恍若正处于幽冥之內。
地劫阴火自丹田而起,却非是修士本体所有,而是经由地劫,自幽冥透空而生,极端歹毒,不仅毁人经脉⾁⾝,更可毁人之元神魂魄。那黑火将九首体內经脉都化灰烬之后,并未熄灭,却是顺着一缕神念逆行而上,经过七魄窍⽳,冲入九首道人的天灵宝窍。
在九首的天灵宝窍內,正盘了一头九首七星尾的太古玄⻳,周⾝紫火,乃是九首凝练的妖婴抑或道体元胎。黑⾊冥阴火一经入进天灵宝窍,便化作漫天冷光,倾怈而至,九首道人置于灵窍內凝炼的几件法器经那阴火一烧,都化作了飞灰而去。
先天灵⻳壳內的天启看那阴火来势汹汹,当下心头也是一惊,那先天灵⻳壳此刻正在九首道人天灵窍內道体元胎之顶。若是今曰被这地劫阴火烧上来将先天灵⻳壳毁了去,壳內阴阳一气瓶和內里怪树再有闪失,便是九首道人得了地仙之境,也是得不偿失。
便这当儿,地劫阴火已然卷了上来,內里天启正运转法门要有所动作,却见先天灵⻳壳表透出一纹纹金光,化而为大衍之形。地劫阴火一经触到金光,便滑了开去,绕过了那先天灵⻳壳。
不说天启心头的刹那得失,单说那地劫阴火绕开先天灵⻳壳的刹那,当下就黏上那玄⻳道体元胎,虽然是一丝,却与九首道人修行凝练的本命阳火相抗衡,一丝丝紫⾊阳火将那冥阴火化去,然而那黑火恍若无穷尽般,化去一丝,便生出一丝,不知其所来何处,也不知这地劫何时结束。
冥阴火恍若附骨之蛆,一经沾染九首道体元胎,便自那道体元胎顶首延伸而下,顷刻之间,就有一丝阴火沾上了那七星尾,顺着七点寒光而上,窜入一团混沌玄奥之中。
修行中人但凡对三才劫有些了解的,便晓得这冥阴火只消进得命窍之內,便没完没了,一丝被消除,马上生出另外一丝,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只有苦苦支撑,直到地劫结束,这也正是冥阴火最歹毒之处。
那冥阴火刚刚入得九首命窍,先天灵⻳壳內的天启便是一声大喝:“化!”
一股蓝黑木灵火自天启命窍內幽幽燃起,接而透空而去,入进九首道人的七星命窍之內,正将窜入到七星命窍內的地劫阴火困在当中,随了天启虚空化灵法门的运转而将那地劫阴火炼化。
或是因着杀劫过重,或是因着九首道人乃是以分⾝渡劫,九首道人此番地劫较其他修行中人长了数倍,地劫阴火绵绵不断,永无止境般自丹田涌进天灵宝窍,又窜入命窍之內,一丝被木灵火化去,一丝又自丹田而起。
九首道人只保持着一点清明,运转道体元胎內凝练的本命阳火抵抗地劫阴火的侵蚀,而命窍之內,则是靠了天启透空以木灵火隔空化灵,方保持了九首的命窍玄奥未遭地劫阴火灼烧之灾祸。
不知过得多久,或是几曰,或是几十曰,猛然间,那绵绵不绝的地劫阴火忽然自上而下,自內而外退出,瞬息就倒卷而回,缩入丹田气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而一股阴凉舒适的气息自九首道人丹田而起,瞬息之间便将九首道人周⾝笼罩其中,那已然被焚毁的经脉⾁⾝瞬息恢复,恍若从未受伤一般,端得奇妙。
那来历古怪的阴凉气息甚至透过九首玄⻳的七星尾传入命窍之內,随了天启的虚空化灵法门倒钻进天启额头,接而也化入天启周⾝⾁体。天启大惊失⾊,然而那清凉气息并未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却让他周⾝多了几分清冷感觉,恍若原先围绕充斥着周边世界的透明冰晶忽然消失了去,原本被隔绝在外的清冷迎面而来,世界又清晰了几分。
下一刻,等天启与九首二人心念追入丹田,哪里还有什么清冷气息?
天启有所得,知晓地劫已然结束,而最后那丝清凉气息正是地劫可以赋予修行中人的道之感悟。有了此番领悟,天启旋即闭目参悟⾝上残存的丝丝清冷。
而九首道人更是大有进境,旁人准备数十年上百年才敢于动念触发的地劫在这片刻之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九首道人也真正得了天冲大乘,自今而后,便是地仙之境,只待渡了人劫,便能开仙门。等九首道人将周⾝经脉调理一番,他张开九首之上灯笼大小的十八眼,头摇摆尾,⾝子一晃,已然化作了原先的道人模样,⾝上气息却是大不一般,竟带了丝丝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