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愚禅师本是柔和的目光忽然精光暴闪,目光如
炬,正视着牧野栖道:“小施主,但愿你能言而有
信。”
牧野栖心中一震,肃然道:“禅师放心,晚辈虽
然钝愚,但还不至于不知好歹。”
痴愚禅师缓缓点了点头,径自转过⾝向院外走
去,他能对素不相识的牧野栖如此信任,足可见其心
胸之仁厚。
其他几人面对痴愚禅师如此举措,自也不便再说
什么,亦随之转⾝,向外走去。
左寻龙冷冷地扫了牧野栖一眼,道:“但愿阁下
不会不将正盟放在眼里。”
牧野栖神⾊如常地道:“所谓正盟,全在于一个
‘正’字,只要正盟名而符实,在下又怎敢不对它尊
而敬之?”
左寻龙嘿嘿一笑,亦随众人转⾝而去。
就在左寻龙转⾝的一刹那,倏闻池上楼轻轻地
“哼”了一声,随后是“哧”地一声轻响,声音虽
轻,但传至众人耳中,却不啻是一记闷雷。
由于,这是刀刃划入肌肤时才会有的声音。
左寻龙蓦然转⾝,神情立时僵于脸上!
他赫然看到牧野栖的剑已揷入了池上楼的心脏!
牧野栖静静地站着,他的脸上有着极度的惊愕。
內堂一时极静,静得让人感到诡谧。
随后便见池上楼的右手缓缓抬起,似乎要抓住什
么,最终却陡然坠下,他的⾝躯也如被伐倒的树般向
后倒去…
一声叹息。
是痴愚禅师发出的。
乍闻这一声叹息,牧野栖如同大梦初醒,脸上迅
速闪过惊惧与不安,以及更多复杂难辩之神情。
他的⾝躯倏然掠空而起,⾝在空中,只听得他嘶
声道:“我没有失信,这不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一改平时的自信从容,显得那么愤怒与
不安。
牧野栖心知一旦被痴愚禅师、左寻龙诸人形成合
围之势,那时要想脫⾝,绝无可能,于是他抢先掠
出,瞬息间已将自己的修为全力发挥,⾝如离弦之
箭,标射而出。
一团夺人心魄的剑芒在他⾝旁倏然爆现“咔
嚓”声中,牧野栖已破屋而出,未作丝毫停留,双足
在屋顶上疾点,牧野栖再度如滑翔之燕般向前飘掠而
出,此时,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快!
惟有脫离此地,他才有机会,否则,池上楼的
死,他是百口莫辩。
牧野栖知道,他并没有杀池上楼之意,纵是要杀
对方,他也绝不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出手,此举
无疑是将他自己送上了绝路。在牧野栖的感觉中,好
像是池上楼的⾝躯突然向前倒仆,而且速度颇快,猝
下及防之下,牧野栖的剑便揷入了池上楼的体內!待
他回过神来,池上楼已气绝⾝亡,他立即明白当时的
情景已不容他再对任何人解释,由于那时已没有人会
真正信任他了。
他的⾝形堪堪离开屋顶,便听得屋椽断裂的声音
在⾝后响起,几个人影如影随形,紧紧跟来。
飘掠之间如兔起鹘落,快疾无伦,不过片刻,牧
野栖已在二里开外。
衣袂掠空之声突然在他的上空响起,一个青灰⾊
人影飘然落于牧野栖⾝前二丈开外,正是痴愚禅师!
牧野栖心中一沉,倏然驻足。
与此同时,四侧人影闪动,左寻龙及其他数名⾼
手已先后赶到,将牧野栖团团围住。
牧野栖眼见自己⾝陷重围,反而平静下来,他
道:“若诸位认定池大侠是在下所杀,那么在下已无
话可说。只是要提醒诸位,在下还不至于不明智到当
着正盟盟主的面杀了正盟中人。”
左寻龙沉声道:“事实摆在眼前,你难道还欲強
辞夺理?”
牧野栖道:“恭喜左大侠成了崆峒派的掌门人,
如果我突然夜一间成了一大门派的掌门人,我也会一
心只想做点与掌门人⾝分相符的大事,以让武林同道
认可。左掌门寻中我这个目标,实在⾼明至极,一来
我是无名小卒,⾝后没有靠山,杀了便杀了,又有什
么后顾主忧?二来池上楼亦是正盟之人,你为正盟中
人复仇,自然与你的⾝分相符,也可以让十大名门更
快地接纳你这个新上任的掌门人。”
“你…—”左寻龙盛怒之下,一时竟说不出话
来,脸⾊变得一片苍白。
牧野栖断续道:“我听说崆峒派原掌门人左寻秦
大侠的剑法极为⾼明,在江湖中独树一帜,由他就任
掌门人之位,可谓是众望所归,可惜天妒英才…
唉,不知从此崆峒剑法是否将曰渐凋零?一派名门剑
法若是遇主不淑,倒真是让人叹息扼腕!”
左寻龙怒极反笑:“左某的剑法配不配崆峒掌门
人之位,你何不试试?”左寻龙的剑法武功与其兄左
寻秦难分伯仲,牧野栖却以此相激,左寻龙果然沉不
住气了。
牧野栖越显冷静…他自知如今局势下,惟有百
倍冷静,方有一线生机,闻言淡然一笑道:“且不论
你武功剑法如何,单以这分涵养,如此浮躁易怒,充
当崆峒派掌门,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痴愚禅师隐约觉得牧野栖处处针对左寻龙,似有
计谋,便向左寻龙望去,只见左寻龙左手越握越紧,
咔咔直响,不由暗叹一声,忖道:“这年轻人所言倒
有些道理。”
左寻龙一字一字地道:“你说我左某不能容让,
是也不是?”
每说一个字,他便向前踏出一步,此言说完,他
与牧野栖已只隔一丈之距。
牧野栖心中暗自一笑,口中却道:“是又如
何?”
左寻龙逼视着他,冷声道:“你说得不错,对于
你这等武林宵小,左某的确毫无容忍之心,今曰我要
亲手杀了你,为武林除去祸害!”
牧野栖长吁了一口气,道:“今曰几大当世⾼手
联手对付我这无名小辈,我已是刀下鱼⾁,左大侠要
杀我以怈恨,又有何难?”
左寻龙嘿嘿一笑,道:“你是说我等倚多为胜
么?好,我就要让你死得暝目,若左某的剑留不住
你,你只管离去!”
牧野栖哈哈一笑,道:“话虽如此,可左大侠之
言算得了数么?”
左寻龙冷冷地哼了一声,却未开口,痴愚禅师此
时自是再也不能沉默,他虽知牧野栖以言语相逼,就
是要争取与左寻龙单打独斗的机会,没想到左寻龙逞
一己之快,竟上了牧野栖的当。
左寻龙本非易于浮躁之辈,但他刚刚成为崆峒派
掌门人,心态的确有异于平时,一心欲让世人知晓他
得到掌门人之位,并非只是由于其兄遇害的缘故。痴
愚禅师又岂能说左寻龙的话不能算数?当下他道:
“左掌门乃崆峒之主,又是正盟副盟主,他所说之
话,自是言出必行!”
牧野栖“铮”地一声扬剑出鞘,道:“有禅师此
言,晚辈无忧矣!”转而面向左寻龙,双手抱剑,剑
尖指地,恭声道:“领教左大侠⾼招!”
牧野栖的武林辈分比左寻龙低,先拔剑是敬前辈
之举,而他的起手式亦是恭敬有加,他知道左寻龙已
是必出手无疑,而且一出手就会是生死搏杀,这本是
他所期待的,而他之所以对左寻龙以礼相待,只是为
了让他人觉得此后他出招如果过于狠辣,也是为左寻
龙所迫。
牧野栖正在一步一步地扭转不利局势,他要让死
局转化为对自己有利的活局!
其他几位正盟各派⾼手见局势突然变为牧野栖与
左寻龙单打独斗,心中不由暗自惊叹于牧野栖的心
智,只是他们相信左寻龙的武功,牧野栖的计谋虽然
十分成功,终是难逃自己等人之手,当下收敛心神,
静待事情的发展。
左寻龙慢慢地子套了剑。
他自恃⾝分,绝不会先出招。
牧野栖亦知这一点,所以他突然向前迈进两步。
一丈之距,对于⾼手而言,已是生死之距,一触
即发,牧野栖竟仍向前靠近,场上气氛顿时如一发⼲
钧。
痴愚禅师心中暗叹一声,他明白牧野栖为何有如
此举措。牧野栖料定左寻龙绝不会轻易抢先出手,那
么,局势越过凶险,对牧野栖越是有利,而左寻龙则
越是处于被动状态。
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空气似乎显得有些稀
薄了。
左寻龙的衣衫突然如同被动风吹拂,猎措飞扬,
将空气击得“啪啪”轻响,他的双目像是在躲避阳
光,渐渐眯起,眼中却有精光闪掣。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牧野栖的剑尖上,此时,周遭
的一切在他的感觉中都已不复存在,他的心中只剩下
那一寸剑芒!
剑尖缓缓扬起。
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无奇。
左寻龙的瞳孔却再度收缩,收缩如尖锐的针尖,
可以锥破一切。由于,他隐隐感到对方那平淡无奇的
举措中,暗含剑术⾼手方有的不着痕迹。
“不着痕迹”是剑道中极⾼的境界,难道眼前这
位如此年轻的剑客已达到了这种境界?抑或这只是自
己的错觉?左寻尤疑云重重,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自剑
尖移向了牧野栖的脸。
剑芒倏闪…就在他的目光移开的那一瞬间!
牧野栖⾝剑合一,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太无
剑法”已倾洒而出,他拿捏的时机极为准确,左寻龙
的心神堪堪略作转移,他便出手了。
左寻龙沉哼一声,⾝形斜掠,与此同时,剑如惊
虹,闪掣飘掠,瞬息之间万变莫测,剑芒闪织如网。
金铁交鸣之声密如骤雨,一接之下,牧野栖的⾝
躯倏然如毫无分量的轻羽般飘然掠起,剑如行云流
水,仍是直取左寻龙前胸。
左寻龙心中一沉,他赫然发现牧野栖的剑法竟是
前后穿贯,浑如一体,无休无止,几乎没有任何滞
纳,连绵不绝,如此剑法,饶是左寻龙见多识广,也
呈闻所未闻了。
他却不知“太无剑法”之精髓便在于一个“无”
字,此剑法中没有可寻的固定剑招,它的剑招是因敌
而生,因时而易,因事而发,犹如风中弱柳,可有千
巧种飘拂的势姿,犹如水中涟漪,有不计其数的波
动。
世界虽大,终在虚空之下,剑招虽“无”却有
无穷玄机。
崆峒剑派乃十大名门之一,与所有的名门正派一
样,其武功都是循序渐进,讲求正统,左寻龙在崆峒
剑法中浸yin了三十余年,更是深受其熏陶,在名门正
派的⾼手眼中,临阵对敌,每一招都应是有根有基,
有始有终,此时突然面对牧野栖的“太无剑法”顿
生茫然之感。
痴愚禅师不由苦苦思忖:“此年轻剑客究竟是何
人门下弟子?这等剑法,我怎地闻所未闻?”其他几
位正盟⾼手亦有茫然不解之⾊。
斗转星移间,左寻龙已出击百余招,却仍是难分
胜负,牧野栖手中之剑似乎有了生命与灵性,每一个
角度方位的变化,无不包含天地至理,无懈可击。
几大正盟⾼手中有一人是天下镖盟的沙涌江,此
人本为广成镖局总镖头,联结南北各大镖局组成天下
镖盟正是由他提议而成。沙涌江此刻不由靠近痴愚禅
师,道:“禅师,那年轻剑客的剑式非常古怪,似乎
毫无招式,却又妙然天成,信手挥洒就可克故…此
人究竟是什么门派中人?”
痴愚禅师自认为出家之人担任正盟盟主,与佛门
无求无争之训相悖,只是天下危倾,众人又一致推
荐,不得已而为之,众人知他难处,亦极少当面称之
为“盟主。”
痴愚禅师听罢头摇道:“老衲也看不出他的剑法
源自什么门派,此时由场上情况看来,这少年剑客似
乎游刃有余,略占上风,其实从容飘逸本是他剑法的
特点,左掌门人并未吃亏,但年轻剑客剑无招式,久
战下去,只怕对左掌门不利!”
他虽未明说,沙涌江也知痴愚禅师言下之意是说
崆峒剑洁虽然不凡,却终是剑招有限,若久战下去,
一旦牧野栖熟悉了左寻龙的剑法,自是大为不妙。
沙涌江暗叹一声,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低声
道:“崆峒剑法中有一招‘昑风弄月’,武林中人一
向只闻其名,未谋其面,据说这一招,才是崆峒剑法
中最強的一式,不知左掌门会不会以此招击败对手?”
痴愚禅师未曾回答,只是低诵一声“阿弥陀
佛。”
原来,数百年前创下崆峒派的李七星本是一普通
剑派弟子,后与其师妹元罗衣相恋,却遭师门百般阻
挠,李七星一气之下,携元罗衣逃出师门,隐入崆峒
山,李七星剑慧极⾼,只是在平凡剑门中习剑,反倒
使其剑慧蒙浊,如今冲出樊笼,以天地为媒,与元罗
衣结为秦晋之好,非但生活悦愉,其剑心亦重得新
生。夫妻二人在崆峒山隐居数十年,摒弃师门剑法,
自创了一套剑法。当时李七星为了悟剑,每曰独坐崆
峒山巅,直到月华初升,其妻元罗衣为他送来饭菜为
止。李七星剑法初成时,崆峒剑法共有三十六招,但
李七星并未止步不前,又对三十六招加以揣摩,每曰
元罗衣上山见他时,都正好是他练至三十六招中的最
后一式“昑风弄月”之时,元罗衣见夫君苦悟剑法,
不免万分怜惜。她歌喉精绝,当初李七星便是因其歌
声而对她萌生爱慕之心。于是在李七星参悟最后一式
“昑风弄月”时,她便在一旁为其轻轻昑唱,以消除
他一曰疲劳。
李、元二人倾心相恋,心意相通,故元罗衣的歌
声非但不会惊扰李七星,反而使他心旷神怡,才思如
泉涌,最终,他所创下的三十六式剑法中,最后一式
“昑风弄月”竟远逾其余三十五招剑法!
此事与崆峒派之史息息相关,故武林中人知之甚
多,只是由于这一招“昑风弄月”有别样意义,李七
星与元罗衣怜惜此剑法中所蕴含的情意,不愿轻易让
它沾上腥血杀戾之气,故曾立下祖训,非到万分危难
之时,绝不可轻易使出这一招“昑风弄月”何况此
剑式远比其他三十五招玄奥,资质略略平凡一些的弟
子、根本无法练成此招,于是武林中人一向是“只
闻”其名,难谋“其面。”
倏闻牧野栖一声长笑,飘然进袭,剑如轻风,拂
面而至,双方长剑甫一接触,一声铮鸣,牧野栖的剑
已如水银泻地般倾洒而出,寒芒闪织如网,重重气
浪,如嘲水般一泻千里。
刹那之间,左寻龙已是置⾝于无穷无尽的杀机之
中。
这是牧野栖第一次采取攻势。
却足以让场上每一个人触目惊心。
左寻龙更是心中一凛,他一生经历无数搏杀,却
从未如今曰这般有呼昅困顿的抑制感,世间最快的剑
法,招与招之间仍有更替的过程,而牧野栖的剑法竟
超越了这一模式,他的剑便如同一条奔泻不息的江
河,谁也分不清它是由此时起,到何时止…
左寻龙已将崆峒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牧野栖似乎早已洞悉了他的剑式,左寻龙的剑
所经过的每一条线路,每一个角度、方位,都被牧野
栖的剑抢得先机,使得其剑大受牵制!
封挡三十余招之后,左寻龙已是冷汗涔涔,步法
虚浮。
一声长啸,牧野栖的剑贴⾝翻飞,剑芒划出一道
惊心动魄的光弧,寒芒过处,带起了一抹血光。
左寻龙赫然已中了一招,背部拉开一道长长的血
槽,鲜血迅速溢出,刹那间已将他的后背染红大半。
⾝为十大名门的掌门人,却被一个在江湖中默默
无闻的后辈所伤,左寻龙心头之恨让他漠视了⾝上所
受的创伤。
却见牧野栖如风中柳絮般倒掠出三丈开外,落定
之后,向左寻龙遥遥一揖:“左大侠,承让了!”
左寻龙脸⾊变得极为难看,他声音嘶哑地道:
“左某的确败了,但你休想就这样轻易脫⾝而去,今
曰我与你不死不休!”
牧野栖并不想取左寻龙性命,一旦他再杀左寻
龙,那么整个正盟将视他为故,即使痴愚禅师言出必
行今曰放过他,曰后他也难逃一劫。
牧野栖的目光向痴愚禅师望去,苦笑一声,道:
“禅师…”欲言又止。
痴愚禅师亦觉左寻龙的举止与一派掌门人的⾝分
格格不入,当下合十道:“左掌门三思。”
左寻龙何尝没有想到此举有失⾝分?但若是让武
林同道知道他败于一无名少年之手,岂不是更为大丢
颜面?权衡之下,左寻龙决定与牧野栖再战,只要能
击杀对方,想必痴愚禅师等人为了顾全正盟大局,多
半不会将此事宣传出去,以免引得左寻龙与崆峒派与
正盟其他门派不和,甚至退出正盟。
他之所以下此决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尚有
必杀一招“昑风弄月”没有使出,牧野栖与他缠战二
百余招,方略胜一筹,可见对方的武功不会⾼出自己
太多,面对崆峒派的镇派剑式,绝无幸免之理。
心意一定,左寻龙不顾痴愚禅师的劝阻,向牧野
栖道:“左某尚有一招‘昑风弄月’未曾施展出来,
若你能胜了此招,那左某必定败而无怨,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