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推开了门,门是虚掩着的,应声而开,门轴发出极为难听的磨擦声。
院子里因堆着各种杂物而显得拥挤不堪,范离憎小心翼翼地避过各种杂物,随同阿雪一
道入进了一间厢房,甫一进屋,范离憎便感觉到了屋內那种异乎寻常的昏暗,一时难以适应。
这时,一个低哑的妇人声音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出:“阿雪,他愿认你这个妹妹吗?”
范离憎被这个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一个枯瘦的老妇人正坐在一张
梨木椅上,那椅子太过宽大,相形之下,老妇人便如同深深地埋入了椅子中。此时,她直直
地盯着范离憎与阿雷这边。
阿雷看了范离憎一眼,答非所问地道:“他已来了…我把灯点燃吧。”
那妇人自是段眉,范离憎听了两人的对话后,这才记起阿雪告诉他段眉双目已失明,于
是略略犹豫片刻后,他道:“…前辈,阿霞既然是我妹妹,我自是会认她的。”
“前辈?”段眉重复了一过,随即古怪地笑了笑,道:“你能如此称呼我,我知足了,
你生⺟的师妹一定很恨我,而你多半是她抚养长大的,你能前来此地,已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了。”
她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范离憎心道:“段眉似乎并不像姨娘所说的那般蛮横乖戾…”
这时,阿雪将一盏油灯点燃了,屋內顿时亮了不少,范离憎这才真切地看清段眉以及屋
內的情景。
段眉的双眼虽然睁着,却黯淡无光,她的容貌也远比范离憎想象中苍老。他难以相信眼
前这个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就是当年使父亲有负⺟亲的女人。
段眉似乎能察觉出范离憎看她时的目光乃至心情,道:“当年你⺟亲有理由恨我,由于
那时她已是…
城主夫人,而我之所以酿成大错,只是由于你父亲欺瞒太多,你父亲的计谋又有几人能
识破?更何况当时我父⺟皆亡,孤⾝无依,只有任他布摆。”说到这儿,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道:“时移事易,不说也罢。如今我只求你能看在与阿雪同属一脉的份上照顾她。至于
我,便任天由命吧,纵有劫厄,也是报应!”
望看段眉一头已经花白的发丝,无神的双眼,范离憎忽然心中一软,道:“前辈大可不
必如此,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我愿意照顾阿雪,自也不会对前辈置之不顾。”
阿雪端着油灯的手微微一颤,一滴灯油液在了她的手上。
牧野静风在傲天峰巅见到了约他之人,当他识出对方是谁时,心中之震愕难以言喻。
“你以为我是…你的敏儿吗?”与牧野静风相距三丈而立之人意味深长地道,声音
显得十分柔和轻缓,不难听出,这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牧野静风正是由于认出了约他相见的人是蒙敏,所以才使他心神万分激荡。
牧野静风只觉恍惚如梦,对方的话他竟不曾听清,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
事,往曰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一齐涌上了心头,仿若在极短的时间內,他已重历一次人生。
同时,他的脑海中似乎又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来自冥冥之中的一个声音:
“你的敏儿…你的敏儿…”
如梦似幻之中,他已忘了自己的⾝分,忘了⾝在何处,更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将牧野静风猛然惊醒,那女子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
对你仍是如此重要。若非亲见,有谁会相信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让整个武林风云变⾊的风宮宮
主竟也有心神大乱之时?”
“你…真的不是敏儿?”牧野静风的语气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
说是失望。
那女子没有回答…由于事实上她根本无须回答,当年蒙敏被风宮四老中的寒掠所杀是
牧野清风亲眼目睹的。
牧野静风重新恢复了冷静,此时他已不仅是对亡妻蒙敏难以割舍的牧野静风,更多的是
风宮宮主!
牧野静风为方才的失神而惊愕,他知道若对方是绝世⾼手,且对他怀有敌意,那么他的
失神就已成了致命的错误!
当他明白眼前的女子并非蒙敏之时,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他绝难容忍他人易容成蒙敏的
容貌!
他的声音使寒意彻骨的冬夜更添冷意:“没有人可以易容成我的女人,你会为此举而后
悔的!”
“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人的影子,可惜命运弄人,人世间总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当年
只要略有偏差,那么成为你的女人就是我,而不是她…”
一声冷哼,牧野静风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天底下除敏儿之外,没有人配拥有她的
容貌!你若识趣,还是尽快以本来面目示我,否则难免一死!”
他的话十分犀利,已隐透杀机。
“十几年过去了,你忘了许多事也在所难免。若是你还能记得倚弦山庄,也许你就不会
说方才的一番话了。”那女子有些酸楚地道。
“倚弦山庄?”这个久远而又有些熟悉的名字落入牧野静风的耳中,使他心头不由微微
一震。
往事渐渐浮上牧野静风的心头,终于,他显得极为意外地道:“你是…小雨?”
对方竟久久未答,一时间,惟有凛冽的寒风掠过山巅时的尖啸声。
牧野静风惊讶地发现那女子的双肩在微微颤动着。
良久,那女子方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原来这位被牧野静风认作是蒙敏的女子正是与蒙敏一起在“倚弦山庄”为旦乐效命的屈
小雨。
蒙敏、屈小雨本都是旦乐手下的杀手,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旦乐以屈小雨作为蒙
敏的替⾝,两人无论容貌、⾝材都是惊人地相似,牧野静民初遇她们时,曾误将她们认作是
同一人。旦乐被牧野静风所杀之后,他的部属便追随蒙敏,但蒙敏其时已与牧野静风倾心相
爱,两人皆有退出江湖之意。无奈之下,且乐的旧部属便追随与蒙敏几无二致的屈小雨,并
在暗中留意蒙敏的安危。数年前“笛风客栈”的那一场变故中,将牧野栖救出者正是屈小
雨及追随她的人。
这些年来,屈小雨一直以她开设的“风笛客栈”
作掩护,暗中留意牧野静风的一举一动,并曾巧遇牧野栖以及其祖⺟楚清,这一切,牧
野静风是在牧野栖入进风宮后知晓的。但由于在此之前,牧野栖曾杀了不少风宮弟子,故他
们父子二人对过去的事都尽可能回避不提,因此牧野静风对其中细节知之并不甚详。
纵是如此,牧野静风至少知道屈小雨对他父子绝无恶意,如果牧野栖是在屈小雨手中,
那么自己就不必再有什么担忧了。
当下牧野静风道:“原来是你救出了我儿牧野栖。”其实他并不能断定对方的用意,他
有意在未知真相之前便说出是对方救下了牧野栖,自是为了消除她的敌意。
屈小雨却道:“你如何断定我的用意是救他?”
牧野静风微微一怔,却已哈哈大笑道:“我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
屈小雨沉默了一阵子,道:“你的儿子的确在我们手中,我也会将他交给你,不过在此
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他的武功已被废了。”
此言对牧野静风而言不啻一记惊雷,他以低沉得可怕的声音道:“是什么人所为?”说
这话时,他本能地想起自己当初废了白辰的武功之事,对屈小雨所言难以置信…也许他只
是不愿面对事实。
“你见了今郎之后。他自会将一切告之于你,不过你若想见他并将之带回风宮,必须答
应我一件事。”屈小雨道。
“你要挟我?”牧野静风沉声道。
“我还不至于不明智到想要挟风宮宮主的地步,其实我要你答应的事,是很容易办到的,
且对你无任何不利。”
略一沉昑之后,牧野静风道:“好吧,你且说说。”
清风楼。
密室之中。
庞纪的脸⾊仍显得有些晦暗。他的伤势似乎还没有痊愈,但此时他的眼中却有着一种异
样的光芒,其眼神与脸⾊反差太大,以至于让人无法捉摸出他此刻的心情。
封一点是庞纪之父庞予的结义二弟,但他从不倚老卖老,在庞纪面前,仍是以属下⾝分
自居,这也是多年来庞纪与他一直相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封一点对庞纪道:“楼主,牧野栖的去向始终未能查明。”
庞纪点了点头。道:“风宮动向如何?”
“风宮竟毫无动静,这其中会不会有何蹊跷?按理无论牧野静风是否知晓正盟截杀牧野
栖之事,在牧野栖失踪之后,他们都应有所举动才是。即使将牧野栖救走的是风宮中人,如
今其子武功被废,牧野静风又怎会善罢甘休?”封一点疑虑重重地道。
“救走牧野栖的人绝对不会是风宮中人,风宮之所以尚无任何动静,定是由于牧野静风
还没有找回牧野栖。他不想让大多的人知道牧野栖此时的情况,以免使牧野栖的处境更为不
妙。所以,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一旦牧野栖被风宮所救,或被他人所杀,那么武林
中必将又有惊涛骇浪!”庞纪道。
封一点看出庞纪说这一番话时神情十分从容,甚至还有某种期待,不由暗暗奇怪,心忖
道:“难道楼主不知一旦风宮要进行狂疯报复时,首当其冲的目标必然是正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一事,忍不住问道:“不知楼主对牧野栖被救走之事如何看待?是
否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庞纪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封一点倒有些意外了,愕然相望,庞纪笑了笑,解
释道:“牧野栖之所以能被救走,易周出力甚多!”
封一点大震,愕然道:“易周…”随即不解地问道:“听楼主的语气,似乎早已断定
了这一点…”
庞纪显得有些神秘地一笑,道:“若是易周与他的同伴不能借机将牧野栖救走,倒让我
有些失望了。
如果救走牧野栖之人的目的是为了亲杀自了他,或是利用牧野栖要挟牧野静风,那对正
盟来说自然有利;若是救走牧野栖之人将牧野栖交给风宮…”他有意顿了一顿,方继续道:
“那更合我意。”
封一点听到后面,大为疑惑,他实在无法明白救走牧野栖的人将其送回风宮后,对正盟
有何好处?
虽然他心中有些疑惑,但既然庞纪不把话挑明,封一点便决不会追问,他转而问道:
“那么,易周又该如何处置?”
庞纪哈哈一笑,道:“无须处置,如不出我的意料之外,他应该很快就要不辞而别,离
开清风楼了。”
正当此时,外面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庞纪示意封一点将密室之门开启,一名清风楼弟
子立于门外,略显急切地道:“按主,今晨易周离开清风楼后,到现在还未返回,弟兄们四
下打探,仍无他的下落…”
说到这儿,他才留意到封一点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这让他不由有些慌乱,
忖道:“难道自己有何不妥之处?”
却听得庞纪淡淡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封一点与那名清风楼弟子都有些错愕之感,在他们的印象中,庞纪谈吐时一向温文尔雅,
这等市井庸俗之言本绝不会出自他的口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奋兴促使庞纪一反平时的性情。
凤官无天行官。
牧野栖静静地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也不动,双目仰视上方,眼神显得空洞茫然,
他的目光似乎并未曾停留在任何物事上,而是如雾一般飘渺不定。
他的脸⾊极为苍白,苍白得使人不忍正视。
他已这样静静地躺了一天夜一,其侍女小意却在床榻旁陪着他坐了一天夜一。
忽闻外面传来了清脆的接二连三的爆响声。
“是什么声音?”一人空洞的声音传入小意的耳中,她看了牧野栖一眼,见他仍是双目
直视上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说任何话,这让她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她最终还
是轻声道:“是爆竹声,今夜就是除夕。”
“除夕?”这一次小意竟真切地看到牧野洒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不易察觉
的颤动而已。
“好响亮的爆竹声…”牧野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未等小意明白过来,忽又听牧野
栖一字一字地道:“你去将禹诗找来!”
小意极度震愕。
禹诗⾝为风宮四老之首。地位极为尊崇,牧野栖虽是风宮少主,但平时对禹诗也要礼让
三分,没想到此刻他非但直呼禹诗之名更平白无故地要见禹诗,小意忙道:“禹老曰理万
机,他…”
未等她将话说完,牧野栖突然一跃而起,双手紧扣她的双肩,嘶哑着声音道:“我是风
宮少主!”
一向俊朗倜傥的牧野栖此时显得面目狰狞,他的眼中有着狂疯的光芒,每一个字都带着
一股森寒之气。
小意心中泛起一股寒意,她颤声道:“是,少主,我这就去请禹老…只是婢女⾝轻言
微…”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牧野栖猝不及防地出手竟重重扇了她一记耳光,小意娇
嫰的脸颊登时出现了清晰的指印,口角溢血。
牧野栖嘶声道:“贱人,你记住,我是风宮少主,哪怕是我⾝边的一条狗,也不会⾝轻
言微!”
他用力地抓着小意的头发向后一拉,使她的头不由自主地仰起,而收野栖的眼中有着疯
狂而忍残的光芒。
这绝非小意平时所见的牧野栖!
她強忍奇痛,道:“是,婢女错了,婢女这便去!”
正当此时。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随即听得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道:“不敢烦劳少主,
老夫正想见一见少主。”
是禹诗的声音。
牧野栖的神情忽然一下子冷静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扫视了小意一眼,道:“有请
禹老!”
小意见他突然变得冷静下来,反而更为忐忑不安,她将禹诗迎入房中后,奉上香茗,便
识趣地退下了,却不敢离得大远,而是在外面静静候着。
牧野栖道:“禹老的修为真是曰进千里,我在房中所说的话,禹老竟能一字不漏地听得
清清楚楚,无须多久,只怕我连话都不敢说了。”
禹诗忖道:“方才你对婢女⾼声嘶喊,即使是修为比老夫更低者也能听见。”口中却道:
“老夫得知少主已安然回返风宮,立即自江南赶了回来面见少主,方才只是无意中听见少主
所说的话而已。”
牧野栖古怪一笑,道:“安然回宮?难道禹老没有听说我的武功已被废?”
禹诗听他语气有异,便道:“正盟必将为此付出百倍代价!”
牧野栖道:“只怕未必每个人都如禹老如此想。
也许我武功被废,对某些人而言,倒是正合心意!”
禹诗心中一震,⼲笑一声,道:“少主多虑了,风宮上下,谁不为少主回官而欢欣?”
“对战族子民而言,失去武功与死何异?可惜有人却幸灾乐祸!”
禹诗一怔,道:“少主所指是…”
牧野栖沉声道:“我⾝为风宮少主,可如今却武功被废,这既是我之不幸,亦是风宮之
不幸,然而却有人暗自窃喜,喜不自噤之时,更大肆燃放爆竹,张灯结彩!”
“少主,今夜乃除夕之夜。”禹诗道。
“除夕又如何?”牧野栖冷然道:“战族乃战神蚩尤的后人,为何要顺从炎⻩子民的习
俗?这分明是怀有叵测之心!禹老,那个燃放爆竹之人非但不依战族习俗,反而奉迎炎⻩一
族的喜好,此人是否该加以惩治?”
禹诗不曾料到牧野栖会以这种方式抨击本是无关大局的小事,当他看到牧野栖冷静之后
隐蔵着狂疯时,顿时明白过来。但牧野栖以蚩尤战族与⻩帝子民的对立庒人,又让人难以反
驳他的话,当下禹诗顺口道:“应当加以惩戒!”
牧野栖道:“既然禹老也这么说,那请禹老吩咐下去,要各殿主约束部下,不可在近曰
以任何方式迎新辞岁,违者枪杀勿论!”
禹诗略一转念,道:“此事惟有宮主方能定夺,老夫不敢越俎代庖。”
牧野栖沉声道:“但我是风宮少主,区区小事还需惊动宮主吗?莫非是我在风宮的地位
已是无足轻重了,因此所说的话也不值一哂?”
禹诗目光一闪,牧野栖的武功未曾被废时,尚且不会对禹诗说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话,没
想到此时反而话出犀利。但禹诗是何等人物,当然明白牧野栖此时的心境,他很快答复道:
“老夫定会依照少主的意思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