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的时候,余晖把白龙江两岸郁郁葱葱的树林染上一片金⻩,白龙江水即浅且清,水流平缓,水底是一块块从山上冲下来的石块。
达布把脚伸进了江水,踩住一块滑光的石块,冰凉的江水使达布噤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左脚辣火辣的疼痛却稍微减轻了一点。达布和哲蚌坐在河边,两人在夕阳下坐了很久了,贪婪地把所有景⾊尽收眼底。
天渐渐黑了,哲蚌回头对⾝边的达布发出感叹:“白龙水真清啊!蜀人不堪一击,却占着这么好的地方,⼲脆我们占了阶州,把部族全部搬过来吧。”
达布是吐蕃部族军的的首领,他面⾊黝黑,眼睛朝內陷,头发微卷,左额上有一块伤疤。达布没有哲蚌乐观,他用脚踢打着白龙江水,道:“我们吐蕃人以前是何等強大、何等辉煌,西抗大食,北拒回鹘,灭吐谷浑、服征南诏国,还在长安城內纵横驰骋,小小党项人,不过是依附于我们的小部族。可谁能想到,万物轮回,现在党项人逼得我们无立锥之地。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哲蚌崇敬地看着达布,听达布说下文。
达布没有继续说下去,拿起铁盔,盛満江水,连喝了几大口。喝完水,达布指着天空,对哲蚌说道:“你看,这天空无边无际,是多么辽阔,人唐的土地就和这天空一样宽广,人唐的军队就和星星一样多,我们吐蕃举全族之力和人唐打仗,虽说打了无数胜仗,占了不少土地,可终究伤不了人唐根本,赞结爷爷说过,吐蕃人就是和人唐打仗太多,被人唐拖跨累死的。”
江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温很低,达布打了一个寒战,把脚从江边缩回,道:“党项人夹在就我们吐蕃和人唐之间,哪边势大,就投靠哪边,反而越来越強大了。我们要学党项人,不必和蜀人硬碰硬,我们现在势弱,不去打阶州城池,就在村子里抢些财物,能够过冬就行了。”
哲蚌对于达布不打城池的主张并不理解,他道:“蜀人懦弱,我们占了阶州,这白龙江就是我们的,女人、老人就能好好过一个冬天了。”
达布道:“你看我这额头上的伤疤,就是蜀人砍的,这几年,我们和蜀人交手不少,蜀人并不好惹,昨天我们打败的肯定不是蜀军的主力队部。我们若打下了阶州,蜀军定会报复。我们部落才多少人,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过不了多久,我们部落就没有能战之士了。”
达布所带六百吐蕃人,都来自吐蕃的浑末部。
浑末部是吐蕃的新部落,兴起不过百年,这个部落的出现,缘于一场內乱。公元八四六年,吐蕃两大势力为争赞普之位,大动刀兵。按吐蕃惯例,富家豪族出征都随带奴仆,奴仆平时为主人耕牧,出战时随从主人服兵役。在这次战争中,大量奴仆脫离主人,自相纠合为部落,散居在甘、肃、瓜、沙、河、渭、岷、叠、宕等州,后来,不少吐蕃平民也加入这个部落。
甘、兰等州,本属唐之河陇地区。安禄山叛乱之时,唐朝在河陇的精兵全部被菗到內地平定叛乱,边防空虚,吐蕃趁机侵占了河陇地区。公元八四七年,沙州人张议嘲在沙州起事,沙州人唐群起响应,张议嘲很快收取了甘、兰等州,唐宣宗置归义军于沙州,以张议嘲为节度使。唐哀帝的时候,群雄并起,唐室衰弱,张议嘲的孙子张承奉自立为白衣天子,建号西汉金山国。
唐朝內乱的时候,吐蕃王国也因连年征战而国力大伤,最终四分五裂,不复強大。而回鹘、党项势力不断侵入金山国,经多年交战,在公元九一一年,回鹘兵逼近沙州,张承奉力屈求降,奉回鹘可汗为父。
浑末部恰好在金山国的地盘上,金山国里,吐蕃人与人唐杂居良久,相互同化,金山国其实是一个统治汉蕃两族的权政。达布祖父结赞是金山国的左武卫上将军,和回鹘人打仗时,战死在疆场。金山国灭亡后,达布所在的部落,不断东迁,最后来在卓尼一带放牧。
此时,党项拓跋部落已強大起来,不断向东向南扩张。达布率部族军和拓跋部骑兵多次交战,八月中旬,达布率军和拓跋部骑兵大战于卓尼北部,达布全族军队不到二千人,不敌大队拓跋骑兵,伤亡过半,达布率着剩余的六百人马和部族妇孺一路南逃,最后来到阶州境內,安顿了部族妇孺,达布就带军窜入阶州抢夺财物。
击败阶州军队后,部族军士都很⾼兴,达布在小时候,跟着祖父到过京兆府、大梁等地,因此,达布的眼界远比一般吐蕃人更为开阔。对于白天的胜仗,他一点都不⾼兴,反而对于部族的前途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达布在驻营之后,出派了四名军士守在东面的草丛中,以免被人偷袭。达布和哲蚌谁都没有想到,尽管他们严密布防,两名黑雕军军士还是悄悄地潜到了白龙江边的草丛里,接近了他们的营地。
吐蕃人以少敌众,大败阶州步军,石虎这才知道吐蕃人的历害,对吐蕃人的战斗力另眼相看。黑雕军重新编组的时候,每一营都建有侦察队,编制为五十人,以原来的狮营侦骑为骨⼲。石虎仔细询问了吐蕃人的装备、战术后,把二十名经验丰富的狮营侦骑全部出派城去,查探吐蕃人的动向。
狮营侦骑周青和武家英是老搭档了,接到任务后,两人换上了黑⾊和绿⾊相间的侦察服,便消失在夜⾊中。
两人的的搜索区域是白龙江右岸,周青和武家英沿河岸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在距离阶州城二十里的白龙江右岸,白龙江有一个转弯处,此处江水比一般的河面更为宽阔,水流平缓,右岸是江水冲积而形成的小平地,林木茂盛,杂草丛生,是驻营的好地方。
周青和武家英一前一后潜入了草丛中。周青弯着腰,脚步缓慢,警惕地观察着前面的情况。一般情况下,敌人都会在营地周围布置一些哨兵。白龙江岸边草木茂盛,哨兵若潜伏着不动,则极难发现。
听到隐隐约约战马的声音后,周青和武家英知道他们找到了吐蕃人的营地。俩人马上匍匐着前进,行进速度极慢,尽量减轻响动。夜⾊中,整个河岸都是一片蛙叫虫鸣,周青和武家英爬行的轻微响声,全部被蛙叫虫鸣所掩盖。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爬到距离吐蕃人营地约六百米的地方便停了下来,这里已能清楚地看到吐蕃人的帐篷。
周青找到潜伏点后,便安静地趴在草丛中,观察吐蕃人的动向。河岸边的蚊子体形大硕,欣喜若狂地围着周青盘旋,嗡嗡的声音在四处响起。周青是澶州人,从小最喜在茶馆里听书,楚汉争霸中的“破釜沉舟、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等故事早已烂熟于胸,面对蚊子的包围,周青算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十面埋伏”什么是“四面楚歌。”因不清楚敌军的哨位,周青不敢有任何驱赶蚊子的动作,只有把头埋在手臂上。白龙江边的蚊子不屈不挠地发动着进攻,在夜午时分,周青已被蚊子咬得⿇木了。
难熬的夜晚在周青的祈祷声中万分缓慢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光芒万丈的阳光从云层中射了出来,白龙河岸边笼罩在一征薄雾中,河水的嘲湿味道四处弥漫,忙碌了一个晚上的蚊子兵团心満意足地散去了。
吐蕃人陆续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数十人就在营地周围,给树木和花花草草施肥。周青在草地上伏了一晚上,看到吐蕃人施肥十分畅快,下腹也隐有涨意,周青作狮营侦骑已很久了,早已练出了不随地大小便的绝招,下腹一涨,周青就开始转移思路,想象以前在郑州见过的一个漂亮娘子。
周青有效地转移了注意力,但空气中,飘来一股新鲜的臭味。吐蕃营地的臭味不会传这么远,周青顿时警觉起来,他仔细观察臭味的来源处,瞅见一个吐蕃人蹲在草丛中,也在行方便之事。周青马上意识到这个吐蕃人肯定是哨兵,于是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武家英在周青的左侧,他距离吐蕃人较远,视线不如周青,两人早有默契,周青不动,武家英也就不会动。但是,现在即便周青动了,武家英也不敢稍有动弹。
武家英昨晚入进潜伏区后,他所享受的待遇和周青一样,受到了白龙江大号蚊子的热情款待,不同的是,他始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边游走。天刚朦朦亮时,武家英吃惊地发现,两条青⾊长蛇紧靠着自己的肩膀,盘踞在一起。武家英也是澶州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软绵绵的蛇非常畏惧。在郑州的时候,多次参加防御使组织的野外生存训练,他对蛇的恐惧才稍有减弱,但是猛然间,在自己⾝旁出现两条长蛇,还是让他惊出了一⾝冷汗。
两条长蛇的蛇头呈三角形,整体是青⾊的纹路,从颈部到尾部,有四、五条红⾊的环状条纹。这两条蛇颜⾊艳丽,体型修长,十分漂亮。武家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蛇,但是他知道越是漂亮的毒蛇,毒性越大,武家英看清楚两条长蛇的形状,更是不敢稍有动弹,
两条长蛇亲热地纠缠在一起,它们可不管武家英的感受,在草丛中,享受着早上清新的空气,相依相偎。
那名暴露目标的吐蕃哨兵昨晚美餐了一顿。自从败于拓跋部骑兵后,吐蕃人一路被拓跋部骑兵追赶,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昨天打败阶州军队,吐蕃哨兵在村子抢了一只羊,狼呑虎咽吃得太多,在早上竟然闹起了肚子。吐蕃哨兵嘴里不停地诅咒,他也被白龙江的大蚊子磨折得够呛。此时天已大亮,吐蕃哨兵从哨位处站了起来,就往营地走。他距离周青很近,周青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哨兵脸上,被蚊子咬起的一个个肿红的大疙瘩。这名吐蕃哨兵现⾝后,草丛中陆续走出了三个哨兵,四人招呼着,回到了营地。
一会儿,大队吐蕃人就向南奔去,但营地里帐篷没有撤掉,还有十几个吐蕃人在走来走去。这十几人是吐蕃人伤兵,被留在营地里,养伤兼守护营地。
一名吐蕃伤兵左臂被砍了一刀,在营地里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他几次走到一个帐篷外,徘徊了几次,最后还是走了进去。帐篷里是两个年轻的汉家女子,惊恐万分地缩成一团,见有人进来,更是紧紧缩在角落里。
吐蕃伤兵上前一步,把那个女子拉了起来,见女子虽是灰头土脸,却甚是好看。吐蕃伤兵好久没碰过女人了,一把抱过女子,三下五除二撕下了女子的服衣。那女子拼命哭闹、挣扎,却那里是⾝強体壮的吐蕃伤兵的对手。吐蕃伤兵把女子按在地上,正准备脫下自已的服衣,忽觉一声鞭响,后背已着了辣火辣的一鞭。
吐蕃伤兵正在兴头上,不想有人进来坏了好事,放下女子,就菗出腰刀跳了起来。
来人斥责道:“这是达布的女人,你也敢动,不想活了。”
吐蕃伤兵早已恼羞成怒,道:“她又没和达布成亲,只不过是一个女奴,我爷爷也是金山国大将军,你给我滚开。”
两人一言不和,在帐篷里动起手来。来人手持马鞭,在帐篷里受到极大限制,吐蕃伤兵暴怒之中,几招过后,一刀捅在来人的前胸上。来人按着胸口,鲜血如注,瞪着眼睛,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行了。吐蕃伤兵这才冷静下来,自知闯了祸,提着腰刀,就朝外跑。
女人的喊叫声、两人的吵闹打斗声,早已惊动了另外的吐蕃伤兵,他们都朝出事的帐篷走来。吐蕃伤兵手提古达腰刀,从帐篷內猛冲出来,其余吐蕃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全力阻挡,吐蕃伤兵跑出营地,很快就消失在白龙河江边。
周青距离吐蕃营地要比武家英要近,吐蕃营地发生的一切,除帐篷內发生之事,他全部看到了眼里。等到吐蕃营地平静下来之后,周青就朝武家英的隐⾝之处爬去。
两条青蛇,此时仍然一动不动地靠着武家英的肩膀,一条青蛇的尾巴还搭在武家英的背上。
周青慢慢朝自己爬了过来,轻微的响动声,已惊动了两条青蛇,两条青蛇挺起头来,武家英害怕周青惊动了青蛇,他不敢喊也不敢动,等到周青露出脸的时候,就劲使地对着周青眨眼、歪嘴巴。
周青和武家英多年搭档,配合十分默契。武家英的异样,周青早看到眼里,周青停止爬动,很快发现了两条青蛇。周青极为缓慢地地撑起⾝体,菗出了腰刀,慢慢举了起来。可有两条青蛇,周青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僵在原地。
此时,太阳从云层中完全跳出来,白龙江上的那一层薄雾已慢慢散去。两条青蛇似乎感到了天气的炎热,慢悠悠地离开了武家英,消失在草丛中。武家英在两条青蛇的陪伴下,可说度曰如年,青蛇走后,全⾝就如虚脫一般,瘫在了地上。
石虎把二十名黑雕军狮营侦骑全部派了出去后,一步没有离开刺史衙门,等着侦骑带回的消息。第二天中午时分,侦骑陆续回来,均报告所搜索的地区没有发现敌人的行踪,到了下午,只剩下最后两名侦骑没有回来。
副将杨义深在衙门內等得十分疲倦,他打着哈欠,道:“吐蕃人定是流窜到阶州,见我们有防备,就退出了阶州。”
石虎盯着阶州地图,用手指着周青、武家英所搜索的区域,道:“还有一个区域没有查清楚,若今晚上两名侦骑还不会来,我们再派两人去搜索。如我猜得没错,吐蕃人的营地就在这一带。”
一会,军士来报:“抓住了一名吐蕃人。”
石虎大喜过望,大声道:“带进来。”
阶州只有五百黑雕军,石虎把这五百黑雕军当宝贝供着,阶州所有杂事都交由阶州步军来做,在石虎刺史衙门外候着的军士都是阶州步军。两名阶州步军拖着一个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吐蕃人,吐蕃人脸上还在流血,不停地咒骂着。周青和武家英跟在后面,脸上肿红着。石虎原本以为两人是捉拿吐蕃人所受之伤,走近一看,却发现是蚊子盯咬所至。
石虎、周青、武家英都出自澶州军,相互极为熟悉,石虎笑道:“你们两人怎么弄成这样,就象被人痛打了一顿,肿得象个猪头。”
周青咧嘴一笑,抬起手来,満手都是红得发亮的疙瘩,周青道:“我算服了气了,白龙江边的蚊子大得象苍蝇,飞起来嗡嗡的声音和藌蜂差不多,武家英更惨,被两条毒蛇困住了,差点丢了小命。
武家英踢了一脚还在叫喊、咒骂的吐蕃伤兵,道:“这个蛮子,真是历害,我们俩人差点扑不住他。”
石虎弄清楚了吐蕃人的营地位置,对杨义深道:“今晚我们夜袭吐蕃人的营地。”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