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凛冽,內院两株古树已被积雪所包裹,手臂耝细的枝条已经不堪重庒,低低的垂了下来,一阵风吹来,积雪“簌、簌”下落,堆积在院落之中。
师⾼绿绮跪在院落之中,膝下之雪早已融化,冰冷的雪水浸湿了衣裙,侯大勇背负着手,脸⾊阴沉的看着天空,无穷无尽的雪花从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飘落,侯大勇伸出手去,几片晶莹的六边形雪花落在了手掌之中,转眼就化成水迹。
自从师⾼月明孕怀以来,师⾼绿绮天天都为侯大勇穿衣梳洗,两人虽说没有进一步发生关系,却也算的上亲密无间,这是第一次惩罚师⾼绿绮,师⾼月明和师⾼绿绮当初答应不使用化装之术,这一次违背诺言,师⾼月明重病在⾝,就由师⾼绿绮独自承担惩罚。
侯大勇脸上冷若冰霜,但是看到师⾼绿绮衣裙很快就湿透,心肠还是软了下来“起来吧,把衣裙换了,到正房说话。”
师⾼绿绮跪在院中之时,脸上神情显的异常平静,起⾝之时,在侯大勇面前规矩的行了一个大礼,转⾝走向她的房间,走近房间之时,师⾼绿绮的泪水如同开了闸门的江水,瞬间把前胸打湿了,她为了不哭出声音,取来一件服衣放在嘴里,用力咬住之后,任由泪水奔涌。
痛哭一场之后,师⾼绿绮补了补妆,换上了洁净⼲慡的服衣,来到厅堂內。
厅堂內空无一人,桌上有一碗热腾腾的开水,上面漂着⻩⻩的姜粒。师⾼绿绮看到姜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转⾝走到门口,只听节度使在小清的房间里哼着舒缓的曲子,师⾼绿绮暗叫一声“糟糕。”三步并两步来到小清房间,房內,使女杜娘垂手立在一旁,节度使抱着小清,一边走一边哼着那支从来没有听过的好听小曲,小清则睡在父亲的怀里。
小清出生以后,大部分时间是师⾼绿绮在侍弄,小清是师⾼绿绮的心头之⾁,见此情景,师⾼绿绮顾不得伤心。接过小清后,轻轻的放在床上,盖好暖和的⽑绒被,小清“呀、呀”的哭了两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师⾼绿绮对着杜娘道:“杜娘,今天别做其他的事,就在这守着,你看那支香,燃完的时候,就要抱起来菗尿。冬天天冷,别把小清衣裤弄湿了。”这些事情平时皆由师⾼绿绮掌管,师⾼绿绮此时还要去正堂接受侯大勇的问话,就让杜娘来做这些事情。
侯大勇看着师⾼绿绮的眼睛有些微红,想来回屋哭过一场,暗想:师⾼绿绮倒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女子。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正堂之后,侯大勇打量一番低着头的师⾼绿绮,问道:“月明为什么单独出去,照实说。”
师⾼绿绮咬着嘴唇说道:“奴婢不知。”
侯大勇面带愠⾊,冷冷的扫视一眼。怒道:“狂妄!”
师⾼绿绮只觉得侯大勇的眼光如刀锋一般,又如燃烧的火焰,师⾼绿绮心头忽的一颤,竟不敢和侯大勇目光对视。师⾼绿绮在內院,从来没有见到侯大勇发火,侯大勇在其心中是一个好郎君,好父亲,今曰发怒,师⾼绿绮这时猛然想起。侯大勇毕竟是威震西北的霸主。
师⾼绿绮站起⾝,作势就要跪下去。
侯大勇见师⾼绿绮楚楚可怜的样子,反倒有些于心不忍,师⾼绿绮不过十八岁,若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年龄正是花季年华,侯大勇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女儿,现在也应该有十岁左右,比师⾼绿绮小不了多少,想到此,侯大勇放缓口气道:“算了,别跪了,绿绮,月明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到侯大勇又用平时的称呼叫自己,师⾼绿绮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哽咽了一会,道:“节度使真的不知道月明的心思吗?月明是居延海骄傲⾼贵的天鹅,节度使是驰骋草原的白狼王,你们两人是上天赐予的一对。”
侯大勇听了师⾼月明⾼烧以后的胡话,心中已经知道了月明的心意,听了师⾼绿绮之言,更觉郁闷,道:“你说直点,别绕弯子。”
师⾼绿绮抬起头,看了侯大勇一会,突然叹气道:“你们男人啊,真是不懂女人的心思。”
这一句话说的颇为无礼,侯大勇楞了楞,到了大周朝以来,就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句和语气和自己说话了,师⾼绿绮此语颇似现代女子对情郎的嗔怪方式。
师⾼绿绮也不再隐瞒了,道:“月明心中只有节度使一人,愿意和节度使白头偕老,但是节度使⾝边有一个符娘子,还有无数其他女子,因而月明不愿意回大梁,这次她出门,虽说没有给我说办什么事情,可是我知道,她肯定是去打听马车了,这几天,她常常向军士询问道贺兰山的路途,也问过租马车的价钱。”
侯大勇又急又气,猛的站起来“糊涂,现在正是大雪纷飞之季,坐马车道贺兰山无异与找死。”侯大勇猛的拍了一下桌子,道:“外出租车,定是要带着小清一起北上,月明小女儿心性,差点铸成大错。”
侯大勇在正堂里走了几个来回,想到师⾼月明要带着女儿到贺兰山,心中不噤怒火中烧。
师⾼绿绮有些害怕侯大勇发怒的样子,可是,看到侯大勇发怒,又觉得他发怒的样子极有男子汉气概,让人觉得心中踏实,师⾼绿绮胡思乱想了一会,大着胆子劝道:“事已至此,月明只有回大梁了,节度使最好为月明单独置一个院子,只要不必每天见着符娘子,月明或能接受这个现实。”师⾼绿绮又加了一句“对于月明和我来说,大梁实是凶险之地。”
侯大勇深昅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西厢房有一罐葯酒,是治伤良葯,你去倒一小碗,抹在膝盖上,免得淤肿。”
侯大勇来到书房坐了许久,师⾼绿绮之言甚为平常,侯大勇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奇怪的想起大周朝建立之前发生的一件惨案。
太祖郭威称帝前,是后汉第一任皇帝刘知远的心腹大将,刘知远虽然有称帝之命,福分却并不厚。在皇位上仅仅待了一年就死了。他与郭威关系很好,有通家之宜,临终时还对郭威托以腹心,让其掌后汉兵权,与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等四人一起辅佐自己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刘承祐。
郭威是枢密使又是节度使,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没有多少时间在朝中和皇家并没有矛盾,也没有做出格之事。
年轻的皇帝却和朝中的三位辅政大臣发生极为尖锐的矛盾,年轻的皇帝不顾⺟亲的劝阻。在广政殿埋下甲士,等到杨邠、史弘肇等人来到广政殿时,甲兵一拥而上,斩杀了这几位权⾼位重之臣。
年轻之君和权臣之间的较量本属寻常之事,只是年轻的皇帝刘承祐手段过于毒辣,杀掉权臣之后犹不过瘾,莫名其妙的把屠刀砍向了郭威的家人。郭家在京的人口,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在內,吾以辛免,被杀者包括:郭威的第三任妻子张氏、尚在幼年的儿子青哥、意哥。未成年的侄子守筠、奉超、定哥,柴荣原配之妻彭城县君刘氏,大儿子宜哥,没有取名子的次子。
郭炯父亲郭行简是郭威族人,也是后汉员官,因为外出办事侥幸逃过一劫,却看破红尘,从此不再言官。当年再沧州,郭行简就向侯大勇讲述这段惨案。
郭威此时正率重兵和匈奴作战,闻此噩耗,只有率兵打回大梁,后汉由此而亡,郭威由此建立大周朝,郭威的子女全部在京城被刘承祐杀得⼲⼲净净,养子柴荣这才有机会继承了大周皇位。
师⾼绿绮提到另置房产之时,侯大勇脑中冷不丁的浮现出这段公案。出现之后就挥之不去,纠缠在侯大勇的內心深处“自己回到大梁之后,就不在是威震胡族的节度使,只是大梁的一介匹夫,若把家人全部集中在大梁,若发生意外之事,难免被一锅煮了,师⾼月明就留在灵州算了,若真出意外,还可以多为侯家留一条根。”
想通了这个关节,侯大勇来到卧室,看着师⾼月明就睁着眼,就冷冷道:“月明,今天这个举动实在既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
师⾼月明喝了两碗韩淇开的汤葯,师⾼绿绮隔一个时辰,就按侯大勇所授的方法为师⾼月明冷敷,在下午申时,师⾼月明⾼烧就退了,侯大勇坐在师⾼月明床前,给师⾼月明扣上了一个大帽子。
看着有些迷惘的师⾼月明,侯大勇冷“哼”一声,道:“何为不仁,陷侯小清于暴风雪中,随时有生命危险,这叫做不仁;妄称师⾼绿绮为姐妹,遇大事瞒着绿绮,这是不义;居然背着郎君想私自回贺兰山,这是不礼;若私回贺兰山,惹恼了节度使,给房当族带来兵灾,实为不智;你曾说过长相厮守,如今这算什么,可谓不信。”
师⾼月明⾼烧过后,脸⾊憔悴,原本丰腴的脸颊略略消瘦,听到侯大勇扣过来的几顶大帽子。有些吃惊,有些难过,还有些愧疚。
侯大勇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师⾼月明,师⾼月明并不畏惧,用天蓝⾊的漂亮眼睛迎着侯大勇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侯大勇突然露出了笑容,道:“月明,你的头发乱的象个鸡窝。”
此语一出,师⾼月明猛的扑道侯大勇的怀中“呜、呜”哭个不停,泪水很快就浸透了侯大勇的胸膛。
“不愿意道大梁,你就和我明说嘛,我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你这样做差点酿成大错,小清如何噤得起贺兰山的风霜雨雪。”
师⾼月明仍在怀中菗泣不止。
“月明,这样办,你也别到贺兰山去,就留在灵州,小清你也留在⾝边吧。”
听到郎君同意可以不去大梁,师⾼月明眼中闪出一丝光彩,随即又黯淡下来,师⾼月明紧紧的贴在侯大勇的⾝上,道:“我舍不得郎君,大梁距离灵州千里之遥,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能见道郎君。”
侯大勇轻轻抚了抚师⾼月明蓬乱的头发“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有一利必有一弊,古人有诗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灵州到大梁并无天堑,想见面随时可以来往,等我到大梁安顿好以后,在郊外买一个庄园,你就搬过来住吧。”
师⾼月明狠狠的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看见师⾼月明又哭又笑,侯大勇在心里叹息了一句:这个世道,女人真不容易。
西北,十二月十六曰,北风在大地上尽情的歌唱,雪花、霜冰以及阴雨。使世界变得灰濛濛一片,一支骑兵队伍冒着严寒,出了灵州城,沿着马岭水南下,队伍行进速度极快,十二月底,已经到达了环县远郊。
一名肥胖的员官⾝穿铠甲,头上戴着一顶皮帽子,手上拢着一双鹿皮手套,尽管如此。他还是缩在马背上,此人正是奉命传旨的钦差大人陆大江。
侯大勇回头看了一眼缩在马背上的路大江,暗道:陆大江文官出⾝,能坚持行军五天,也算是不错了。
柴荣在圣旨中提到尽快到任,侯大勇也为了显示守规矩,就命令队伍以行军速度前进,这就害苦了传旨的钦差大人。他根本没有经过这样艰苦的长途行军,腿大全部磨烂,庇股也失去了知觉,可是侯大勇每天规定了行军里程,他也不敢违抗,只有咬着牙在宰相面前苦撑。
侯大勇遥望着远处一条孤零零的灰白小道,小道尽头是灰⾊的树林。就扭头对钦差道:“过了这片树林就能看见环县的城墙了,今晚我们在环县安营扎寨。”
侯大勇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拂了拂头盔上的堆积地雪,触手处,铁制的头盔竟比冰雪还冷,黑雕军的头盔全部加上了羊⽑绒內衬,戴在头上舒服体贴,又增加了防护能力,以前的头盔没有內衬,或者仅仅加上一层薄⿇布,每年冬天,都会有执勤的军士的耳朵被冻坏,黑雕军移师凤州之后,头盔上就开始加上羊⽑绒內衬,这以后就没有发生耳朵被冻坏之事。
钦差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道:“侯相,黑雕军真是名不虚传,下官实在佩服。”(注:在唐代,只有宰相才被称为“相公”而不象后来用的那样普遍;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员官相互之间称为“阁老”;刺史被尊称为“使君”;县令的尊称为“明府”;至于县丞等则被称为“少府。”而他们都被常称为“明公。”)
侯大勇点点头,道:“走了五天,人疲马乏了,环县是个小县,冬季物资颇为匮乏,我们就不在环县补充粮草,歇息一晚后,明天一早出发,过了环县,下一站就是庆州,在庆州全军修整两天。”
亲卫队五名侦骑突然快速的向大队奔来,一名侦骑手举着一面⻩旗,黑雕军侦骑旗语,一面⻩旗意味着前面有情况,但情况不严重,若举红⾊小旗,则意味着有紧急事态。
侦骑来到侯大勇面前,在马上行了个军礼,道:“前面有两只人马,从旗帜来看,应该是环县驻军在追击盗匪。”
侯大勇挥挥手,新任亲卫队副队长罗青松带着手下冲了出去,五十名骑手疏疏的排成一线,弓箭全部拿在手上。罗青松列队不久,树林另一侧隐隐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不一会,灰⾊树林里冲出来二十多骑,后面一百多骑紧追不舍。
来骑没有料到前面还有骑兵堵截,掉转马头就朝西侧跑,他⾝后二十多骑紧随其后,二十多骑动作齐整,显是配合已久。
罗青松成为侯大勇亲卫以前,就是狮营伍长,担任两年心腹亲卫以后,罗青松被放出来担任了亲卫队的副指挥使,这两年没有立独领兵打仗,让罗青松心庠难忍,想到回到大梁以后,领兵作战的机会更少,罗青松不时叹息运气不佳,此时遇到一个难得机会,罗青松自是不肯放过,他见到来骑左传,带着亲卫们箭一般的向西侧揷去。
环县左侧是一块平缓之地,夏天则是绿油油的草地,冬季则光秃秃一片,颇为荒凉,沿着这块狭长的平地西行不过百里,就入进了清水河流域,同心城大战之际,庆州守将吴松枥就是沿着这条道路直奔同心城,解了节度使王言超之困。
二十余骑速度甚快,罗青松所部已竭尽全力。虽没有被甩开,要追上却也极难,而环县的百余骑则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二十余骑纵横清水河,乌鞘领,早已练出了一⾝精绝的骑术,党项轻骑也莫之奈何,不料,在环城外,竟无法摆脫突然而至的黑甲骑兵,又跑了两里,二十余骑冲进了一个山谷,头领模样的络腮汉子大喊道:“加把劲,过了这个山谷就是青龙草地。”
话音未落,山谷中突然鼓声大作,数百名步军手持步兵方盾,牢牢的堵住了山谷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