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那么说?”
“说什么?”
“说你会一辈子恨她。”
“什么恨一辈子?哪有这么戏剧化?我只是说我不会原谅她。”
“那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
“差很多好吗?”
袁少齐为自己辩解,却不知怎地有些心虚,声嗓低哑了,饮入嘴里的酒精开始灼烧喉头。
他⾝旁,一个俊秀的男子笑笑地望他,戴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眸却清锐有神,不输猎鹰。
乔旋,袁少齐屈指可数的好朋友,两人年少时曾在少年辅育院有过几个月的同室之谊,出院后也一直有来往,虽然彼此的趣兴天差地远,但很谈得来,即使袁少齐这几年在国外工作,仍用电子邮件联系友情。
袁少齐很珍惜这个朋友,与前妻的一番爱恨嗔痴也没旁人可以倾诉,只能说给他听了。
两个男人于是在入夜时分,约在饭店酒吧,坐在窗边,俯望这城市如流星般点亮的灿烂霓虹。
“所以你对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乔旋单刀直入,问得很犀利。
袁少齐苦涩地抿唇,举起酒瓶,为自己与好友斟酒。“我当然…还是不能原谅她。”
“这个你刚刚说过了。”乔旋似笑非笑。
袁少齐横扫好友一眼,明知他是在挪揄自己。“我的感觉很复杂,老实说,知道她现在过得不好,我觉得——”他惘然顿住,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同情她?”乔旋接口。
“有一点吧。”
“但又觉得她是自找的?”
“…”“当年她就是受不了跟你过苦曰子,才会坚持跟你离婚,结果没多久,自己家也破产了——想想,这也算是她的报应吧。”
报应?
袁少齐闻言一凛,转头瞪视好友。“别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乔旋闲闲地摇晃酒杯。“当年他们全家都瞧不起你,说你这个穷小子配不上她,结果现在情势逆转,你是际国连锁饭店的总经理,她却为了家计不得不出来接案子钱赚——你不觉得有种报复的感快吗?”
报复的感快?
袁少齐胸口一震,虽说好友这话说得讽刺,就算不是针对前妻,也是对她势利的家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是隐约有几分畅快的,尤其是那个曾经拿⾼尔夫球杆狠狠敲他的男人。
他不觉伸手抚弄额角的凹痕,直到如今,这缺口仍记忆着当时的屈辱与伤痛。
他微微咬牙,大手把玩水晶酒杯。“其实跟语臻离婚这几年,我时常在想,如果有一天再见到她,再见到她父⺟跟哥哥,我一定要让他们看清楚,我袁少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现在的我,给得起语臻她想要的生活。”
七年来,便是这样的执着支持他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要证明给他们全家人看,当年是他们错估了他的潜力。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邀请他们一家人到饭店度假。”乔旋意有所指地提议。
“这是⼲么?威示吗?”袁少齐不赞同地蹙眉。“我有那么幼稚吗?”
“男人本来大部分时候都很幼稚。”乔旋感叹。
“这话是谁说的?”袁少齐冷哼。“又是你那只女王蜂?”
“你说铃铃?”
“还用问吗?能让你把她的话奉为懿旨的,除了赵铃铃还有谁?”
赵铃铃,当年是风靡整座少年辅育院的少女,聪明灵气,却也妖美惑众,从小就懂得凭借绝世容貌周旋于一⼲利欲薰心的男子之间,长大后更不用说,男人基本上被她当物玩,为的只是利用他们建立属于自己的夜世界。
如今,她是好几间店酒的妈妈桑,长袖善舞,无数政商名流拜倒于石榴裙下。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听话。”乔旋啜口酒,自嘲地勾唇。“我有时候也恨她。”
“你恨她的话,会不顾危险地冲进火场救她?”袁少齐嘲弄地拿起酒杯。前几天的新闻画面几乎惊吓了他,一场无预警的大火毁了一间夜店,幸好当时是白天,店里没客人,一位幸运逃生的姐小哭诉妈妈桑还困在火场里,乔旋正巧路过,自告奋勇前往救人,也顺利救出受困的美丽女子。
媒体记者们激动地将“国会王子”的义举,形容成英勇的骑士风范,可袁少齐知道,这完全是出自私心。
“幸好你最后没事,只是喉咙灼伤,要是毁了这张帅脸,你下届立委还要不要选啊?”
“下次不选立委了,要选县长市。”乔旋嘻笑,显然没把自己能为赵铃铃舍命当一回事。
袁少齐见他満不在乎,也只能叹息。“你还真是平步青云啊!有个豪门老婆相挺,果然不简单。”
“水晶的确很支持我。”提及家里那位温柔聪慧又不失俏皮的娇妻,乔旋面容一整,变得严肃。“我很幸运能娶到她。”
“可你的心还是在赵铃铃⾝上?”袁少齐听出弦外之音。
乔旋淡淡一笑。“一个人的心,有时候是由不得自己控制的。否则你应该也会恨你前妻到底,对吧?”
“…错。”
“哪里错了?”
他可以不恨她。
但并不表示他会原谅她,不表示他的心会向着她,他的心,百分之百由自己主宰。
他不像乔旋,不惜为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女人出生入死,那太傻了,无可救药。
袁少齐阴郁地寻思,掌心握着两颗磁性健⾝球,来回碰撞,敲出清脆声响。
每一声,都在他不平静的心海激起朵朵浪花。
有人轻叩门扉。
他心神一凛,威严地扬嗓。“进来。”
走进办公室的是行销部陈副理,她带来一份企划案。“总经理,这是汪姐小的提案,您前几天通过的,关于版面设计,她想在这里做个小小更动,所以我来请问总经理的意见。”
“你觉得怎样?”袁少齐不答反问。
“我?”陈副理愣了愣,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是觉得做个改变也不错。”
“既然这样,就照你们的意思吧!”袁少齐⼲脆地指示。“以后也不必来问我了,这种事行销部全权处理就可以。”
陈副理眨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当初是这个总经理非要⼲涉这个企划案的,不是吗?甚至命令汪姐小提案时直接对他报告,怎么他现在又忽然决定放手了?“那么这件案子我们就继续执行,不再打扰总经理喽?”
“嗯。”袁少齐颔首,顿了顿,又下指示。“对了,垦丁舂悦那边也有类似的行销企划想外包,你不妨把汪姐小推荐给他们。”
“垦丁那边吗?”陈副理有些茫然。这回总经理跟汪姐小
腾折了这么久才通过提案,她本来还想以后恐怕没有跟汪姐小合作的机会了,没想到——
“可是这样好吗?我以为总经理不喜欢汪姐小。”
“谁说我不喜欢她?”袁少齐飞快地反驳。
陈副理一怔。
袁少齐忽地警觉自己话中意思恐遭误会,连忙解释。“我是说,我对她个人的印象不影响她的工作评价,她的确很有两把刷子,也很努力配合我们的要求,所以我才愿意给她机会。”
“是,我知道了。”陈副理微笑,她很⾼兴总经理也跟自己一样欣赏汪语臻,她一直觉得汪语臻是个认真的女人。“那我先告退。”语落,她盈盈转⾝。
“等等!”袁少齐唤住她。
“是,总经理还有什么吩咐?”
“关于垦丁那件事,你不必跟汪姐小提起是我推荐的。”
“为什么?”陈副理不解。
因为他不想让她以为他很看重她,而且他有预感,那女人不但不会因此感激他,反而会怪他多管闲事。
一念及此,袁少齐一哂,嘴角勾起冷冽的自嘲。
“他说没意见?”
“是,总经理说由我们全权作主。”
好意外啊!
汪语臻嘲讽地轻嗤,他不是最爱对她挑剔东挑剔西的吗?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是怎样?天要降红雨了吗?
陈副理看出她神⾊不屑,忍不住想为老板说好话。“汪姐小,其实你也别怪我们总经理要求太多,他并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平常对饭店员工也挺好的,而且他也推荐——”她倏地顿住,惊觉自己差点嘴巴不牢。
“怎么?”汪语臻好奇地追问。
她摇头摇。“总之,接下来的事情就⿇烦你了。”
“我知道。”汪语臻嫣然一笑,对这位比她大上几岁的熟女姊姊颇有好感。“谢谢你了。”
“你不用谢我,把这件Case好好做好就好。”陈副理回她一笑。
“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汪语臻慎重地承诺。
别说她不想辜负陈副理的期待,就算为了争一口气给那男人看,她也绝对要把这本宣传手册做到尽善尽美。
她花一整天时间,在饭店內各部门查访,观察员工工作流程、客人的反应回馈,一一在笔记本上做纪录。
经过即将打烊的餐厅时,她才赫然醒悟,自己从中午过后就未曾进食了,此刻胃袋正咕噜作响,发出沉痛的议抗。
“忍耐点啊!”她按揉胃部,半玩笑似地安抚。“等会儿回家就喂你吃饭了。”
“你在⼲么?”一道冷淡的声嗓蓦地拉扯她神经。
她吓一跳,愕然回首,迎向袁少齐无表情的脸庞。
怎么会是他?真倒楣!
她暗暗懊恼,极力克制不规律的心韵。“晚安,袁总经理。”客气地打招呼。他却是不客气地嘲讽。“这么晚了你还没走?你不是有门噤的吗?”
“感谢袁总经理关心,我已经跟家里报备过了。”她要笑不笑地牵唇,决定做个文明人,不跟野蛮人计较。
但他偏偏要惹⽑她。“所以你打算在我们饭店逛到什么时候?”
“待会儿就走了。”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落。“我想拍几张饭店的夜景。”
“既然如此,应该到最顶楼的旋转餐厅,那里景⾊最好。”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那走吧。”
“嗄?”她一愣。“去哪里?”
他横她一眼,仿佛嫌她反应迟钝。“跟我上旋转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