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云:自然合琴瑟,结庐在⻩昏。四野无横脫,一季终霜繁。
草庐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如淡金,五柳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但他没有挽髻,长发披散在肩上,如果是梦中惊醒,不是正在洗沐,也应该和苹蒿一样,是位修道士吧。
苹蒿向主人一拱手:“柏兄,深夜打扰,多有得罪。”说着一指我:“一个故友落难,求碗热汤喝。”我听了这话,赶紧上前行礼。那姓柏的主人上下打量我,皱眉说道:“热汤我是有啊,只是此人面罩黑气,大难未脫,你小心惹祸上⾝。”
苹蒿笑道:“总是一片慈悲之心,岂忍看他遭难,不加援手呢?”我在心里暗翘大拇指,赞苹蒿果是好人。姓柏的点点头:“你既不怕,我怕什么。好吧,那就请进来吧。”
经过打听,原来这位主人姓柏名皙自子点,果然也是一名修道士,论起辈分来,还是苹蒿的师叔呢。不过修道士似乎不很讲究辈分尊卑,只要不是同一师承,一律兄弟相称。柏皙吹旺了炉火,对我说:“寒舍无⾁,只有吃剩下半锅菜汤,将就充饥吧。”
我靠近灶边,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寒意顿消,舒服无比。这才知道古人所言不虚,曰曰⾁食,一朝得了异味,还不如冬得炭,夏得冰,来得享受。不大的功夫,汤就滚了,主人盛了两碗,递给我和苹蒿,关照说:“我困倦得很,这就去睡了。苹贤弟,你照顾离先生喝完汤,自往西屋去睡吧。我这里你也熟稔,且暂充半个主人好了。”
苹蒿点头:“柏兄自便。”我接过热汤,忙不迭地喝一大口,烫得嘴唇都起了燎泡,却丝毫不觉其苦。柏皙点头离去,苹蒿和我两人把半锅菜汤都喝得⼲⼲净净,抹抹嘴巴,遍体通泰,舒畅无比。
然后他领我往西屋去。屋子不大,只摆放着两三张竹架,架上堆着些书籍和杂物。苹蒿熟门熟路,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条破⿇毯来,展开铺在席子上:“离先生,你想必也极为辛劳了,裹着毯子睡吧。”我赶紧谦让:“这毯子还是苹先生裹上,我才得热汤暖⾝裹腹,足感盛情,怎可…”苹蒿笑道:“若说盛情,也是主人的盛情,与我无关。况且我说过,江湖浪迹,早不畏寒暑了,你把旧衣还给我,披在⾝上便可。”
嘴里虽然谦逊,可我实在想裹暖和点好好睡一觉。这条毯子虽然破旧,比起前些天在太山王牢狱中御寒的⼲草,在我眼中简直和锦被皮裘差相仿佛。谦让了几句,苹蒿坚辞不受,我也就老实不客气,裹着毯子躺了下来。
实在是疲倦到了极点,热汤下肚,暖洋洋的更添睡意。虽然没有枕头,可是头才一歪,我就朦胧睡去了。梦中所见,竟然是那样奇异的景象…
我梦见⾝处一片空旷的原野中,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心底只隐约感到焦虑、担忧,似乎急于要追上什么人。
近了,逐渐近了,我看到了自己想要追的人。那是一个女人,一个驾着驷马之车的女人,她长发随风披拂,⾝材曼妙无比——我为什么要追她?我是否希望将她拥抱在怀中呢?
恍惚中,我也驾着一乘马车——那不是⾼轩华盖的官车,也不是贤良上京的公车,那分明是古书上出现过的战车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如此轻松而熟练地驾驭战车。战车的速度快到惊人,风声在耳旁鸣响,很快,我就追近了前面那个女人。
这时候,那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她的相貌对我来说,是相当熟悉的,那是爰姐小…不,是钟蒙山上那妖物的相貌。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我所不熟悉的,既非爰姐小的矜持、涩羞,也非那妖物的凄凉、哀伤,我发觉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感情。那是什么?是伤心吗?是愤怒吗?不,那是失望,深切的失望…
我为她的神情所震撼。究竟什么事情,使得她如此地失望?是谁竟然辜负这天仙一般的容貌,这不似凡俗所敢仰视的尤物,竟然赋予她这种深切的铭心刻骨的失望?然而,我的心恰在这时候象被劈分开似的,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彩。一种是怜惜,一种却是懊恼和愤怒。
愤怒的感情告诉自己,那女人如此失望的眼神,如同一股炽烈的火焰,将会焚尽我的梦想,我的野心,还有我披荆斩棘十余年来的努力。想到这里,杀意猛然间涌上心头,我跪下一条腿来,用牙齿叼住马缰,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瞄准那女人的后心,一箭射去。
她听到了风声,微一侧⾝,満脸都是惊愕,挥起一柄铁剑,将箭格挡开了。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杀死她的努力,在另半颗心的惊呼声中,又立刻射出了第二箭——这第二箭,那女人终于没能躲过,羽箭正中右胸,她一声也没有吭,就栽倒在了车厢里。
我驱动战车,匆匆追上前去,拦住了她的马头,同时自己腾空一跃,跳入了她的车厢——这种跳跃速度和距离,都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明确地相信,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看到,这无双艳丽的女子,胸口揷着羽箭,无力地仰躺在车轼上,头颈软软地向后垂着,如云的长发随着风,凌乱地飘拂着。她的面孔苍白得几乎没有血⾊,一抹鲜红,从她同样红润的唇边淌下。
似乎那真正我自己的心在矛盾的斗争中,终于占据了上风,我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在哭泣。我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睑——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还凝聚着最后一点极度惊诧和哀伤没来得及消散。我帮她合上了眼睑,然后手缓缓向下,摸抚她那柔美的面庞——这柔嫰的肌肤,很快就会僵硬⼲枯了,然后会腐烂…我为自己的行为,不,为了那另外半颗本不属于自己的心的行为,感到一阵深切的痛悔。
突然,那女人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这样狠,这样深,我竟然“哎呀”地大叫了起来。想要挣脫她的牙关,但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败了。挣扎中,我的左手突然摸到了一个硬冷的剑柄——那是她落在车厢里的铁剑吧…
脫离我的本心,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毫不犹豫地拾起铁剑,⾼⾼扬起,狠狠挥落,斩向那女人的鼻下。我能够感觉得到剑锋切断牙齿,割入齿龈,砍开颊骨的那种涩重。鲜血噴溅了起来,泼到我的脸上,我终于子套了小指。小指已经快要断了,血⾁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浑⾝乏力,腿双一软,坐在了车厢中。
那女人就躺在我的⾝边,现在,她一定已经彻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血⾁模糊的脸,那⾼挺的鼻梁下面,鲜润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白雪的牙齿、深红的血、浅红的⾁,全都杂乱无章地揉和在一起。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面孔啊,这面孔逐渐和爰姐小,还有那钟蒙山上妖物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这就是我受其迷惑,竟然舍弃正道走上琊路的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孔吗?
我的⾝体不能动,我的心重新合二为一,然后如琉璃般清脆地破碎,破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那究竟是谁?是谁控制了我的⾝体,竟然做出如此忍残的事情来?我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如此的懊悔——虽然杀死这个女人,其实并非我的本意——同时极度厌恶自己,懊悔和厌恶到想要去死!
我以为自己从梦中惊醒了,四周一片黑暗,浑⾝都是冷汗。然而没有,四下望望,这里并非我寄宿的那间草庐,这里仍旧是一片空旷的原野。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那是足以使听者心碎的哀怨的叹息。转过头来,我又看到了她…不,那并非梦中所见的女人,从她脸上的神情,我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那是钟蒙山上的妖物。
“你看见了吧,”那妖物冷冷地望着我,冷冷地说道“被忍残地杀死的那个女子,那正是我。而杀死我的,就是你的祖先,我曾经如此依恋和热爱的一个男子,我的丈夫…”
我的心再度菗紧。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男子,可以如此狠心地残杀他的妻子,即便他的妻子并没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貌。这男子是我的祖先吗?我竟然有这样的祖先,我的⾝上竟然也流淌着这样忍残而恶毒的血吗?!
“一千七百年前,我被杀死了,”那妖物露出一丝苦笑“被自己所深爱的人杀死了。我的⾁体虽然毁灭了,但这种冤屈,这种憎恨,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的…”她说着话,慢慢地抬起手来,我看到在她白皙纤长的食指尖端,慢慢地凝聚起一点殷红的血珠,然后,那血珠无声地落下,落地时,又竟然如玉石相叩般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就是这一滴血,渗入土壤中,怨恨与冤屈在血中保留了整整一千七百年,”那妖物逐渐揭开了自己的⾝份“然后,才有了今天我的复生…”“如此说来,”我心中仍有疑惑“你的相貌,正是那被我的祖先所…那可怜的女子…爰姐小和你如此相似,是巧合呢,还是另有什么渊源呢?”
妖物头摇苦笑:“我早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是爰姐小,爰姐小便是我。十八年前,爰夫人途经潼河以西的那片原野,那片埋葬着我的鲜血的原野,爰姐小就是感我血所结胎而生的。她本就是我在人世的再生…”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你们究竟是…是精与神一体二化,还是根本从来也未曾分化过…”
“很难说呀,我⾝处离奇的境况中,”妖物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很清楚爰姐小⾝在何方,做过一些什么,但作为人类的爰姐小本⾝却不清楚。请求你的救援,向你讨取那条剑穗,当时并非我的本意,也并非想趁此机会谋夺你的玉笄。我一直想杀死你,因为你是他的后裔,虽然血缘已经很淡薄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急于知道另外一个答案:“你最终不但没有杀死我,反而救了我,是真的知恩图报呢,还是因为有玉笄的保护,你根本杀不死我?!”妖物摇头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取舍。我发誓要杀尽他的后裔,断绝他的血脉,但因缘巧合,你救了我的性命…你是真正想要救我,即便有剑穗为证,即便你当时并不了解真相,但如非真心情愿,我是无法在你玉笄中蔵⾝的。我再度现⾝人世,唯一的目的就是复仇…但我不能杀你,我若恩将仇报,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不噤长叹一声:“那么慈运真人卜算,但有妖物化作爰姐小一般相貌…”妖物打断我的话:“那是实真的,我的意识,复仇的意识,三年前才真正苏醒过来,对于爰姐小来说,确实是她的劫难吧。然而精神和⾁体终究是不同的,如果杀死我,爰姐小并不会死,甚至她将真正立独地作为一个普通人存活在世界上。你从五山真人手中救过我的性命,你若想杀死我,我无怨无悔…”
“你在说什么?!”我竟然⾼声叫了起来“你也救过我的性命…”“救命的恩德,是无所谓彻底报还的,”那妖物又苦苦地笑了起来“不,真正的我,是不会如此挂怀一段恩德的,我终究并非真正的我,我只是一滴血而已…但我现在已经不知何去何从了,我不能杀你,也就无法完成自己复仇的夙愿,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毫无存在的意义了…”说到这里,她缓缓地转过头去,如风般渐渐飘远。
我大叫一声,想要撒开腿追赶她的背影,但脚下一虚,踉跄着从梦中惊醒。依旧裹着那条⿇毯,浑⾝都是冷汗。这个梦是实真的吗?那是妖物利用梦境来向我解释真相吗?
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天已经亮了,苹蒿却并不在⾝边。我长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的,那个梦,是我给你的。”
我猛然转过⾝来,和梦中一样,那妖物就正站在⾝后。我不噤叫了起来:“这还是梦境吗?你怎敢再现⾝出来,这里距离沌山并不远呀,你不怕…”那妖物淡淡地一笑:“不,你自己看看窗外吧。”我闻言疑惑地向窗外望去——
窗外并不是昨晚所见过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诡奇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