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没能如愿以偿地宰杀那个俘虏,因为他既没有浴沐,也不肯斋戒。耒和几个早晨忙于打仗,没来得及吃饭的士或者家臣,就充当了行刑者。虽然在海上航行,淡水非常宝贵,史咎还是固执地要求他们每个人起码要擦一擦⾝。
第一批宰杀了五十名俘虏(包括那个最胆小的),还有为敌人划船的二百多个奴隶。剩下的二十四名俘虏,决定留到下次祭祀时使用。
巳时吉时,史咎开始供献牺牲,祭告天地。这种仪式本来需要一史一巫共同主持,但船上没有巫人,只好让那位可敬的老人一⾝而兼二任了。
舞蹈,歌唱,众人虔诚礼拜,然后用船上最好的木炭燃起了一盆火。史咎从随⾝背囊里捡出最大的一块⻳甲来,小心翼翼地端在火焰上烧烤。
主船上聚集了士四十人、家臣十二人,挤得満満的。大家都紧张地望着老人手上的⻳甲,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的胸口又痛起来了,却強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音来。
“啪”的一声,⻳甲的一侧崩开了道细小的口子,每个人的心都是一跳——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裂口在逐渐地扩大,一点点延伸到⻳甲的中心,却忽然不动了。我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里,耳边只有和缓的风声和海浪拍击船舷的声音。这是多么可怕的静寂啊,我所望渴的沉寂,绝对不是这样的。
终于,那裂口又开始延展了,但并不象刚才那样是一条整齐的直线,也没有刚才的耝而且平滑——三道细小的、弯弯曲曲的纹路向左右两边延伸了开去。
我的心上掠过了一道不祥的阴影。如果这道裂纹是殷祚的象征,那么这裂分、细小和弯曲,难道是预示着上天决定的必然衰微吗?
忽然又是“啪”的一声,三道分支停止了前进,却又有一道新的裂口在直线不远处显现,飞快地向着⻳甲的另一端,平稳地延展开去。
史咎长长舒了一口气,把⻳甲从火焰上移开。众人一齐叩头,感谢上天和祖宗的指示。
“是不是还有希望?”一名做过史官副手的士向史咎发问“是不是否极泰来,衰而复兴的意思?”
史咎不说话,取出刻刀来,在⻳甲上记录下了占卜的原因和结果。放下刀很久,他才缓缓地说:“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八月里,我和巫邑同时为帝⻳占和卜蓍…”
“我们得到同一个结果:殷的兴盛,是在空桑,”他转向我们,目光炯炯“谁知道这个地方?”
“那不是风夷的发源处,又叫汤谷的地方吗?”有人⾼声回答。“对,飞子廉也是这样向帝解释的,”史咎转向我“所以帝要远征东夷。”
我愕然了:“这件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家是家国东方的屏障,防卫东夷已经七十多年了,这件事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何况大人还是父师,首席元老,”廪也在不平“帝只听飞子一个人的话,就决定了这样的大事吗?”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件蠢事的,”史咎长叹一声“帝也不能例外,只可怜这唯一的一个错误,竟要了他的命…这也是天意吧——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儿伯吉听,他却说空桑不一定在东夷…”
“什么?!”“他说,空桑是太皞发迹的地方,而时至今曰,太皞风夷一族已经基本被东夷灭亡了,空桑的名字,很久没有人叫了,现在叫作汤谷。”
“而据传说,风夷的一部分人下了海,去到东方数千里外的一个巨岛上生存繁衍,于是称呼那个岛就叫作空桑,”史咎站起来,浑⾝颤抖,手指远处“而这次⻳甲上显示的殷复兴的方向,正是在东方!”
几乎一半的人都大叫了起来。我闭上眼睛,体味一霎那间心底的可贵的沉寂。“天意!这真是天意!”耒忘了自己的⾝份,也在⾼呼。天意,这真是天意吗?
我只觉得眼前的⾊彩越来越是灰暗,只觉得海涛的声音越来越是宏大,不由自主地向前倒下去,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