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闻过苏合香了,齐朗在步入长宁殿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随后才走进去,只有片刻而已,并没有人察觉。
紫苏坐在长榻上,手旁的矮几上摆着一串玉制的念珠,阳玄颢站在她的左手边,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殿內很安静。
赵全与叶原秋都不在,尹朔、齐朗与谢清道明来意,呈上奏章后,便沉默不语,那些奏章摆在紫苏的手边,但是,紫苏根本没有碰,摆手示意阳玄颢处理。阳玄颢没有伸手,反而恭敬地对⺟亲说“孩儿知错了!请⺟后教训!”
皇帝先开口显然是最好的,三人都松了一口气,紫苏却依旧一脸的淡漠,抬手轻抚那一串水润光泽的念珠,漫不经心地道“皇帝怎么会错呢?是哀家错了!应该早点让皇帝起⾝,也免得议政厅把奏章送到慈和宮来!”
“⺟后娘娘…”阳玄颢低头,却没有将话说完。
手指挲摩着那串佛珠,紫苏却始终没有将他拿起,只是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头的儿子,黑眸中却有夜空寒星般的光彩。
“这些是什么?”阳玄颢不知道该对⺟亲说什么,只能用低哑的嗓音询问眼前的事情。
事实上,昨天夜里,谢纹晕倒之后,叶原秋便一直在劝阳玄颢起⾝,他却坚持着,直到今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他还在昏沉间,紫苏却走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会儿,叹息了一声,吩咐赵全“请皇帝进来吧!”
三个人无声地交流了一番,由执掌礼部的齐朗出面回答“这些是朝中员官对恩科试的一些看法!”
阳玄颢有些惊讶,取了一本翻看细看,不噤皱了眉头。
齐朗看向紫苏,却见紫苏神⾊淡漠地看着阳玄颢,眉目间更有三分冷诮的意味。
阳玄颢搁下奏本,没有再看第二本,只是问道“都是一样的內容吗?”
齐朗斟酌着看向尹朔与谢清,随后,才回答皇帝“并无太大的差别!”
“并无太大的差别?”阳玄颢重复他的话,目光投向尹朔“尹相,你以为呢?”
尹朔低着头,无奈地苦笑“确实如此!”
对于这番对话,紫苏轻轻扬眉,取了阳玄颢刚看过的奏本翻阅,看完也不置一辞,搁在一边,又看下一本,看了三本之后,她便不看了,抬眼便看到皇帝正注视着自己,不噤微微一笑,却转头对尹朔道“尹相以诗书传家,哀家想请教,皇帝昨曰之举可有良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也正是因此才可怕。
尹朔不由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眼“臣家教有失,无颜见太后娘娘与陛下!”
他只能揽下所有责任,面对太后的举动,尹家上下都紧张无比,如果说湖州案是一把殃及尹家的火,慧妃的事无疑是助长火势的一勺热油,而且,更加可怕。
父⺟之事不涉出嫁之女,只要慧妃还宮中无恙,尹家都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慧妃不在了,尹家才是再无机会了。
家人如此分析,言外之意不需再说,尹朔不能否认——在他的首相之位摇摇欲坠的时候,慧妃才是尹家最后的支柱!
当初送尹韫欢入宮,也正是为此!今曰不过是派上用场而已。
“家教有失?尹相何担此语?”紫苏却笑了“哀家担此语才合适!”言罢,笑容却是极冷的。
话如此重,阳玄颢除了请罪别无他法。
面对皇帝的请罪之举,紫苏只是看着,手指在念珠上轻划,淡淡地尹相道“皇后方才呈笺表,言慧妃无罪,哀家也找不出驳斥的理由,便允了!”
“娘娘仁慈!”尹朔谢恩。
“但是,尹相,慧妃并非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紫苏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尹相你⾝为议政首臣,此事处理得极为不妥!何为人臣表率?尹相该好好想想了!”
“…是!”尹相应下。
阳玄颢忽然明白⺟亲打算如何了!她根本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是太后,她可以认同慧妃无罪,自然也可以认同慧妃有罪,这个后宮本就不似朝堂那般讲正当,后宮法度全在礼法二字上,上位者的想法便是最正当的理由,而她只是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透露出一些讯息而已!她最有力的威胁不是慧妃,而是他手边的这堆奏章。
“孩儿不舒服,想先行告退了,⺟后娘娘!”阳玄颢不想再在慈和宮呆下去了。
紫苏看了他一会儿,终是缓了脸⾊“皇帝好好休息,万金之体更要自己好好保重才行!”
“谢⺟后关心!”阳玄颢匆匆回了一句,便离开了,还是紫苏吩咐正要跟着走的梁应“把这些奏本一起带走!”
三位议政大臣这时候反而不好告退了,紫苏却淡淡地道“哀家也累了,三位大人去太政宮吧!”
“是,太后娘娘!”
“等一下!”紫苏忽然又想起什么,叫回三人,转头低声吩咐了叶原秋几句,叶原秋立刻离开,不一会儿捧着一个雕饰精美的木匣返回,将那支木匣放在紫苏手边的矮几上。
“景瀚在丧中,不行吉礼,长女出生时,宮中也就没赏赐,但是,既然回来了,总不能缺了定例的事情,这是我准备的!权当给世子妃的!”语气温和,并无特别。
齐朗本来正要谢恩,听了最后一句,才苦笑着道“娘娘,臣女与世子并未行定聘之礼!”
紫苏笑道“是吗?总有婚约吧!再说,王妃已经在宗人府备注了!”
这话听在三人耳中的感觉各不相同,尹朔与齐朗还从没有从自己的情绪中反应过,谢清却是先笑了,抬头看了紫苏一眼,紫苏也只回以微笑,随即便让三人离开。
齐朗接过那个木匣,有些为难,叶原秋稍惊讶了一下,便明白了,对紫苏道“娘娘,齐相要去太政宮…”
紫苏轻轻颌首,笑道“也是!赵全,遣个人送到齐府吧!”
齐朗连忙阻止“太后娘娘,永宁王妃请臣的家眷过府,臣府上实在不方便受赐!”
紫苏稍皱了一下眉,但是,并没有多问,只是道“那就先搁着,你离宮前再来一趟吧!”
“是!”齐朗这才与尹朔、谢清一起告退。
慈和宮的气氛还算轻松,太政宮的气氛就很紧张了,其实阳玄颢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宮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哪儿敢大意,一举一动自然是再小心翼翼不过了,也就营造出了紧张的气氛。
尹朔一行也因此紧张了一下,见到阳玄颢后,三人才放松下来——只要阳玄颢还镇静,事情就都可以解决。
天子一旦固执起来,事情就会向极端发展。
等三人行礼,阳玄颢就把问题抛了出去“三位太傅以为,这些奏章如何处理才妥当?”他已经将所有的奏章都浏览了一遍,对事态的严重不无认识,甚至还有些惊讶
光看这些奏章的话,他会以为湖州科考弊案与谋逆叛国无异了!
不过是秋考作弊而已!?还只是州试!?——阳玄颢很困惑,也很不満,他不认为这个案子有必要引起这么大波澜。
通过州试也只是具有参加大考的资格而已,元宁辖十三州,三年一次的大考,每次录取从不过百,这其中还牵涉到各方面的利益,相比之下,州试的确不算什么。
对于皇帝的疑惑,尹朔有些讶异,他从没想过阳玄颢对于此事的严重程度一无所知,他只能委婉地解释“陛下,按律,朝廷的大考与州、郡试同时举行,寒族士子苦读多年,入仕的希望全在此一搏,错过一次便是三年!”
阳玄颢表示理解,但是,仍然对朝臣的反应不満“在乎这一朝一夕?更何况,即使有弊案,各州的试题都是一样的,朕不可能允许那些人提的重考!”
“陛下圣明!”齐朗接过话头“陛下加行一次恩科试是再合适不过的决定,但是,湖州案不了结,天下士子心存疑虑也并非虚妄之辞,臣以为,陛下需尽早决定!”
殿內立时安静下来,谢清一直没有开口,此时更是凝神观察三人的反应,但是,收获并不大,尹朔默然,神⾊却很平静,阳玄颢只是看着齐朗,眼神闪烁,倒是齐朗的表情因为正背对他,一时看不到。
“…朕知道了…”阳玄颢用一个模糊的答复结束了这次见面。
晚上,阳玄颢没有召后宮侍寝,而是去了长和宮看望谢纹。谢纹服了药,已经睡着。阳玄颢没有让宮人醒唤,只是寝床边坐了一阵儿,直到宮漏转到下一个时辰才离开。宮人离得远,并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居然就这样在皇后⾝边坐了大半个时辰。
第二天,谢纹醒来后,宮人禀告了这件事,谢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问题“皇上后来去哪儿了?昨夜是在何处就寝的?”
这不是一般宮人能知道的事情,谢纹是召了长和宮的总管询问的,总管不紧不慢地回答“皇上离开长和宮后去了启祥宮,没一刻钟便离开了,后来便在太政宮休息,并无后宮伴驾。”
谢纹听完便轻笑着头摇,转头对尚宮吩咐“替本宮拟一份谢恩的奏表递上去吧!”
长和宮的上下都知道皇后的性子,并不喜欢与人谈论事情,因此,尚宮虽然是她的亲信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依她的话照办而已。
这个消息自然也到了谢府,谢清听妻子说完,也不解地皱眉,好一会儿,才能舒展眉心,失笑不已。
“笑什么?想通了?”倩仪一直没想明白,这会儿见丈夫这副模样,便似嗔似恼地追问。
谢清推开面前的公文,笑道“想通了!也总算明白皇上的心思了!”
“什么意思?”倩仪更糊涂了。
“我这会儿倒想起景瀚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了!”谢清稍敛笑意,起⾝拥着妻子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说我没见过陛下读礼书时候的样子…”
说着,谢清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咱们这位陛下呀,其实是很在乎礼的!”
“我忘了这点了!本来还以为陛下是对景瀚心有不満,恐怕他是对自己不満呢!”谢清轻笑着对妻子解释。
倩仪愕然,不敢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陛下在赌气!?因为他对景瀚的态度…”倩仪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比划了半天,被谢清笑着按下乱动的手,听谢清笑道“不満是有的,但是,还没有到不想见的地步,但是,陛下又觉得不应该是那样的感觉…矛盾!不该忘的…”谢清头摇自嘲“陛下其实只是个孩子!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倩仪点头,认同他的说法,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问出口,谢清敏感地发现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但是,他同样不想谈这个问题,两人都沉默了。不一会儿,倩仪觉得不便再留,谢清总还有公事未完,便离开。
谢清处理过两份公文,心情却更加不慡,便丢开公事,扯了一张纸,等回神来,纸上重重叠叠地全是两句话——
“…涉江为谁采芙蓉,我再来时人已去…”谢清低声念出,轻轻头摇。
那是当年他去汜州迎亲,半路上特地去齐府走了一趟,晚上齐朗陪他豪饮,醉了之后,齐朗反复说的便是这两句,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第二天平静地离开,但是,他已明白,齐朗的负疚有多深,那么紫苏呢?
谢清知道妻子想问什么——那样的情况到底该是什么反应才对?
阳玄颢矛盾地想避开这个问题,如果是他呢?
半晌,谢清只能头摇——他不知道,所以,事实上,阳玄颢做得很好了!真的不能強求了!
靠得近,所以,谢清再清楚不过,那两人的性子是最冷情洒脫的,或者说,无论是齐朗还是紫苏,都不会強求过分的东西,却也不会轻易放开任何可能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谢清才会不明白,两人为何会放任彼此的关系到如此地步!
真是无所顾忌吗?——谢清不信,因为紫苏是太后,看似尊贵的位置其实并非不可动摇,而紫苏现在所做的事情正是最可怕的罪名之一,仅仅因为是皇帝的生⺟,她就可以保证全安?
皇室毕竟不是世族!世族家门中,这样的事情并非什么重大事情,只要未被摆到明面,只要没有混乱家族的血统,这样的事情是可以被容忍的,尤其是女方的家族够⾼贵时。
世族弟子看得很透彻,什么需要在意,什么不需要清楚。
皇室不一样,因为皇权是至⾼无上的,也因为天下人都是皇帝的臣下,生杀予夺都由其发落!
那两个绝对聪明的人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谢清有时候想起来,就会担心,有一天,皇帝真的与紫苏反目了,他该持何种立场?
很多事情是不能出口的!谢清很清楚那个疑问永远无解,因为,那是只有本人才能回答的疑问,而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可能问出口。
可是,那个偶尔冒出来的问题却是他自己要回答的!
染満墨渍的纸被点燃,眨眼便成了灰烬,只留下満室的灼烧味,谢清的心情远没有平静下来,纷乱的思绪还没有全部被按捺下去,而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处于矛盾中的阳玄颢到底会做出怎么样的决定;比如,尹朔又会怎么样处理;比如…
谢清揉着自己的眉心,细细地计算,这个时候也只有风过竹林的萧索声音相伴左右。
十月在纷乱中结束,十一月十七,湖州案涉案官吏押抵京都,刑部、都察司与大理寺开始真正审理该案。
定罪是无疑的,量刑才是需要斟酌的,此外就是牵涉面了。
谢清暧昧不清的言辞已经表明了态度,而三司言官不断地上书也造成了不小的庒力,本不复杂的案子却很难最终裁决,最后,三部衙还是恭请皇帝圣裁了,齐朗也没有反对。
阳玄颢却将奏章发到议政厅。在钦明殿,阳玄颢对谢清与齐朗说“此案请二位太傅先拟出章程吧!”
齐朗与谢清同时一愣,正要推辞,阳玄颢又道“二位先拟,朕再定夺,本也是惯例。”
谢清忍不住说“陛下,三部衙会审向来由天子独断,从未再下议政厅!”
阳玄颢仿佛这才注意到,恍然大悟,却仍道“朕不敢轻断,二位太傅是何意见?”
年少总是任性的理由,天子也不例外!
齐朗与谢清这时候也明白阳玄颢的意思了!——他就是要他们两人表态!
重不得!轻不得!这个态若是能表,他们也就不会把这份奏章递到御前了!
阳玄颢并不着急,他静静地看着两人,这一次,他很有耐心,等了一会儿,他笑道“朕知道此事难办,请二位太傅慢慢想!赐座!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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