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皇族弟子从懂事就被灌输太祖皇帝创业的经过,事无巨细,都被一一告知,为的是让后世明白创业艰难,更知道自己的责任,其中,唯有太祖皇帝迎娶顺淑皇后的经过是被一带而过,若有谁不知趣地追问,必然引来宗人府的惩戒。
我想回避,却被永宁王阻止:“您是被殿下宠爱的皇子,您应该知道这些。”
“孙家是关中名门,与夏家有亲,但是,当时孙家的宗主得罪了天复盟,孙氏兄妹是投奔夏家来的,顺淑皇后在夏家认识了太祖皇帝,结下深情,进而大婚结缘。”
这与我所知道的并无不同。
“圣烈大皇贵妃当时并没有与太祖皇帝有任何白首之盟,实录上,太祖皇帝并没有说谎,他们的确是到贵妃有妊时才真正订情的,而且,太祖皇帝认识顺淑皇后时,贵妃正在家中养病,也没有错。”
我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永宁王顿了一下“圣烈大皇贵妃的病并不寻常,不只是被流箭所伤…”“还因伤势过重引致小产。”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敢置信地瞪着永宁王。
“殿下就是知道了这件事而大怒,与太祖皇帝大吵一通之后,离宮出走。”
永宁王平静地陈述当年的事情,我除了惊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永宁王却笑了:“到那时,臣与臣父才明白圣烈大皇贵妃为何一直说殿下不可为帝。”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太祖皇帝对殿下的宠爱的确逾越了皇帝的所为,,殿下因此养成了任性的习惯,他很聪明,很有智谋,可是,他只在乎自己认为应该在乎的东西。
为了保护那些东西,殿下不会在意毁去多少更有价值的东西。
对于殿下而言,圣烈大皇贵妃是他最在意的,而对于臣等而言,恢复至略的国威,让至略的百姓安居乐业,才是臣等追随太祖皇帝的原因,圣烈大皇贵妃也是如此。”
“你太多嘴了!”皇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我吓了一跳,却见永宁王不在意地站起,摆手就要离开。
“谁让你告诉他这些的?”皇叔冷冷地追问。
永宁王没有被吓住:“我是在开导三皇子,让他明白,这不是你第一次发怒——只要是与圣烈大皇贵妃有关的事情,都可以轻易地让你失去理智——让他不必担心。”
皇叔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任由永宁王离开。
永宁王没有说错,皇叔对于生⺟敬崇非常,这同样是我无法想像的——我的⺟亲过世得太早,我的记忆中,她的形象早已淡去,听说顺淑皇后在父皇不到三岁时就过世,父皇对这位生⺟应该同样不会有什么印象,他几乎是被圣烈大皇贵妃带大的——在那次受伤之后,圣烈大皇贵妃的⾝体就一直不好,再也没随太祖长时间地出征,多是坐镇后方,调度一切军资,并且安抚攻占的地方——因此,他是真的视圣烈大皇贵妃为⺟亲,而不是如一些人恶意的猜想:仅仅是为了表现一种姿态。
就如我对皇叔的敬崇,同样也有恶毒的流言说我只是为了笼络人心,得到睿王的势力而做。
在看到不该看到的那一幕之后,我便知道,这个进言不会有任何结果,却没有想到皇叔会反击到那种地步,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领教皇叔的冷酷,或者说是他承自夏家的冷酷。
父皇在两天后明发批谕:卑不动尊,太祖亲裁帝陵规布,顺淑皇后之陵亦为太祖钦决,朕为人子,岂有背父命移⺟葬之理,此书大不通!下宗人府、礼部、刑部、三司共戡。
那名员官在一个月后以大不敬之罪问刑,有言官上书,说圣烈大皇贵妃非天下⺟仪,臣辱帝后方为大不敬,此罪不妥。
这次,父皇没有亲批,直接让议政厅议处,苏明次曰回奏:大皇贵妃薨,太祖钦定葬仪,比如后制,园寝规制亦如永西陵之制,且太祖御极二十七载,中宮空悬二十五余,圣烈掌宮法之权,內廷肃穆,中外敬服,⺟仪天下共望,今帝钦定温陵之制,焉不得用后之制?此书驳回。
此番表态,朝臣几乎是全体惊惶,无数奏章直递御前,元宁大律明言以嫡庶定尊卑,不仅是寒族士子,连许多宗室世族都进言,圣烈为妃,功⾼权重却非中宮,后妃之别,嫡庶之分,若言圣烈尊比皇后,睿王为嫡为庶?此例万不可开。
自然也有人出面反驳那些说辞,两方闹得不可开交。
父皇对这些奏章不批不发,皇叔也不发话,他那一个月都病着,那天在大殿,他确实是被气着了,当天夜里就病了,这次他没有进宮,父皇在听我回禀皇叔的拒绝时,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与所有的兄弟都没有手足之情,只维持着君臣上下之谊,因此,我无法想像父皇怎么会对皇叔那么纵容,不仅是纵容他的权势,更纵容着他对自己的挑衅,像这次,尽管皇叔并不在意嫡庶,可是,他对圣烈大皇贵妃的维护本⾝就是伤害父皇继位的正统性。
我可以允许我的兄弟在忠诚于我的情况下,拥有一个皇族王爵的尊贵与权势,同时也会对此小心防备,却绝对不能容忍他们有任何挑衅皇权的举动。
不得不承认皇朝史官的评价——睿王权势几凌皇权,宣祖实因之。
太祖溺爱,圣烈遗权,而致睿王权倾天下,然则,若宣祖不纵此情,以礼训教,断不致睿王权重內外。
军政大事王进言则圣旨出,此犹可议;內廷后宮,王亦可随心所欲,实大谬也,宣祖不问,更疏元后,岂非助睿王之权势矣?在那位言官上表请罪时,这场闹剧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大殿之上,连我都看得出那位言官眼中的不忿与不甘,又有多少人没有看出呢?可是,无人开口,任由这位言官成为皇叔祭奠生⺟尊荣的第一个牺牲品。
父皇在⾼⾼的帝座上,他的眼睛明察秋毫,难道看不出那位言官的⾝躯早已是摇摇欲坠了吗?可是,他沉默了,任由刑部、宗人府将大不敬的罪名加予这位言官。
大不敬列于不赦之罪,満门抄斩,九族流徒,入贱籍。
那名礼部员官按此定刑,言官则稍轻些,父皇赦免了他的家人,仅让他一人问斩,其他人全部流徒西北。
事情应该结束了,可是,事实上,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在我被册为裕王后三个月,也就是迁陵之事结束一个月,嫡皇子暴病不治,皇后闻讯晕倒,朝臣请求父皇彻查,父皇居然以宮闱之事与卿等无涉驳回所有奏章,朝野哗然。
皇后在嫡皇子安葬时,扑在棺椁上,不让下葬,只让父皇更为厌烦地拂袖而去,我与所有的皇子一样,手足无措,面面相觑,不知是该继续站着,还是跟父皇离开,直到父皇冷言:“四皇子又不是东宮太子,轮不到你们在这儿尽君臣礼数!”我们惶然告退,皇后也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看着父皇。
在离开嫡皇子的停灵之殿时,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我确信那出自皇后口中,我们所有的皇子都加快脚步离开。
因为皇叔的病情,我一直在皇宮与睿王府之间奔波,所以,我没有听到朝廷上的传言,等到知道时,已经是半年后了。
那是皇兄前往封地的曰子,这意味着他放弃了皇位,其它皇子尚小,只有我去送他,他上马前对我说:“三皇弟,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吗?”我愕然,却听他苦笑着对我说:“我不想重蹈嫡皇子的复辙!与睿王不和的并非只有皇后,我不想我的⺟妃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皇兄早已离开了。
那时,我不敢相信皇兄的话。
皇叔再如何权重,也不敢对嫡皇子出手吧?这可是与弑君差不了多少的事情啊!父皇怎么会容忍?可是,我又不能不承认,皇叔是唯一可能做这件事的人!皇叔对皇后的耐性早在迁陵一事中被耗光,单看这半年来,所有皇后一系的朝臣非罢即贬,便知道皇叔已经没心情与皇后争执了,而嫡皇子是皇后一系的护⾝符,若是嫡皇子尚在,皇后一系不至于在面对皇叔的打庒时毫无还手之力。
父皇应该是知道的吧?否则怎么会那样坚持不追究此事?皇朝史官也是如此认为,可是,那只是一家之言,于我,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因为我从未求证过,在父皇与皇叔过世后,此事也无法求证了。
嫡皇子与其他皇子不同,一出生,他就被所有人当成未来皇帝对待,皇叔对其他皇子都很好,包括皇兄,对嫡皇子却是很不喜欢,很冷淡,甚至在嫡皇子过世后,皇叔仍以“过奢”为由,一次次让礼部修改丧仪,皇后在安葬嫡皇子时的哀号大半是因为那过于简朴的丧仪。
这应该是皇叔⾝上承自夏氏血统的表现。
夏家的人是很会迁怒的。
在我幽噤太后的同时,永宁王对太后的家族与所有附庸进行了最彻底的封杀,甚至在一年后让太后的家族失去了世族的⾝份,连我都觉得永宁王做得过份了,可是,面对那份完美的证据,我无话可说,永宁王在我沉默以对时,淡淡地说:“臣只是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为负责。
陛下,夏家从未违逆过睿王殿下的命令,因此,太后敢提出杀减圣烈大皇贵妃的仪制,也就应当有面对永宁王府全力对抗的准备。”
也许,对皇叔来说,⾝为皇后的亲子就嫡皇子最大的罪过。
为了保护圣烈大皇贵妃的尊荣不被犯侵,皇叔可以将皇后毒杀我生⺟的证据收蔵几十年,直到死都不告诉我,只是交代永宁王在必要时交给我,正是那份证据,让我对太后完全失去耐性,再也无法容忍她的存在,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幽噤至死。
面对皇叔的心计,我无法反抗,却不能不因为其中流露的不信任而伤心。
皇叔姓阳,可是,他最想守护的是⺟亲的家族,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即使我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我只是个棋子,就像章懿皇后被幽噤时的冷嘲一样:“你不过是睿王用来保永宁王府的一颗棋子!”在这件事上,皇叔不信任任何人,包括父皇与我,他小心地算计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甚至是每一份情感,因此,他成功了。
我却无法不伤心,无法不气愤。
可是,我能对皇叔做什么呢?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