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暑六月,炎炎盛夏,宮殿中到处都放了冰器,隔绝了暑热之气,换得一室清凉。
看着宮人将纯丝帷帘卷起,各处的冰器也都换上了新的冰块,倚华満意地点头,与內者令丞一起走进內寝。
撩起幄帐的一角,倚华便看到年幼的皇后对自己微笑。
摆了摆手,示意宮人、內者将幄帐的垂帘收起,倚华在寝台旁跪下,轻声问安后,请皇后起⾝。
兮君其实早已醒了,只是因为之前被长御教导过,必须等她们问安恭请后,她才从寝台起⾝,因此,她便一直没有出声。
今天距她成为皇后已有三个月,按照宗正与太常的提议,她今天需要谒⾼庙,以成妇之义。
庙见之服与册后时所穿的青上缥下的朝服并不一样,乃是绀衣皂裳,深青扬赤⾊的丝帛深衣隐领袖缘以绦,其它佩饰却是一样不差。
为皇后系上长二丈九尺九寸的⻩赤缥绀四采长绶以及同⾊的绲带,再佩上淳⻩圭,⻩金辟琊等礼器,倚华站起⾝,对兮君道:“假结、首饰待中宮用过朝食再戴吧!”
端坐时,腰间的这些东西都逶于席上,感觉不到重量,首饰就不一样了。
兮君自然没有不乐意的,让宮人梳好发髻便乖巧地坐到已摆好朝食的朱漆长案前,安静地用膳谒庙礼冗长费时,昼食是肯定用不了的,朝食必须多用一点。
用过膳,重新坐到妆镜前,任由宮人为自己妆扮容颜,待最后一支九华爵也稳稳簪上发髻,兮君从镜中看到倚华摆手让众人退下,随后恭敬地跽坐于自己⾝后,轻声道:“中宮还记得今天要做什么?”
兮君愣了一下:“见⾼庙…”还有什么?
倚华不由苦笑。头摇道:“中宮忘了婢子昨晚地进言?”
兮君恍然:“向长公主要皇后六玺!”
倚华点头。
与皇帝一样。皇后有六玺。因为数量太多。体积庞大。并不由自己随⾝佩带。而是由特定人员掌管。
册后前。皇后六玺收于少府之中。册后之后。六玺当收入椒房殿。由皇后指定亲信尚玺。但是。兮君册后之后。鄂邑长公主以皇后年幼为名。将六玺收入承光宮。“代为掌管”內外都认为此举合理。没有一点异议。
倚华却不这样认为——没有六玺,莫说署理宮廷,便是皇后私府。兮君也动用不得,更重要的是,玉玺在他人手中,皇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除了册后那夜,天子一直住在建章宮,连未央宮都不进,更别说踏足椒房殿,只有每隔五天,皇后亲自上食时。帝后会在骀荡宮同寝夜一。
兮君不知世情,倚华却清楚,这种情况对皇后的地位十分危险——
皇后年幼不能承恩,若是椒房殿再没有足够的权威,那些蒙宠的女子岂会甘愿伏首?——
必须让那些人明白,即使皇后目前只有一个虚名,也不容冒犯!其它人没有资格觊觑椒房殿!
“庙见之后,陛下与长主为大将军、左将军设宴,宴前必有叙话之隙。皇后要在那时提出要求。”倚华再一次细细地交待“若是错过了,便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择曰而祭于祢,成妇之义也。
这是儒家推崇的礼,汉室本无此制,但是,自先帝起,儒学渐兴。宗正与太常依《礼》提出庙见之议。朝中却是一片附议,因此。兮君才要在今天谒⾼庙。
同样,因为天子未行亲迎之礼,今曰设宴,亦有“妇入三月然后婿见”之义。
兮君连连点头。
正因为年幼不解世事,她才更加敏感,仅凭直觉便能察觉他人于己的善恶之意。她很清楚,这个受命前来地长御是真心为她考虑,而且,这些事情,她想不明白,除了照办,自然别无选择。
对兮君来说,最值得庆幸的是,⾼庙与太上皇庙一样在长安城中,而不似其它庙,皆在陵寝侧近,远离长安,因此,相较各种仪式排満几天几夜的册后大礼,大半天的庙见祭礼要轻松许多。
因为⾼庙就在桂宮之北,鄂邑长公主便将为皇后亲族所设的宴席定在桂宮明光殿。
庙见之后,祝阖庙门时,刘弗陵轻声问皇后:“颀君去过明光殿吗?”
未央宮与桂宮有紫房复道相通,来去十分方便。
兮君也用极轻的声音回答:“没有!”随即耷拉了眼角,无奈地说:“出了掖庭,我就分不清方向了。”未央宮对六岁地孩子的确是太大了点。
十二岁的天子勾起唇角,轻笑低语:“那么,待会儿,你可别太吃惊了。”
兮君讶然不解。
周长也不过十里的桂宮从不是天子起居的正宮,自然不能与未央、建章相比,但是,明光殿却真的让兮君在下舆的瞬间,讶然失声——
明光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金此玉阶,昼夜光明。
金玉相映,原本柔和的明珠光芒变得耀眼炫目,兮君回过神来便想抬手遮眼,不料手腕方动,就被天子握住。
兮君转头看向天子,但是,刘弗陵并没有看她,只是携着她的手走进明光殿。
无论是霍光、上官桀,还是鄂邑长公主,都没有参与庙见地资格,因此,三人都在明光殿等候帝后。
兮君的手一直被皇帝握着,因此,她只能加快步伐,以跟上刘弗陵,直到在幄帐之中坐下,她才有机会打量殿中都有哪些人——
人并不多,上官家除了她的父祖,只有上官桀地妻子。而霍光只带了已许婚给金赏的六女儿霍渺君,此外就是鄂邑长公主的儿子。
很显然,这对年少的帝后并不是殿中的主角,参礼后,鄂邑长公主与上官安继续之前未完的谈话,一副相见恨晚地模样。眉目带笑,极是悦愉,而霍光与上官桀比邻而坐,同样也在转声交谈,但是,两人都是一脸严肃,似乎正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坐在右席的安阳侯夫人一直在对霍渺君说话,仿佛是在教导这个晚辈。唯独长公主之子无人交谈,不过,看他在殿门旁与⻩门令商议地样子。显然更像宴客的主人。
“若是想与谁叙话,可以让宮人传召那人过来。”刘弗陵轻声提醒自己的皇后。
兮君摇了头摇,正好看见倚华给自己眼⾊,心中一沉,想了想便对皇帝说:“陛下,傅⺟说,庙见之后,我才是真正地皇后,难道上次那个大礼之后。我还不是皇后?”
刘弗陵登基后,霍光等人都以经文大家为其师,这种问题自然难不倒他,再说,庙见前,宗正、太常已上过好几份奏记,都是说明庙见之礼的必要性、重要性,因此,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回答兮君:“妇谓嫁曰归。明无大事,不返于家。三月一时天气变,祭行返马而留其车,妇道可以成之也。考妣俱没,庙见祭奠犹妇见舅姑。朕承⾼祖之尊,故见于祖庙而不见亲庙。”
这一番解释,兮君听得似懂非懂,因此,刘弗陵说完后。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反问:“是不是庙见之后才算完成皇后册封?”这是倚华对庙见的解释,这会儿却是问得恰到好处。
刘弗陵不无讶异。却还是笑着点头:“颀君真是聪慧。”他本以为她不可能明白。
兮君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很是好奇地询问:“那么,我可以用皇后玺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这个问题十分敏感,殿中立时一静。
兮君仿佛没有察觉殿中诡异的寂静,而是继续以好奇、奋兴的语气对天子道:“我都没有看清楚那六块玉玺地样子呢!”
刘弗陵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无言以对,抬眼看向坐于幄帐左近之席的鄂邑长公主。
他当然明白,自己地皇姊想用这种方法掌握后宮、架空皇后,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年幼的皇后的稚声询问,她可有办法应对?——
更何况,此时殿中,无论是霍光还是上官父子,恐怕都更加希望皇后六玺在皇后手中吧!
上官安自然看到了这个机会,眼角余光迅速扫向自己地父亲,看到上官桀不经意的颌首动作后,本就坐在鄂邑长公主案侧的他笑着对长公主道:“长主就让皇后看看自己地玉玺吧!”
鄂邑长公主強笑,刚想开口,就听霍光若有所思地道:“玺印信重,地确不宜收归旁宮。皇后礼成,六玺还是收于椒房殿为宜。”
鄂邑长公主暗恼不已,却找不出理由反对。
虽然皇帝六玺无霍光之命,无人敢用,但是,的确仍是收在未央前殿,由尚符玺郎管管。
当然,霍光也动过收玺地心思。先帝崩后未葬,夜一,未央前殿频出古怪之声,群臣相惊,霍光借机召尚符玺郎,打算收取六玺,但是,那个郎官坚决不肯交玺,霍光大怒,打算強夺,那个郎官在殿中按剑宣言:“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这句震住了所有人,霍光无奈,没有再坚持。第二天,有诏增此人秩二等,可随即便有旁人代替他负责尚符玺之事。新任的尚符玺郎只听霍光之命,玉玺虽在帝宮,但是,皇帝的诏书没有霍光同意,他是绝对不会用玺地——原因便是,皇帝年幼,尚未元服亲政。
情势逼人,鄂邑长公主只能命人去取皇后六玺,同时开始盘算如何学着霍光的法让自己的亲信尚符玺。
倚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陡然听到天子漫不经心的声音:
“说到玺绶,大将军,赏嗣侯后⾝佩两绶,同为敬侯子,能让建也佩两绶吗?”(注)
注:汉代一官一印,一印一绶,当然,侍中一类无秩等的加官是没有印绶的。金赏是奉车都尉,秩比二千石,要佩银印青绶,嗣爵侯后,需再佩列侯的金印紫绶,所以是两绶,当然,还有两印也要随⾝带在腰上,不过,印一般都会装在囊里再挂在腰间,我暂时还不清楚是不是一印一囊。(无限感恨地说,古人的⾝体素质其实比现代人強,尤其是汉代,从考古发现看,男子⾝⾼一般都在一米八以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