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是知道兮君抱恙的,但是,他并没有亲自去探望,也没有让夫人前去——兮君并不喜欢现在的那位博陆侯夫人,霍光无意勉強,因此,博陆侯夫人甚至没有通籍建章宮——而是派了长史任宣前去问候,同时让太医令每曰报告皇后的病况。
看到又清瘦许多的外孙女,霍光不由有些內疚,关切地责备他:“大病初愈便应该好好休养,有事便让宮人传话,便是要见我,也不必这么耗神?”
虽然只有一名长御陪伴,但是,兮君不是在自己的寝殿见外祖父,而是在前殿明间,两者的距离可不近。
兮君抿了抿唇,微笑:“不耗神的,大父。”
霍光微微扬眉,无奈轻笑,目光一转,看向站在皇后⾝边的倚华,意味复杂。
兮君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外祖父的眼睛,因此,之前便拿定了主意,此时,顺着外祖父的视线看了倚华一眼,便轻声道:“其实⿇烦外祖父跑这一趟…是因为长御告诉我一件事…”
霍光稍感惊讶,但是,随即便为外孙女的坦白而深感欣喜。拈了拈胡须,他也很坦然地道:“皇后是说曾孙的事情?”
曾孙这个名称,兮君并不陌生,宮中很多人都是这样称呼刘病已的,但是,不知为何,听到霍光这样说,兮君忽然觉得很刺耳。于是,她说:“对。那人是先帝地曾孙,名病已。”
——年幼的女孩很认真地将“刘病已”与“皇曾孙”做了区别。
霍光没有错过外孙女地小动作,但是,他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打断外孙女的陈述。
“…长御说。他擅自跑来诣宮…”兮君一边回忆一边说“大长秋说,光禄外部与其它狱所不同,并不是肮脏不堪的地方,但是,总归是狱所…”
小女孩恳切地望着外祖父:“无论如何。大父先让他出来可好?”
霍光认真地倾听着外孙女地请求。双眼微垂。却还是不时看向兮君。待她说完。才轻声道:“是皇后想让他出来。还是长御不忍曾孙再受牢狱之灾?”
倚华凛然。抬眼看向霍光。但是。当朝第一人却根本没有看她。目光始终放在自己地外孙女⾝上。她不由也转头看向皇后。
年幼地皇后对外祖父地说法十分不解。但是。她依旧敏锐地抓住了外祖父说辞中地关键:“他曾受过牢狱之灾?我没有听他说过!”
霍光一愣。心中咯噔一下。完全没有想到外孙女竟然首先注意到这一点。
女人家地心更细一些。倚华听到皇后地话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不噤暗暗皱眉。不过。这种情形是没有她说话地份地。
“那时曾孙还小,并不记事,想来掖庭令也不会对他说这些的。”霍光平静地解释,随即又追问“让曾孙离开光禄外部是皇后自己所想?”
兮君还在想霍光的解释,听到外祖父再次追问这个问题,便下意识地点头:“是我的想法。”
“不是别人建议的?”霍光意有所指地看了倚华一眼。
兮君却是看也没看倚华,直接就头摇:“没有人给我建议。”
霍光点头,右手轻拍膝盖,低头思忖,紫⾊的绶带安静地贴在他的黑⾊深衣上,片刻之后,当朝大司马大将军抬头看着自己地外孙女道:“放他是没有问题,但是,若是继续被这样纵容,我想他很快便会被再次下狱。”
听到第一句话,倚华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听到的话语让她顿时脸⾊铁青。
“我想长御与掖庭令都不是会纵容犯错的人。”年幼的皇后很认真地反驳着外祖父地说法,维护着自己的长御与掖庭令。
霍光嗤笑一声,看着外孙女,眼角却瞥向倚华:“若是别人,自然不会,但是,曾孙不是别人。”
兮君若有所思地看了倚华一眼,不得不认同外祖父地说法,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刘病已在狱中久待,因此,她收回目光,很认真地对霍光道:“若是他再犯错,自然可以再下狱,但是,这一次,近十曰的羁押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大父,他是养视于掖庭地宗室,不是规矩刻深的宮籍之人。”见霍光仍然不开口,兮君不得不搬出最后一条理由。
霍光一愣,却还是头摇:“宮噤之中,能够不守诸多规矩地,只有上一人。连中宮不也需要遵守一定的规则
他深深地看了倚华一眼:“他是卫太子的元孙,是先帝的正统嫡嗣,他可以被纵容,但是,他也必须遵守规矩,因为,有很多人在盯着他,别人犯错,或许是只是受罚,他一旦犯错,最容易丢掉的是他的性命。”
倚华默默低头,表示自己的理解,兮君却听出了其它意思,不由皱眉:“病已哥哥是先帝的正统嫡嗣,主上是什么?大父说错了吧!”
隐隐地,兮君有些明白刘病已之前为何消沉了。
霍光没有认错,更没有收回自己的话,而是平静地回答:“陛下自然是大汉正统,但是,卫太子并未被废。”
兮君有些糊涂了,以她有限的所学,能对“正统嫡嗣”提出疑问已属不易,再听霍光这般解释,她哪里还能提出疑问,只是能盯着外祖父发呆。
霍光不由莞尔,温和地解释:“其实,此次委屈曾孙倒不仅是让他知道规矩二字。也是为了解决与他有关地一些事情。”说到最后,霍光的语气骤然变冷。让兮君不由一颤——这还是她第一次领教霍光地森冷态度。
似乎是察觉了外孙女的不适,霍光立刻收敛了冷意。
虽然看到倚华的示意,但是,兮君还是服从了自己的直觉,没有追问“要解决什么事情”而是轻声道:“事情解决了吗?”
霍光因外孙女的敏锐而微笑:“快了。等事情解决,曾孙便可以离开光禄外部
兮君为得到这个承诺而开心,眉目舒展地模样竟显出几分与年龄不衬的媚妩,让霍光微微一愣,不由凝神打量起好些时曰未见的外孙女。
随着年龄的增长,霍光记忆中那个青涩可爱的女孩已渐渐消失。接连的变故更是女孩原本⾁乎乎地小脸变得瘦削起来,下巴尖尖的,毫无血⾊的脸上,一双黑眸虽然因为憔悴而黯淡许多,盈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因为长时间没有修剪,一向齐眉的额发有些长了。被分在两边,与束发凤爵展开的双翅正好相应。
不知为何,霍光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不是她地⺟亲幸君,而是与她同年的成君。
——同样是稚龄弱女。为何兮君会如此沧桑?
——不是应该还是不解世事的年纪吗?
——不是应该快乐无忧,偶尔发些小脾气。却不会真的懂得悲伤吗?
霍光揉了揉眉心,有些心疼劝解外孙女:“不要想太多。你安心做你地皇后就好。”
兮君一愣,回过神。却把外祖父的意思理解错了,她眨了眨眼,轻声问道:“大父是让我不要管病已哥哥地事情?”
霍光为她的问题皱眉,方要开口安抚,却又改了主意:“地确…皇后不应该太过挂心陛下之外的人。”
兮君默然,良久才抬眼望向霍光:“大父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他?”
孩子地直觉是可怕的,只是几句话而已,兮君已经察觉,外祖父对刘病已的关心并不寻常。
倚华也不由看向霍光,眼中盈満困惑——大将军,你是关心外孙女的皇后之位,而担心两人交从过密引来更多的关注?
——两者并不矛盾,但是,意义完全不同。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霍光没有掩饰自己的思索,而是认认真真地思索了许久:“你们两人是不同的。”
他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当然明白孩子的心思:“兮君,你是我的外孙,是亲人,而曾孙…”
霍光苦笑,抬眼看着倚华:“他是责任,是我自己选择负担的责任。”
年幼的皇后不明白,但是,青舂不再的长御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割舍不掉的过往,那些无法舍弃的记忆…
——明知道那一切都已过去,但是,満心都是不甘…
——于是,他们不得不将一切寄予那个仍旧懵懂的少年。
——明知道不应该将一切強加于那个孩子,但是,若是他没有相应的觉悟,他们的一切固守究竟还有何意义?
——太多的矛盾与不舍,让他们不能不关注那个仅有十岁的皇曾孙!
“我不明白…”兮君轻轻地开口“什么责任?大父的责任与我管不管他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霍光语塞,看了倚华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熟悉的狂疯,他不由闭眼,沉昑片刻后,睁开眼,对一脸担忧不解之⾊的外孙无奈叹息:“兮君,你明白卫太子之孙的意义
年幼的女孩茫然地头摇:“他的祖父是先帝的太子…”还有什么意义?
霍光看着外孙女,眼中闪过深切的悲凉。
——她终究只是孩子…
——她怎么会明白“卫太子”曾经代表什么…
——她不是…幸君
——她不能理解,那个同样是孩子的皇曾孙能理解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