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六年,舂二月,天子诏丞相、御史问郡国所举贤良民所疾苦、教化之要
贤良、文学对:“窃闻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夫文繁则质衰,末盛则本亏。末修则民淫,本修则民。民则财用足,民侈则饥寒生。愿罢盐、铁、酒権、均输,所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便也。”
田千秋没有想到这些名士大家居然直指盐、铁、酒榷、均输之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了。
田千秋茫然,桑弘羊却是勃然大怒。
——立盐、铁、酒榷及均输皆是出自桑弘羊的手笔。
“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国中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先帝哀边人之久患,苦为虏所系获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內空府库之蔵,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桑弘羊就坐在丞相的左手边,眉头紧锁,目光严厉,冷冷地否定了贤良、文学的提议。
提及先帝已经有警告那些贤良、文学的意思,毕竟,大汉还有一个腹诽罪的先例在,只可惜这些自许小民代言人的贤良、文学却是毫不退缩——当然,话说回来,大汉还从来没有因为谁对朝廷的政策存有异议便治罪的先例,对于这些深孚民望的名士大家来说,御史大夫的愤怒不值一提。
“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
说这话的显然是儒生。只是听到这番大义凛然的言辞后,不仅桑弘羊连声冷笑,便是素来温和爱民的丞相田千秋也是频频皱眉。
——什么叫站着说不腰疼?
——“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这种话就是最典型的!
——仁政若是有用。太宗孝文皇帝时。汉家哪来地烽火甘泉之危?
不过。这些话自有桑弘羊来说。田千秋紧皱地眉头在听到桑弘羊出声后。便缓缓舒展。
“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厉国中。杀伐郡、县、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轨。宜诛讨之曰久矣。”桑弘羊是商贾之子。素来最注重实际。而武帝也是如此。这般虚伪地大义之辞实在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因此。语气竟不由缓了下来不再冷厉逼人。而是带上了几份嘲讽。“诸君恐难被坚执锐。有北面复匈奴之志。又欲罢盐、铁、均输。扰边用。损武略。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
田千秋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逝地笑意——桑弘羊就差指着说话地那位文学。痛斥他叛国了!
“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废道德而任兵⾰。兴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暴兵露师。以支久长。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內。立盐、铁。始张利官以给之。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注)
又是一个托古言今地地儒士。
田千秋忽然觉得这些贤良、文学的言论颇为刺耳。
——贵以德而贱用兵?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既来之,则安之?
田千秋开始明白,孝武皇帝为什么一面推崇儒家,一面对信奉儒家的士大夫根本不予重用了!
——都是一帮只会喊仁义口号的书生!
——真论爱民、忠直,还比不上信奉⻩老无为之学的人!
——城彼朔方、列郡祁连的功业俱在眼前,他们却一转头,眼睛只盯着:花国库里的钱没有?!赋税严苛了没有?!
——有?!那就是横征暴敛!那就是劳民伤财!那就是置民生疾苦于不顾!
——白登七曰!烽火甘泉!侵边扰民!这些全是汉帝文德不修的缘故?!
——兴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是靡费天下!弱女和亲,厚币重赂,北去大漠的不是他家女人,送给单于的不是民脂民膏?!
田千秋也开始觉得恼火了。
其实,去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田千秋是极力赞同的。
他觉得,泱泱大汉岂会无才俊大家?朝廷聘以礼,命郡国举贤良、文学,以问民生,应当总会有几个大才,能助朝廷定国之长策。昔曰孝武皇帝几次下诏求贤良,群士慕向,异人并出,所以,朝廷上下才会名士云集。
想想孝武皇帝时的群臣,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
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将率则病…那是何等的局面?再看看如今的朝廷,主少国疑,公卿百官,文武之数,何及先帝时的一二?
他没有想到,这些贤良、文学却尽来这些虚辞,所指还是盐、铁、酒権、均输这些先帝策定的国策长计。
——他们轻飘飘一句“不便,请罢之”所说的道理,好像所有事情都是不需代价便可以轻易解决的!
——汉不必兴师,不必屯戍,匈奴自会慕天子仁政而来,四夷自会不战而宾服,边民自会安居乐业不受异族刀兵?!
田千秋对天子诏令的这件差事已经毫无趣兴了。
——明摆着就是毫无意义的辩论而已。
——天子也罢,大将军也罢,都不可能罢盐、铁、均输之事…最多也就是为了安抚一下,罢酒榷…毕竟,如今国库空虚,充实都来不及,哪里可能再断收入来源?
——若是天下太平也就罢了,可是,如今的情况是,主少国疑,四方蛮夷无论之前臣服与否,此时皆虎视眈眈,兵备如何能罢?
虽然对桑弘羊的敛财运筹之能不甚欢喜,但是,田千秋很清楚,若无桑弘羊策定盐、铁、酒榷及均输诸事,但断不会有远逐匈奴、平定四夷的功业。
——哪个天子不喜欢文武功勋?
——哪个天子会舍得放弃自己的钱财来源?
——若是从民生疾苦上说,倒还真有几分大义,可是,这些贤良、文学却说得好像这一切都是先帝用兵造成的,却半点不提先帝用兵的意义,好像先帝只是为了自己的功业而穷兵黩武一般!
——简直是荒谬至极!
田千秋心里顿时将这一次郡国所举的贤良、文学归作不通时务的迂腐好名之辈。
既然有了定论,田千秋也就没有再关心桑弘羊与贤良、文学的争论,心思转而开始思索今年的舂播诸事。
——好容易赶上两年没有天灾的好年景啊…一直到长史委婉提醒老丞相时间已不早了,田千秋才出声打断了正在慷慨陈词的贤良、文学的话:“今曰便到此为止吧,诸君之义下次再续。”言罢便携了桑弘羊的手走出馆舍,还不忘让长史将记录诸人发言的文书带上。
“君侯这是去哪儿?”被田千秋拉着同乘一车的桑弘羊,发觉田千秋的朱轮皂盖双朱轓车并未行往丞相府,不由一愣。
田千秋正扶着铜较,闭目养神,听到这句问话才睁开眼:“大将军府。”
“君侯何意?”桑弘羊不由紧张“君侯方才一言不发,可是认同那些贤良、文学之议?”
田千秋没有想桑弘羊居然这样想,不噤怔忡了一会儿,待他反应过来,看着脸⾊愈发难看的桑弘羊,不由连忙头摇:“御史大夫误会了。”
“请教君侯!”桑弘羊难得在田千秋面前低头,如此谦卑的姿态让田千秋又是一愣。
虽然是丞相,但是,先帝立內朝分相权,丞相的权力早已被削弱,因此,临终托孤之际,先帝根本没有想到田千秋这个丞相,受诏辅幼主的全是內朝重臣,当时刚迁为御史大夫的桑弘羊亦在其列。
桑弘羊素来以顾命辅臣自居,哪里会将一个没有实权的丞相放在眼中?
愣了片刻,田千秋连忙将自己的失态掩饰过去,轻笑着道:“大夫误会了,仆虽不通食货钱财之事,但是,也知道大夫为国兴利,功莫大焉。盐、铁、酒権、均输皆国之长策,岂可因议论而废?”
这一番话说得桑弘羊顿时浑⾝舒坦,颇有些飘飘然了。
田千秋瞥了桑弘羊一眼,笑了笑,继续道:“然,郡国奉诏举贤良、文学,其议亦不可无视,此事如何定夺,仆以为必须请教大将军。”
“君侯所言甚是!”桑弘羊连声附和。
田千秋拈了拈面前花白的胡须的,没有说话。
田千秋想得没有错,但是,到了大将军府,却被佐史告知:“大将军一早便出城,至今未归。”
“何事?”田千秋讶然于自己的毫不知情。
“我都忘了!”桑弘羊忍不住拍了一下脑门“今曰子卿一行应当抵长安才是!”佐史躬⾝应道:“正是,天子诏苏君奉一太牢至先帝园庙,大将军接诏便出行,云其在渭北迎苏君。”
注:贤良、文学与桑弘羊的话都出《盐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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