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太医监究竟是什么人?”
回到东厢,柏木青琐门刚合上,中长秋便听到皇后低声却清楚的询问。
皇后⾝边內外侍奉的都是上官家与霍家选派的亲信,说起话来自然不会像方才一样遮遮掩掩的。
中长秋没有上前,因为他看到倚华扶着皇后坐下的同时,已经在皇后耳边低语了。
兮君按住手边的凭几,眉头紧皱,听倚华说完便怔忡着沉默了。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复杂,兮君的祖⺟、上官桀的妻子、如今的安阳侯夫人,出⾝世宦之家,虽然不是⾼官显宦,但是,也颇有权势,其父更曾官至少府丞,秩千石,那位太医监充国恰恰就是其父在位时一手简拔的人物。
兮君的沉默让倚华心中忽然兴起了一丝不祥的感觉,一转头,看到周围的宮人也是一脸的莫名神⾊,她心中陡然一惊——她竟然忘了,皇后曾亲眼见过那位周阳氏的死亡…
倚华不由心惊,正想着如何带过这个话题,就听到皇后极轻的细微声音:“…太医监阑入何殿?”
倚华一愣,随即看向中长秋,东厢內听到此话的侍御也都望向中长秋。
中长秋惶然低头,却没有答宮殿之名,而是说了一个后宮位号,恰好就是前曰承幸的后宮嫔妾,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噤露出恍然大悟的神⾊。
兮君脸⾊惨白。扶着凭几地手背上。青筋毕露。
倚华不忍地安慰:“中宮不必多想。事情太过巧合就未必属实了。”
其他侍御也若有所思地点头附和。
兮君地脸⾊稍缓。看了倚华一眼。轻轻点头。却没有说话。
皇后傅⺟前来授业时。诸侍御都退了出去。中长秋长吁了一口气。对倚华道:“中宮怎么能想到地?”
倚华默默头摇。不好对他解释。不过。中长秋也不需要她地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道:“看方才地情势。陛下只怕不会放过此事。”
倚华点头,还没有开口,站在她⾝旁的长御便道:“能查出什么来?那位太医监阑入而已,还能查出什么来?”正是方才受命去探听消息的长御。
倚华微微抿唇,似笑非笑。
—刑求之下,何事不得?何无辜?
—只是,能求得何事?
想到方才在天子面前,稽请罪的三人,倚华不噤在心中冷笑。
—光禄勋、少府、掖庭令。
—这三人中,天子能动何人?
没有人认为此事能有什么后续—即使有,也不会与年幼地皇后扯上什么关系!
可是,世上有一个词叫作“事与愿违”!
“安阳侯夫人请见中宮?”
中⻩门前来禀告时,皇后正在用昼食,內谒觉得不对,悄悄地给倚华使了眼⾊,倚华寻了机会退出东厢,一听原委便皱眉。
內谒见状暗呼侥幸,随即更加小声地询问倚华要不要上禀中宮。
倚华沉昑片刻,立刻有决断:“回复夫人,中宮在上寝侍药。”
內谒刚要应承,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质疑:“长御逾越了吧!”
中长秋从东厢南头走来,一脸严肃:“至少该让中宮决断,不是吗?”
倚华看了中长秋一眼,唇角微扬,下颌一抬,示意內谒离去。
这名內谒也清楚,这两人各属一方,本就担心自己可能夹在中间,会右为难,见可以离开,哪里肯多停留半分,冲着中长秋长揖一礼,转⾝就走,留下两人在台阶下互相瞪眼对峙。
中长秋是詹事属吏,是官籍,⾝份远⾼于属籍官奴婢的长御,但是,长御一职素来由皇后亲简,即使如今,兮君年幼,也不是中长秋能决定,更何况,中宮上下皆知,倚华是霍光亲自挑选出来的,与中长秋这般只是向上官家示好而得到官职的人相比,亲疏完全不同,倚华自然不惧他。
两人都拿对方无可奈何,却谁也不愿让步。只是,这般对峙却也不是个事儿,中长秋还好,倚华却是要随侍皇后的,片刻之后,倚华便主动开口。
她敛衽低头,礼仪半分不差:“中长秋当知自己乃皇后属官,并非将军府属吏。”
中长秋一愣,再回神,却见倚华已转⾝入东厢,心中不由恼火,偏又明白她说地乃是正理,竟是完全无处作,只能一跺脚,转⾝离开寝殿,却不料一出门,就听到一个志得意満的声音:“做得对!以后就要这样办事!”
他定神一看,竟是中宮私府令郭穰在那里夸奖之前禀报倚华的內谒。
“郭令已经不是內谒令了!”中长秋忿忿地指责。
郭穰一
示意那名谒离开,随即笑着向中长秋行礼。
中长秋下颌一抬,示意对方免礼——中宮私府令与中长秋同为詹事属吏,秩等略低中长秋,与长御又不同,他自然可以摆一摆上司的架子。
郭穰对他的态度浑不在意,略笑了笑,便道:“中长秋所言甚是!臣也是觉得,中宮年幼,不知事,也不管事,我等属官就不必拿闲事烦扰中宮了,不是吗?”
中长秋不由语塞,随即就听郭穰一边躬⾝行礼一边道:“中宮连上官家征调少府地帐都不认,中长秋何必多事?”
一听此话,中长秋彻底无言以对。
其实郭的意思是,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中宮同上官家的那些事摘净⼲系,如今何必为了中宮完全不知情地事情,再让中宮与上官家关系密切起来?
—说白了,中宮上下,从属官到宮人、宦,依附的是皇后,不是上官家。
“…皇后可是上官氏…”中长秋喃喃低语,目光低垂,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站在他对面的郭穰自然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微笑:“皇后的先妣是大将军地爱女,唯一的嫡女。”
—而且,霍光对这个外孙女并非不加维护。
——皇后的背后还有霍家!
中长秋不由一颤,随即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茫然,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
看着中长秋离开了,郭才往皇后起居的正寝东厢而去,恰好与皇后一行迎面遇上。
兮君看到郭穰十分开心——这位私府令经常会带些小玩意给她。
郭穰这次却是空手来的:“臣是来奉呈私府算簿的…实在没有办法带其它东西…”面对皇后地热情,他也很尴尬,不过,已是九月上计的时侯,他这次来是有正事。
兮君有些失望,不过,也知道算簿事关重要,郭穰无暇他顾也是理所当然地。
“臣请中宮诏,算簿呈何处?”郭穰立即追问。
兮君一愣,想了想,答了一句:“依例行事。”
郭穰也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肃手应诺——依例自然是不能呈到天子寝殿来的!
得到回应之后,郭穰便低头退到一边,让皇后一行离开,他方才就看到一名青衣宮人抱着一只不起眼地黑漆琴盒,心中明白,皇后这是要找个不打扰旁人的地方练琴了。
兮君随即离开,倚华却故意落在了最后。
见皇后地随行宮人已经离了有三步远,郭穰抬头对倚华急速低语:“掖庭令言,大将军望中宮最好不要与上官家交往过密。”
倚华凛然点头,也不答话,快步追上行远的宮人,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兮君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到自己⾝后的倚华,眉角一扬,笑得恬美,倚华低头报以温柔的微笑,心下却若有所失地暗叹不已…
—她也不知道是为该为霍光坚守昔曰承诺而欣喜,还是该为这位年幼的皇后可能面临的悲惨际遇而痛惜…
—天子、上官家、霍家…
——这个稚弱女孩的后位是靠这三的平衡来维系的…一旦三不复平衡…
—“若是有一天,我不能不对她出手,在我动手前,请长御用我给她的东西结束一切。”
倚华蓦然想起霍光曾经说过的话,再看看开心地让宮人将坐秤摆在池边,随即坐下,临水抚琴的女孩,她忽然有些茫然,心头又隐隐有痛意弥漫。
——年幼的皇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做,没有人期待她的作为,因此,她可以如此天真烂漫地生活,可是,一旦有变…
—不解世事的女孩,你靠什么活下去?
——天子蠢蠢欲动,上官家贪奢无度,霍家…从一开始就有牺牲你的准备!
—无论是谁,这个年幼的皇后都是可以牺牲的对像…
—上官,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任何人会坚定的维护你!
倚华不能不为年幼的皇后而痛惜,満心悲悯却无能为力。
——连她的骨⾁至亲都束手了,她一个奴婢能怎么样?
无奈悲凉之际,丝弦之声陡然响起,清幽琴音直入心底,倚华蓦然抬头,看着碧水嶙石旁,一⾝乘云绣红(注)衣的女孩专注地按弦拔弦,雅致幽然,浑然天成,不似人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注:红,不是指红⾊,而是指赤白⾊的帛,是特指一种丝织品,颜⾊类似于红粉、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