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上即位,大司马大将军秉政,大汉朝廷便形成了怪的局面。
—天子居建章,朝廷在未央。
少年天子连朔望朝会都不情不愿,根本就不愿踏足未央宮一步,然而,大汉百余年,自孝惠皇帝迁朝廷于未央宮,奉吕太后于长乐宮,一应府寺、官署皆依未央宮而建,断没有再迁至建章宮的道理,更不必说,位于长安城外、上林苑中的建章宮本就是燕游之中,实不堪帝宮之位。
初入掖庭时,刘病已尚不清楚天子为何弃帝宮正寝,而执意居于建章,如今,仍然年少的他却是多少有些明白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思了。
—未央宮不是他能主宰的地方。
先帝遣诏指定位辅臣皆是他的亲信近臣,出入宮噤多年,相较年少的天子,他们对未央宮的掌控更加严密。
—年少的天子显然察觉了一点。
在明白这点后,刘病已对仅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叔祖并非没有一丝敬佩,不过,那一丝敬佩在想通某些道理的时候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光不曾评价过天子如此作法有何利弊,但是,张贺却十分看不上少年天子的作为。
“少当位,大臣奉诏秉政,自有伊尹、周公之例在前,然而,三代至今,焉少主避宮不居正寝的道理?”张贺对少年天子明显的逃避之举十分不屑“宣太后主政,秦昭王可用范>;吕不韦当朝,始皇帝除假父;更别说太甲被废桐宮三年,尚悔改而复位!上之举,实非帝王正道!”
—说是不愿居未央宮。其实。就是避权臣势。
不能说不对。只是心生避之意。也就失了君王临臣地应有骄傲。
张贺也罢。霍光也罢。乃至复中翁。所教授予他地皆是坦荡正道。
—不偏不党。王道荡荡。
在明白这点后。虽然仍然为当时年仅八岁地天子便有如此敏锐地认识而惊叹。然而。刘病已却不认同他地作法。
——若有君王之傲。欲掌君王权当按时临殿。束带听政。纵不置一辞。也要事事与闻。不离中枢。
—偏居别宮,不闻朝政…
—往好了说,自然是信任辅臣,不欲滋扰朝政,然而坏了想…
看着宏伟壮观却没有主人的前殿,刘病已不由冷嘲一笑——连他都察觉天子是在避辅臣之势,何况他人?恐怕举朝上下,没有几人不明白天子对先帝顾命辅臣心存戒意。
凭着他的名籍,从西司马门入未央宮后,刘病已皆是一路通行,然而,尚书台却不是他能踏足的地方。
一直以来,霍光都不曾让他入进尚书署,而以他的⾝份自然连让人通报霍光的资格都没有,刘病已不由就踌躇起来好,守卫的郎中也是光禄勋属下,自然认得皇曾孙,也知道自家的光禄勋对这位素来纵容,因此虽然见他在尚书署瞎转,却连询问驱逐的意思都没有群人倒是饶有趣兴地猜测他为何如此。
在尚书署外转了两圈,刘病已最后还是离开了不回地往金马门走去。
他并不知道,早有人将他的行状报给了霍光在他离开时,霍光与杜延年正站尚书署外,居⾼临下,扶栏而望,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看着刘病已进了金马门,被宮墙遮了视线后,霍光才慢慢开口:“看来幼公的三子也当归家了。”
杜延年苦笑:“一个比一个聪明!”
霍光不由失笑:“幼公这是自夸呢?”
杜延年语塞,好一会儿才道:“臣本以为,他们只会去张家…”
“不会的!”霍光头摇“你们都让复公那般说了,他们当然不会去张家。”
“去我家也比入宮強!”杜延年皱眉“既知长公主有异,曾孙便不应当入宮!”
霍光再度头摇:“他要问的人都在宮中…”
杜延年不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地打量着霍光,让霍光不由皱眉。
“幼公…”
“大将军…”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同样都是慢悠悠的语调。
霍光挥手示意杜延年继续说,杜延年也不与他客气,看着他,微微一笑,便道:“大将军对皇曾孙的心思…似乎…了如指掌?”
—其实他原来没有打算加“似乎”二字的,不过,想了想,还是留一分余地为好…霍光挑眉:“如何?”
杜延年轻笑头摇:“不如何!只是好奇…大将军似乎与曾孙并未有深交才对…”
—好奇是真,试探却是更重要的。
霍光皱眉,看着他,相光莫名其妙地反问:“他是故皇太子的孙子又是
养的,他的心思会很难猜吗?”
杜延年一愣,一时竟没有立刻明白霍光的意思。
霍光失笑:“遇事如何思考关键在品性,而品性这种东西,一在天性,二在教养!其它皆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大将军⾼明…”杜延年有些佩服了,却见霍光神⾊一僵,顿时失了笑容,半晌才闭上眼,淡淡地点头:“大将军本就⾼明!”
杜延年又是一愣,待霍光转⾝走进尚书署后,他才反应过来——看来…此“大将军”非彼“大将军”啊!
—他们俩说的显是指同一个人。
——那么…又是那位已经长眠茂陵的大司马大将军?
虽是自问,际,杜延年是十分肯定的。
肯定一点,再看看尚书署的门,又回忆了一下霍光方才的神⾊,杜延年不由一颤,随即很利索地转⾝,从右边的台阶步下⾼台。
—他不再这个时候去触霍光的霉头。
跟佐史交待了一下,杜延年便往光禄寺走去。
光禄勋寺与少府属下诸署皆在噤中,紧邻金马门的便是宦者署。
杜延年开始没有在意,直到听到一声轻唤,他才不由止步,转过⾝,便看见刘病已一脸惊喜地站在宦者署的门口。
杜延年这才想起—这位皇曾孙是与宦者署诸人同寺居的…
“谏大夫,我还担心自己看错了。”刘病已微笑,恭敬地执晚辈礼。
杜延年不好不理,只能躬⾝答礼,随即便理所当然地皱眉询问:“曾孙为何在这儿?今曰不是应该去学舍吗?”
这是杜延年第一次独自一人与刘病已打招呼,因此,他不由分外好奇地观察着刘病已。
听到他的询问,刘病已很是无奈地头摇:“臣与佗都有些不适…”
看看少年仍然有些腊⻩的脸⾊,杜延年不由关切:“不适?可曾请太医诊视?”
“宦者丞已经代我去请了。”刘病已轻声回答,随即提醒杜延年“佗也不适…似乎比我还重一些…”
杜延年连忙点头:“多谢曾孙…臣这就去向光禄勋告假。”方转⾝,又止步回头,对刘病已道:“曾孙还是入室等候吧!莫要再染了风寒!”
“谢谏大夫!”刘病已行礼之后,便依言返回內室,虽然脸⾊仍旧不好,但是,步伐明显轻松了许久。
见杜延年如此神态,刘病已十分确定——至少眼下并无大事。
对少年的举止,杜延年不由莞尔,很明显,他是十分満意的。
—霍光的心思不难猜,更何况,今上的忌愈发明显…
—无论如何,一个进退有度的天子都是值得期待的!
杜延年不由有些期待。
当然也仅是期待。
杜延年没有忘记,偶尔与张安世谈及此事时,张安世的态度明显是有所保留的。
—也许应该问问张安世究竟是何想法了。
原本去光禄勋寺只是为了避霍光的坏心情,但是,这会儿,杜延年又有更好的理由,自然是很迅速地赶到光禄勋寺,一副忧心如焚的慈父模样,向张安世要求归家的假期。
张安世却毫不犹豫地驳回了:“谏大夫,公事不可与私情相混!仆的幼子也在病中!”
杜延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光禄勋至少知道令公子的状况,臣却是连情况都不清楚。”
“谏大夫可遣人归家一探。”公事上,张安世素来是一板一眼“若是确实需要谏大夫归家,仆自然不敢有碍天伦!”
杜延年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却也只能接受张安世的主意。
因为两人谈的私事,堂上的吏员都很知趣地回避了,杜延年确认了一下,才悄悄问他:“什么状况?”
张安世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杜延年也没有恼,反而深深地皱眉,半晌才倾⾝凑到他的耳边,张安世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却终究没有躲避。
“你觉得大将军对皇曾孙的用心如何?”杜延年以耳语的声量询问。
尽管如此,张安世仍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起⾝查了一圈內外的情况后,才重新坐下。
杜延年不好再出声,只能以目光催促他。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抬手,指向北边…
杜延年开始还不解,后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想,不由骇然,连忙捂住嘴才庒下尖叫。
—椒房殿?
—变数竟在皇后⾝上吗?
…的确…
…一点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