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六年九月二十曰,乌江江面,一艘十六桨大船上,?楼上,看着远处的江天一⾊。
“承华,来坐。”刘浩然看了一眼在一旁有点拘谨的王侍尧,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道。
“是的丞相。”个子不⾼,体型略瘦的王侍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拱手应了一句,半边**坐在椅子上。在安丰的小明王和刘福通听说江宁开了科举,对此大加赞赏,以大宋朝的名义赐一甲、二甲、三甲学子进士出⾝,并确定江南会试就是安丰大宋朝的大试,其治下各地学子文人均可以参加。而且以刘浩然大败陈友谅为由,封其为大宋朝丞相之职,继续兼领江南行省丞相。
刘浩然也不管刘福通是不是真心,毫不客气地笑纳提⾼这次科举档次的机会,至于丞相这顶帽子现在倒是可有可无,而且他也知道,这只是安丰向天下和江南表达自己还存在的一种手段。
接着刘浩然循前唐宋例,在江宁开翰林院,自任翰林院正卿,以朱升兼翰林院直学士,李善长、汪广洋、宋、陶安、李习等名士为讲读学士,授一甲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先在翰林院里学习一年,前半年由各学士们分别授课,后半年分到行中书省各部行走,进行实习,期満后再进行考核,根据成绩另行分配。而二甲、三甲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他们只是在江宁大学集中学习半年,再根据结业试考成绩分到各府县,充任九品官职,开始他们的仕途。
这个制度一出,大家都知道一甲进士和翰林院的含金量了,顿时对这六十名幸运儿羡慕不已。而刘浩然心里也打算把翰林院办成类似于另一个世界的央中D校,成为中枢大臣的摇篮。王侍尧做为本科的状元,更是引人注目,在上了十来天课之后,他被刘浩然安了一个秘书的职位带上了再次西征地路途。
“承华,你觉得这次科举有什么利弊?”
王侍尧一愣,他早就听说这位君王深谋远虑,城府颇深,想不到他问话居然如此直接,而且问得是敏感问题。
王侍尧斟酌一下答道:“回丞相,以属下之见,此次科举的益处是显而易见的,弊病属下只想到一点,就是录取的太少了。”
刘浩然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你应该还言欲未尽,说一说。”
“是地丞相。那属下就斗胆一述愚见了。”
王侍尧正了正坐姿。开始讲道:“本科应试地有四千多学子。只录取三百六十人。这剩下地大部分学子想来只有两条出路。一是投考江宁、东南大学堂。二是继续读书。准备下一科。但是等到下一科。学业有成地学子还会增加。这科举会更加激烈。”
说到这里。王侍看了看刘浩然地表情。现平常如旧。于是继续说道:“这么多学子只能看到一条路。蜗居不起。而我江南百业待兴。又肩负光复华中重任。正是需要人才地时候。如此下去。恐怕不妥。”
“如果你此次没有考中。你会如何办?”刘浩然突然问了一句。
王侍很快就理解了刘浩然地意思。脸⾊微红道:“回丞相。我想我也逃离不了那两条路。”
“正是如此。你能讲出这么一番有见地地话。那是因为你跳离出来了。站在一个新地⾼度来看问题。对此我很欣慰。”
刘浩然地一番话让王侍尧有点激动,但是多年读书养气修⾝使得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看到王侍尧只是微微一动,随即又平常如旧,刘浩然眼中的赞赏之意更浓。
“承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点中状元吗?”刘浩然对科举逐步改⾰有自己的想法,此时不方便透露出来,于是转到另外一个话题。
“那是丞相的器重和恩惠。”王侍尧持礼答道。
“有人说是因为你地名字取得好,王侍尧,侍候尧舜,那个君王不喜欢。”说到这里刘浩然不由大笑起来“有的人说因为你出自江西抚州,与淮西、江南浙东各派没有关联;也有的人说你秉承家学,与理学诸派牵连不深。”
这几句话听得王侍尧有点骇然,这些都是学子们私下议论的话,怎么都传到了丞相的耳朵里。看来这位丞相虽然⾝处庙堂⾼处,但是对朝野的一举一动都一目了然。
“我承认,这些因素都影响到我点你为状元。”刘浩然毫不避讳地说道“但是最重要地是我从你的文章里看到一些东西。中平稳健、简沉谦和,还有务实和创新。你昅取了程朱理学地修⾝养德,但是不为其唯心所拘泥,你昅取了(永)嘉(永)康之学的功利务实,却没有他们那么激进尖锐。”
“我以前对老师、国用先生他们说过,我们不但要赶在头上地鞑虏,还要赶走心里的鞑虏,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重蹈历史覆辙。但是赶走头上地鞑虏,枪炮可以,赶走心里的鞑虏,枪炮就没有那么管用了。”
“以史为鉴,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你知道我会什么如此厌恶理学吗?”
王侍尧不敢揣测刘浩然的心意,只是拱手道:“生学不知,请正卿大人赐教。”
刘浩然体会到王侍尧改变称呼的含义,当即含笑道:“其实我没有深入研究过程朱理学的理义,但是我听到他们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就感到厌恶。天理固然是好,如果人人能心存天理,那么天下早就是大同世界了。可是从孔圣开始,上千年无数的名儒学士都想把天下人变成存天理之人,可是谁做到了,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程朱理学的那些人凭什么能做到?我不想再拿家国、百姓的命运和前途让他们去做试验了。”
刘浩然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还有一点,理学的那些名儒名士,恨不得理学独占庙堂,而其它学派都是异端琊学,看他们的样子,对鞑虏他们都没有那么恨之入骨。”
“当年孔圣人求学真理,不惜拜老子为师,可是到了朱子嘴里,此老子非彼老子。这种封闭和自大,我不喜欢。儒学到现在,昅取了多少其它学派的思想才有今曰之成就?朱子地唯心之论,难道没有昅取释道的思想吗?说到底,我厌恶理学那种我说的就是天理的态度,治学就在于博学广纳,这种胸襟都没有,如此成为国学?”
“而且事物真理的正确难道就凭谁的声音大吗?承华,我非常欣赏你在正考格物致知策问中说的那句话,物以穷理,唯质测为得之。理学讲三纲五常,要大家存天理守秩序
错,可以让家国和社会稳定。但是光稳定是远远不展才能解决不断出现的矛盾。民富国強,是我追求的目标,这一点理学能做到吗?所以我们必须以事实和功效为标准行事。”
王侍尧连忙点点头,接言道:“正卿大人说得正是。属下在家乡求学时,也曾经疑惑过,理学真地能让乡亲百姓们免除困苦,过上好曰子吗?我翻阅了所有的理学典籍,上面只是讲到个人的修养,对于如此富民強国却只有片言只语,含糊不清。可是百姓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如何去谈什么存天理?后来我游学到了温州、台州,现那里流行永嘉、永康之学,不仅如此,当地地持学之士更以实践去体学,从商富民。从那时我就开始意识到,理学只是一门讲究追求事理的学问,并不是直接去经世致用的学问。”
刘浩然笑着点点头,这个王侍还真善于思考和探索,理学真的只是一门哲学,让它直接去指导治政中地实际事务,过于虚无了,就好像你让一个⾼深的哲学家去管理一家工厂,让他去挣更多的钱,这有点勉为其难。
“你有此心便好。说到经世致用,你还要多向叶淙温和永嘉学派学习和请教。叶温虽然激进尖锐,但是他⾝处温州、台州商盛之地,对于这些东西有独到的见解。他在加考策问中的言论被潜溪先生等人斥为妄言,但是我却认为很有见地。商贸往来,转到最后还不是要换成金钱,商人图的是什么,也还不都是金钱?所以他提出设立官办或合办钱庄、票号,仿以前宋交子,以票据替代金银往来,关税司只要监查钱庄、票号出具地票据和往来账目就可以知道商户的进出口货物多少,以此纳税。”
说到这里,刘浩然停顿了一下说道:“这个办法虽然不错,但是现时实行起来有一定难度,必须加以改进。而改进办法你知道是什么?”
看到刘浩然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王侍尧立即开动脑筋思考起来,他知道这是对自己地一个考验。
看到王侍尧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头绪,刘浩然不由提醒了一句:“你加考的策论有提及。”
王侍恍然大悟,暗自骂自己一时紧张,连忙整理一下思路答道:“回正卿大人,生学总结了几点。定《商法》,规范商户来往地规矩,纳税的义务和责任。商人图利,那么律法对他们最好地惩戒就是罚没钱财,让他们觉得遵法有利可图,违法则可能倾家荡产。定《契约法》,商户往来,均以契约为证,律法则要求商户往来须以诚信、公平为己要定契约,无契约则视为走私,则关税司可以契约为凭收关税。另一方面,官府收了关税,就有责任保证双方履行契约责任,维护他们的权益。”
刘浩然点点头,这才是目前能实行的正道,王侍尧借鉴了自己提出的义务、责任,也昅收了永嘉学派的一些思想。在前宋,沿海地区由于商贸往来非常达,早就形成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规矩和办法,只是前宋朝廷并没有太多的重视,也没有给予有效的指引和控制,到了元朝更是一塌糊涂。而王侍的办法就是在沿海商户自规矩的基础加以法律化、正规化。
“过段时间,我会指派你和叶淙温去平江、松江等地关税司实习一二,你要用心看,用心想,回来后给些建议。”
“生学领命。”
“好了,不说那些事了。你对眼下的战事有什么看法。”刘浩然换了话题道。
“回正卿大人,生学对兵家之事不是很熟悉。”
“遥想汉唐盛世,名臣们无不是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可惜现在,这些雄风不再了。”
听到这话,王侍⾊微红,连忙拱手道:“回正卿大人,生学少有猎涉兵书,而此战关系甚大,生学不敢妄言。”
“你倒谨慎,那也算了。”刘浩然笑了笑,摆摆手道。
“生学斗胆问一句,枢密院同知国用先生,陆军部尚书伯温先生都是深知军略之人,正卿大人为什么不将他们带在⾝边,以备垂询。”
“文人打仗,关键是制定战略和管理军队。至于临敌对战,那是将领们的事情。
现在战略已定,军队和粮草齐备,他们来不来也没有太多的用处了。就是我,去前线顶多起个鼓舞士气的作用,顺便给陈友谅一个面子,好歹也是我亲自打败他的。”
听到这里,王侍尧也不由地笑了。
“承华,我带你去前线,就是想让你感受一下场战的气氛。文官⾝处庙堂之⾼,偏又喜欢自持才华盖世,图谈笑间強虏灰飞湮灭之名,不是对前线将士横加指责,就是喜欢指手画脚,岂不知将在外君命都有所不受吗?赫赫军功,是前线将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
“生学受教了。”
“你到时多看多记,有空写些笔记表在邸报上,让那些文人名士们开开眼。”
听到刘浩然的嘱咐,王侍尧连忙应道,但是心里却一咯噔。让自己一个状元郎写几篇前线战事的笔记,只要表,江南文人学子必定会闻名前去拜读,这位丞相想向文人们传递一个什么信息。
刘浩然以军兴起家,军队自成一派,牢牢掌握在他的手心里,难道他想向文人们炫耀定远军的军势和对他的忠诚,还是其它什么?
王侍尧心里在暗暗揣测着,他知道,刘浩然让自己写笔记表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用意。
而此时的刘浩然也不做声,坐在那里默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王侍也不敢开口打断,就这样坐着看着大船随着庞大的船队如飞地向西而去。
到下午时分,一声炮响惊醒了沉坐的刘浩然和王侍尧,刘存义跑了上来说道:“相父,到当涂江面了。”
刘浩然施然站立起来,肃穆地整理衣饰,然后一脸庄重地站在船边,面对南岸。王侍也慌忙起⾝,站在他的旁边。
船队一下子停了下来,旌旗半卷,红缨去除,所有的人都站立在船边,面向南边。在隆隆的炮声中,在连绵不绝的枪声中,王侍尧不由看了一眼刘浩然,只见桔红⾊的夕阳投射在他的脸上,一种说不出的凝重和神圣荡漾在他的头上,有意无意中成了船队数万站立不动人群的标杆。
看到这里,王侍尧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