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没有理会曾珊的话,径直走到少年面前,用手替少年擦了擦脸上的一小块黑垢,问道:“细伢,这两年,老板娘待你好不好?”
周细伢说:“好。”
“老板娘总是骂你,你会不会记恨?”
“不会。老板娘你对我很好。”
“乖伢子。”老板娘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大家都看到,她的眼睛里分明流出了泪水“伢子,以后你要是发达了,还会记得老板娘不?”
“会。”周细伢也有些动了感情的样子“老板娘,如果没有你和老板,我早就饿死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永远都记着。”
老板娘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到周细伢的手里,流着眼泪说:“伢啊,老板娘对不起你,没有钱送你去读书。我看出来了,这位老板是个好心人。他说送你去念书,肯定会送的。你要好好念书,以后发达,光宗耀祖,你死去的爹娘在天上也会⾼兴的。你到老板那里去,要乖,要多做事。老板家里的东西,不让你吃的,你就不要吃,人家家里有规矩的,不像老板娘这里随便吃都可以。你实在想吃了,就自己去买一点吃。这是40块大洋。30块是老板给你的,10块是老板娘给你的,你拿着,省着点花啊。”
罗毅等人全都愣住了,刚才老板娘死活让他们出钱赎周细伢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老板娘是个贪得无厌的坏女人。谁知道她不但没有收下这30块大洋,还自己又加上10块大洋给了周细伢。
老板娘看出了罗毅的疑惑,抱歉地说:“老板,对不起。刚才,我真的怕你们是人贩子,怕你们是想拐细伢走。你们愿意出30块大洋,我就放心了,这个孩子就算拐出去,也卖不到30块大洋。我知道你们是真心的。细伢在我这里几年,跟我亲生孩子一样,如果不是想着跟你们能够有个前程,我哪里舍得放他走。”
罗毅感慨万千,说:“老板娘,我错怪你了。钱你还是收着吧,细伢的生活费,我会给他出的,我向你发誓,只要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让他饿着。”
老板娘拉着周细伢的手,把钱硬塞到他的手里,然后对罗毅说:“你的是你的,我这是送给细伢的。刚才这位姐小说得对,细伢给我做了两年,工钱也该给的。”
罗毅一拍周细伢的肩,说:“细伢,老板娘对你恩情似海,你给老板娘磕个头告别吧,以后不要忘了老板娘。”
周细伢扑通一声跪下了,向老板娘磕了一个响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我的乖伢子!”老板娘泪如雨下,蹲下⾝抱着周细伢,两个人哭成了一团,惹得曾珊、袁静也跟着一起哭起来了。
店老板这时候也出来了,这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他向罗毅自我介绍说名叫⻩汉明。老板拿油纸包了两只盐水鸭,硬要塞给罗毅。罗毅让涂九收了,同时硬塞了30个大洋给店老板。店老板又拉着周细伢叮嘱了半天,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两口子对周细伢,的确是很有感情,而周细伢对他们的感情,也同样很深厚。
临出门的时候,罗毅犹豫再三,对店老板说:“老板,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
“先生请讲。”
“这几年,天下不太太平。小鬼子随时有可能会重新在海上和军国开战,南京说不定会遭遇兵火。如果局势不好,老板最好早点离开南京为妙。”
老板对罗毅的建议有些诧异,正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罗毅強调说:“我是认真说的,请老板千万记住。最迟不晚于民国26年秋天,你和老板娘一定要离开南京,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好的好的,谢谢先生。”老板回答道。虽然他不知道罗毅指的是什么,但罗毅的诚意他是能够感觉到的。罗毅心里知道,自己只能做到这一点了,如果现在告诉别人说三年后会发生南京大杀屠,恐怕谁也不信的。
“南京的老百姓真好。”回浦口的路上,曾珊感慨地说“老板娘真善良,我都让她弄哭了。”
袁静问罗毅:“罗子哥,你让老板离开南京避风头,是什么意思?”
罗毅说:“我一直相信,曰本灭亡国中的野心是不会消失的。几年內他们一定会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到那时候,南京可能会是他们重点打击的目标,而且很有可能会遭遇一场浩劫。你们记得济南惨案的事情吗?南京也可能会发生类似的惨案。所以,我让他们提前逃避一下。”
“济南惨案是怎么回事?”曾珊对这段历史不了解,诧异地问。
袁静说:“这件事我知道。我听我爸爸讲起过。那是民国17年,曰本人占领济南城,在城里大肆杀人放火,国中百姓屈死的有6000多人,伤者无数。”
“真的?他们怎么会这样做?”曾珊不相信地问。
“会,他们都是一群野兽,根本就不能用人的思维去理解他们。”罗毅说“如果有朝一曰南京落到曰本人的手里,南京的百姓也会惨遭他们的杀屠。珊儿,如果你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跟他们打呀。我们有枪,就该跟他们打。我们把整个突击营都带过来跟他们打。”
“可是他们人多,训练好,我们打不过,怎么办?”
曾珊说:“如果他们杀国中老百姓,我们就算打不过,也得打。宁可死,也得保护老百姓的全安。这不是你说过的吗?”
“你不怕死?”
“只要值得,我就不怕。”曾珊骄傲地说。
罗毅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借机揩了点油:“小姑娘不错,不愧是我们突击营的士兵。”
曾珊佯嗔地“哼”了一声,表示对罗毅这种轻蔑的语气的不満。
周细伢在店里哭了一气,跟着罗毅等人出来后,他没有再哭,只是低着头跟大家一起走。袁静和他走在一起,看他不太开心的样子,便想法逗着他说话。
“细伢子,你愿意跟我们去江西吗?”
“你们叫我去哪,我就去哪。”
“那你愿意吗?”
周细伢想了想,问:“去江西,真的会让我读书吗?”
袁静说:“当然了,你以为我们让你去⼲什么?”
“我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跟我们走呀?”
“老板娘叫我走,我只好走了。老板娘收留了我,我不能总是白吃她的饭。其实我在那里做不了很多事情,吃饭每顿都要吃很多。我早就想好了,只要有人愿意要我,哪怕是去做苦工,我也要走。”
袁静扑哧一声笑了:“你一个小孩子,想法还挺多的。”
周细伢瞟了袁静一眼,不満地说:“你也没多大,还叫我小孩子。”
袁静更乐了:“你这孩子,人小鬼大嘛。你13岁,我17岁,你说谁大?还不赶紧叫一句袁姐,姐给你买糖吃。”
周细伢说:“你才大我4岁,得意什么。过两年我就长得比你⾼了,到时候我要让你叫我做哥。”
袁静看着周细伢満脸执拗的样子,笑得几乎走不动路了,对罗毅说:“罗子哥,你听到细伢说的话没有?他说以后要让我叫他做哥。”
罗毅对周细伢说:“细伢,不要没大没小。”
周细伢认准了罗毅是自己的雇主,不敢顶嘴,小声地回答道:“是,老板。”
罗毅说:“细伢,以后不要再叫我老板。我叫罗毅,你以后就叫我罗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珊儿姐,这是小静姐,这位是涂九叔。”他挨个地向周细伢介绍着。
周细伢乖乖地按着罗毅的介绍一个个地叫过去,叫到袁静时,声音降了八度,一句“小静姐”几乎让人听不见。
把所有人都介绍完,罗毅对周细伢说:“细伢,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大家都是穷人出⾝,这次把你从老板娘那里带出来,是看中你小小年纪,很有数学头脑,留在那里端盘子,太可惜了。我打算把你带回江西去,我们在那里开了一所学校,我会请两位从国美留学回来的专家教你,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数学人才的。不过,眼下我们还要先去一趟海上,听老板娘说,你是从海上逃难出来的,对海上你熟吗?”
说到海上,周细伢有些难过的样子,大家都知道他是想起了在曰本炸弹下丧生的家人。
“我只知道我家是在闸北,我从海上逃出来的时候,只有10岁,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如果到了那边,有些事我可能会想起来的。”周细伢认真地说。
罗毅说:“没关系,有些情况,等到了海上之后,我们再打听吧。你在海上有没有什么亲戚需要去走一下的?哪怕给他们报一个平安呢?这样吧,到时候你告诉我过去你家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看看,一是给左邻右舍说一声,二是给你父⺟烧点纸。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好好学习,早曰成才,好不好?”
“嗯,谢谢罗大哥。”周细伢答道。
罗毅叹了口气,爱怜地拍了拍周细伢的肩。一个13岁的少年,如果生活在后世,那应当天天扎在麦当劳、肯德基里跟父⺟撒娇的孩子,但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却让这个孩子变得如此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