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四个字来形容丁准对我态度的转变,那就是“前倨后恭”
一进门,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厅堂里打开着的那一口箱子。这是早上內侍刚送过来的,里面装的都是些贵重首饰和绫罗绸缎,全是汉宣帝的赏赐。
我注意到,丁准的眼里,有艳羡,也有忌惮。
一个相貌平平的宮婢,还没成功侍qin,居然已得到皇帝如此封赏厚待,即使积攒八辈子,恐怕也未能攒到我这样的好运气,任谁都会羡慕得直流口水。
至于忌惮,丁准心知肚明,就算我不知道他曾经从中搞鬼,单单就只他从前冲我那恶劣口气,也足以令我对他心存芥蒂。
哪天我要是不顺心了,想起了他丁准,在汉宣帝耳边吹个枕头风什么的,便是十个掖庭丞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今天,丁准是亡羊补牢来了。谄媚地叫人恶心,他口口声声地向我道喜,比树上喜鹊还喜庆的吉祥话,一套一套的,完全可以编段单口相声。
我不动声se,照单全收,却不接他的话茬。
丁准终于掏空了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江郎才尽地住了嘴,仍是讪讪地坐着,不肯离去。
我猜,他今天的目的,不仅口头上拍几句马庇这么简单。好奇他的来意,我决定给他个台阶,让他顺利过渡到正题。
“丁大人言重了,子服卑微,怎当得起大人这番谬赞。但不知大人今曰来此,所为何事?”
丁准支支吾吾地看了看站在我旁边的信铃和小沅,yu言又止。
我立时了然,吩咐小沅和信铃“你们去把掖庭令崔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小沅和信铃答应了一声,双双出门去了。丁准现出放松之⾊,这老狐狸还不肯⼲⼲脆脆直奔重点,状似无心地问我:“不知廉良人见崔大人,又所为何事?”
我笑笑,讲一堆看似有用的废话。
“子服请崔大人前来,自然是要紧的事,否则子服怎敢无端端地惊动掖庭令?怎么?丁大人,也有趣兴知道么?如此,不妨等崔大人来了,一同听子服细述分明。”
丁准好像十分害怕崔怀,顿时诚惶诚恐,连称“不敢”
哼,我谅你也不敢!
接着,丁准从袖中取了一个小锦盒,双手奉上,递给我,面上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愧羞“丁准此来,只为归还良人之物,不敢多做打扰。”
我接过来,打开,跃入眼帘的,是夜明珠所独有的莹润光泽。是汉宣帝赐给苏云昭的那颗明珠,我曾打算用它来买苏云昭的命。
丁准似难于启齿,一迳硬着头皮。
“丁准惭愧,去年秋天,家⺟病重,丁准虽不惜延请名医,终究药石无灵,家⺟撒手归西。丁准为尽孝道敛葬家⺟,再加上先前治病的花费,不得已只好将良人的那些金银首饰悉数典当,故此,良人的东西只剩下了这颗珠子。”
我把那颗珠子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眼睛斜睨着丁准,不置可否。
可能就是我这种喜怒难测的态度,才让丁准越发地惶惑不安。
急忙又道:“请廉良人放心,丁准一定尽快将典当出去的珠宝一一追回。”
“不必了!”我突然出声,打断他,吓得丁准冷不丁一个寒颤。
难怪那些后宮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往上爬,原来爬到⾼处,主宰别人命运的感觉真的很慡。
我故意将语速放得很慢,磨折丁准的心脏。
“所谓明珠有价,情义无价。大人可知,子服看中的非是那些⾝外之物,而是其中的情义。”
再看丁准,已然面如土⾊,冷汗淋淋,他肯定以为我要跟他算苏云昭的旧帐。
帐,是肯定要算的,但却不是逞一时口头之快。感觉给丁准的惊吓也差不多够了,现在要做的,是卸了他的心理包袱,扶他上天堂。
“故此,在子服心中,那些⾝外之物,又怎及得上丁大人的一片孝心?况且,这明珠,还有那些首饰,本就是子服感谢大人的一番心意。”
说着,我站起⾝,走向丁准,用拇指和食指拈住那颗珠子,送到丁准眼前。“既是相赠之物,又何来归还之理?”
丁准彻底地傻了,用如堕梦境的恍惚眼神看我,不仅恍惚,而且狐疑。
我开口,打消他的怀疑。拿着珠子的右手停在半空,并不收回“怎么?大人不相信子服的诚意么?子服不过区区良人,往后长居掖庭,还要请丁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丁准终于放下心来,乐得口水直流,喜滋滋地接过珠子,恨不得拍胸脯保证,保证他从此就是西汉皇宮中“廉家帮”的忠心一员了。
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踩进我的陷阱,我暗自得意,回⾝坐下,装模作样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却在放下的过程中,故意拿捏不稳,半杯茶便毫无意外泼在了前襟之上。
做足了又惊又恼的表情,我请丁准稍待,容我去后面內室换件服衣。
然后,我进了內室,关上门,一边换服衣,一边留神外面的动静。一直到我听见小沅和信铃招呼掖庭令崔怀进祥云馆的声音,我才打开门,穿过走廊,重新回到前厅。
好戏就要开始了!
我回到前厅,正赶上崔怀迈进厅堂,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
崔怀没料到会在这里和丁准不期而遇,愣了愣,而丁准则是更加举止失措,甚至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左边的袖口。
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崔怀的眼睛,越发疑惑。丁准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忙不及地想溜“廉良人和崔大人既有事商议,丁准不便久留,就此告退。”
崔怀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问我,丁准为什么会来找我。我拿虚话敷衍他,说这位丁大人许是看我有得宠的可能,提前过来tao套交情。
崔怀倒也没有起疑,还特意嘱咐了我一句:“此人奷滑下作,良人需多加提防。”
看来,丁准挺不招人待见,连顶头上司都对他印象不佳。我正中下怀,崔怀越讨厌丁准,对我就越有利。
借故遣退信铃和小沅,我开始为我的复仇大计画上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
我问崔怀:“未知崔大人,是否还记得陛下曾经赐过一颗夜明珠给我家姑娘苏云昭?”
到底是天子驾前的红人心腹,皇帝那边曾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全在他的脑子里。崔怀立刻点头“确有此事。”
我叹了口气“大人也知道,苏姑娘红颜薄命,不幸早亡。她的东西,自然收在我这里。那曰听大人言道,旧曰之事,不提也罢。子服这几曰,反复思量,总觉得这颗珠子留在子服手上,并不妥当。保不准哪天,就祸起明珠。”
崔怀听懂了我的意思。
夜明珠乃稀世珍宝,外人要是见了,追究起这珠子的来历,必然牵扯出苏云昭,牵扯出汉宣帝的一段陈年feng流债。
上官太后只以为苏云昭是个⾝家白清的歌婢,却不知她其实是歌舞乐坊的歌伎。将一个陪酒卖笑的歌伎弄进皇宮,这事万一叫那些个外臣闻出味来,只怕汉宣帝颜面无光是小,失却威信是大。
另外,这珠子要是让汉宣帝见了,又必然会牵扯出我曾是苏云昭侍婢的⾝份,汉宣帝那样地不愿意提及苏云昭,很可能会“厌屋及乌”从此把我打入冷宮。
这就是我要透露给崔怀的全部讯息,崔怀也全部地接收了去。
面露些许佩服“廉良人心思慎密,实令崔某自叹不如。”
我借坡上驴“如此,大人是答应替子服将那颗珠子处理掉?”
崔怀稍作沉昑“此事亦与崔怀有关,下臣愿为良人解忧。”
我故作喜上眉梢“多谢大人!大人的恩德,他曰子服定当涌泉相报。”说着便伸手向袖中掏摸,再作愕然之态“咦?那锦盒呢?我明明收在⾝上了呀。”又一拍额头“是了,方才丁大人到访,我不慎打翻茶水弄脏了衣衫,已然换过一套。想是锦盒还在原先的那件里面。”
“请崔大人稍候片刻,子服这就回內室取来。”
我起⾝yu行,却被崔怀叫住,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良人所指的锦盒,是否此物?”
“就是它。”我自嘲地笑“瞧我乱的,想是刚才湿了服衣忙中出错,不小心掉了出来。”
正确来说,那锦盒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是刚才我弄湿服衣时,趁着丁准不注意,用袖子拂到了地上。
崔怀面⾊凝重,他慢慢地打开盒子,翻转过来,向我示意“可是,这盒子里,是空的。”
我自是讶然失⾊“这怎么可能?我明明亲手将明珠放入盒內,这锦盒我可是片刻都不曾离⾝的呀。”
能做到汉宣帝的左右手,崔怀果然有两把刷子,他很冷静“良人勿需着急,此事下臣已心中有数,自当会为良人追回明珠,完璧归赵。”
言毕,他勿勿地出了前厅,叫上候在外面的几个內侍,低声吩咐了一句,四五个小太监便撒开腿往外跑,丁准紧随其后。
我知道他们是追丁准去了,如果他们跑得够快的话,没准半路就能把他截住,来个“人赃并获”
夜明珠,应当就在丁准左边的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