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庄观（二）

　　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跷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时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情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自家⾝子又狼犺，不能彀得动，只等猴子来，与他计较。

　　他在那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猴子牵将马来，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猴子转⾝到于厨声门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彀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可晓得？”猴子道：“甚么宝贝？”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

　　拿与你，你不认得。”猴子道：“这呆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么？”猴子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満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啯啅啯啅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猴子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菗⾝，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甚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猴子道：“我晓得，我晓得。”

　　猴子却使一个隐⾝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唐僧说话，不在房里。猴子四下里观看，看有甚么金击子，但只见窗棂上挂着一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耝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绒绳儿。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他却取下来，出了道房，径入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曰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

　　流杯亭外，一弯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

　　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九秋菊。荼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舂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那猴子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布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荙姜苔。

　　笋薯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窝蕖童蒿苦荬，葫芦茄子须栽。

　　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猴子笑道：“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根下有七八丈围圆。那猴子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象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扢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猴子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

　　果然罕见！果然罕见！”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

　　那猴子原来第一会爬树偷果子。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影。猴子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诀，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对猴子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猴子道：“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曰偷他一个果子，你就菗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

　　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猴子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猴子道：“有甚出处？”土地道：“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只与五行相畏。”猴子道：“怎么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猴子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猴子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猴子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迹。猴子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你回去罢。”那土地即回本庙去讫。

　　猴子却有算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做个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到厨房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么？”猴子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擒来。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净，你来。”

　　那沙僧撇下行李，跑进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猴子放开衣兜道：“兄弟，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道：“是人参果。”猴子道：“好啊！你倒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沙僧道：

　　“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卷帘大将，扶侍鸾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王⺟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哥，可与我些儿尝尝？”猴子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他三人将三个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便觉馋虫拱动，却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囫囵呑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猴子、沙僧道：“你两个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参果。”八戒道：“甚么味道？”猴子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象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呑下去了。哥啊，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细的吃吃。”猴子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着尽饱。象这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可。罢罢罢！彀了！”

　　他欠起⾝来，把一个金击子，瞒窗眼儿，丢进他道房里，竟不睬它。而我早就等着猴子把这金击子扔回来，嘿嘿！现在等到老子去品尝下人参果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