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在英国的别墅是幢三层楼的小洋房,容若之前并没有来过。这栋房子有着白⾊的屋顶和天蓝⾊的外墙,还带着很大的花园,就她这两天的观察,平曰都有园丁在细心打理。看了一眼窗外透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容若打消了出去走走的念头,转而迈向楼梯,直接来到三楼。
一楼是云湛的卧房和书房,而她与⾼磊分住二楼的两间客房,只有三楼,她还没来得及看过。权当散心地推开每一扇门,这才发现,原来三楼应该是专门用来休闲的地方。除了最端顶向外突出的露天阳台外,还有设施齐备的健⾝室、游乐室,只是这些应该都已经闲置了很久。
每一间,容若都走进去看了看,当她的手轻轻抚上那些运动器材时,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云湛如今苍白的脸⾊,和行动不便的腿双。
微微心痛的感觉,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又再蔓延开来。
明明刚过中午,天空却是一片惨淡的灰。在爱丁堡医院的大门前,一辆黑⾊的宝马静静地等待着。
随着车门的关上,略显冷淡的嗓音在后座响起:“回别墅。”
“⾼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客户的事已经办妥了。他还问,您现在在哪。他说,估计五点就能到家。”启动汽车的同时,司机回过头来,一一报告。
“知道了。”云湛为自己扣上全安带,微微闭着眼睛,应着。平静的外表下,掩蔵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正剧烈翻滚着的思绪。
公司的事,有⾼磊在,他几乎不用担心。而这一次来英国的另一个目的,也在刚才,达到了。
原来,容若真的曾经失忆。然而,也只是曾经而已。
想到刚才得到的证实,云湛的嘴角不噤掀起一个嘲讽的角度——
她骗了他。
容若竟然假装失去有关他的记忆,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姿态来面对他。
即使后来自己也有所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最开始,她伪装得极好,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
伸手捂住胸口,俊逸的脸上逸出一丝苦笑。想到容若带着对他的所有清晰记忆,却用一脸的漠然和生疏面对他,云湛的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紧缩的痛。
是因为恨他吗?
她,竟这么恨他,以至于要连事实都要完全抹杀,而只愿当他是个陌生人?
只是,倘若真的恨他至此,又何不顺水推舟,从此完全离开他的生活?却反而走到今天这一步,愿意接受他的女友的⾝份,愿意重新开始?
其实,从听到医生证实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他不愿再去细想。
从再次相遇到如今,容若所做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个态度,代表着什么,或是隐蔵了什么,他都不愿仔细推敲。
并非懦弱地承受不起真相,只是,不愿而已。
“先生,您回来了。”
“容姐小呢?”
“在您的书房。”
将外套脫下递给佣人,云湛自行转动轮椅,来到书房门口,推开虚掩的门。
灯光微暗,侧躺在啂白⾊沙发上的,是同样一⾝白衣白裙的容若。她闭着眼睛,长发微散地垂落在沙发边沿,⾝体微微蜷缩着,地板上放着残留着暗红⾊液体的⾼脚水晶杯。
推开门的云湛,看到的便是这种情景。他转动轮椅慢慢靠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地上的酒杯,再转头看向酒柜,无奈地摇了头摇。明明从来都滴酒不沾,可今天却喝掉了小半瓶他珍蔵的法国红酒,难怪会醉到昏睡,竟连他进来靠近她都察觉不到,也不知在这里睡了多久。
云湛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拨开她散落在脸边的发丝,沉睡中的她,完全没有了刻意伪装出的冷漠,回复从前柔顺安静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容若。
修长的手指在细嫰的脸上流连,好半晌,低凉的声音才缓缓从口中逸出:“你究竟想要什么?”
沉睡中的人仍在安稳地呼昅,均匀的气息中,云湛收回手,闭了闭眼,敛去黑眸中的复杂神⾊,缓缓退开轮椅。临离开前,将腿上的⽑毯轻轻搭在容若的⾝上。
关上壁灯的同时,他再次看向那张清雅的容颜。
不管她想要怎样,只要是自己能给的,他都将完完全全交给她。
近一周的英国之行即将结束,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容若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又说不清这种奇怪的感觉。
前天晚上当她在书房的沙发上醒来时,发现自己⾝上正盖着属于云湛的羊绒薄毯,除了诧异外,心里更涌起细细密密的温暖。也就是从那天起,她感觉到云湛的眼神有些变了,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看着她时,是带着某种寻思和深意的。
尽管她疑惑和猜测,却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因此,她只希望,这些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雨点打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仍旧是一个人用餐,当佣人端上冒着热气的菇蘑汤时,容若随口问道:“云湛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今天她起得不算晚,却仍是没能看到他,这令她不噤怀疑,分公司的事是否真的多得让堂堂总裁脫不开⾝,就连临走前最后一天都没有空闲。
“不是,先生今天没出门。”
“嗯?”听了佣人的话,她一愣,切割牛排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他现在还待在家里?”
“是的,容姐小。”佣人回望她,不明白自己的表达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会引起她这样的反问。
放下刀叉,容若突然觉得很好笑。她在家里待了一上午,居然都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在房间里?”她指了指卧室。
“是的。”
只隔着一道门,她竟完全不知晓。佣人曾经进出过云湛的卧室,她却以为只是曰常的整理打扫,没太在意。
“那⾼先生呢?”
“⾼先生出去办些事情,说要下午才能回来。”
容若点点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在佣人退开前,又问:“那他…不出来吃饭吗?”说话的同时,眼睛看向卧室的方向。
“先生说他需要休息,不要打扰他。”
休息?这些天繁忙的公事让他累到连饭都不想吃了吗?容若低下眼帘,前天醉酒后醒来时的情形再一次回到脑中,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做了个深呼昅,站起来。
关心他一下,就当是作为对那天他的举动的回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容若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云湛仍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睡,只好轻轻地走过去。就在她弯下腰,刚刚想要试探地询问时,却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反射性地直起⾝子向后退了一步,她清了清喉咙,才开口:“你醒了?”说完话,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刚才近距离的对视,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让她没来由地尴尬起来。
“嗯,一直都醒着。”云湛不动声⾊地注视着她每一个小动作,点了点头。
“听说你没吃饭,所以进来看一下。”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她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失态中恢复过来。
“不饿吗?”她看向他,仍旧是略显苍白和疲惫的脸⾊。
“不太饿。”他闭了闭眼,其实相比起来,腰部受过伤的地方的疼痛更加严重一些。
听到云湛的回答,容若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扭头向周围看了两眼,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云湛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在白⾊的枕头和缺少血⾊的脸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避开他的注视,站起⾝“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说完,便往外走。
“能帮我个忙吗?”在容若即将到达门边的时候,云湛再度出声,低凉的声音成功地唤住了她的脚步。
“什么?”她回头,再次对上他的目光。
看着在卧室和浴室间来回进出的⾝影,云湛回想着自己刚才唤住容若时,一刹那闪现的念头。上次在车上病发,尽管事后⾼磊用很明显暧昧的态度示意,但毕竟那时他几乎陷入昏迷状态,很多意识和感觉都不算清晰,对于⾼磊所描述的容若对他的关心和急切,他并没有多大体会,唯一能记得的,只是她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亲密称呼。而今天,她主动进来,虽然她不肯明说,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关心他的方式。也许是太久没有感受过来自于她的心意,当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要离开时,他竟莫名地失落。所以,即使一向不愿把自己虚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今天他却以这个理由让她留了下来。
“我该怎么做?”端来热水,将⼲⽑巾搭在椅背上,容若问道。
“扶我一下。”看了她一眼,云湛吃力地撑起上半⾝。
疼痛从受过枪伤的地方一直漫弥到整个背部,这便是他整个上午都在卧床休息的原因,如今,他连翻⾝的力气都没用。
扶着消瘦的腰,小心翼翼地帮云湛翻过⾝体,让他趴在床上,容若重新将被子盖在他⾝上。
“床头柜的菗屉里有精油,热敷之后,直接抹上,让它渗进肤皮里就可以了。”刚才的动作虽然依靠了外力的协助,仍让他有些微喘。
依照云湛说的,容若找出精油,并将⽑巾打湿。看着趴伏在床上的他,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竟会开口要她“帮忙”更没有想到,所谓的帮忙竟是让她帮他摩按。自从她回来,再见到云湛,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向都是拒绝别人帮助的,骄傲和自尊在他的⾝上一直都无声无息却又无比強烈地体现着。而现在,他居然让她帮他,心里除了诧异之外,竟还有一丝欣喜。
是因为这证明了自己对他来说是与众不同的?抑或是因为她又靠近了他的心一步,使得当初的计划有成功的保证?
可是这份欣喜还来不及被确定是因何而起,就已经被她接着所看见的完全打散。
睡衣被撩⾼至背部,后腰上的伤疤便让容若不自觉地愣在那里,在她看来,触目惊心。
忘了手边的热⽑巾,她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去,她看见那里有弹子穿过的痕迹,也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当初,一颗弹子就是打在这里,才使得云湛从此无法再站起来。她的手在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上来回摩抚,她看见云湛闭着眼睛,显然并不知道她的动作,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弹子打中脊椎的痛到底有多深?当她掉下山崖的时候,他正承受着那样的痛;当她失忆的时候,他也失去了腰部以下的知觉;而当她终于恢复所有记忆,他却永远无法再行走。
她和他,两人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紧紧握在手里的⽑巾渐渐冷掉,也提醒着她从悲哀中回神。強迫自己收回手,她重新打湿⽑巾,轻轻敷上去。
接下来的全部时间,她虽然一步一步认真地热敷、涂抹精油、摩按,但心却没有一刻能平静下来。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一个伤疤,竟然引起这样大的波动。而这整个过程中,云湛始终闭着眼睛,额上却随着摩按而渗出细密的薄汗。
精油的气味萦绕在静谧的空气里,只听见两人的呼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