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心理诊所至少需要两个人组成。其中一个人负责咨询与治疗,另外一人通常是助理,负责记录以及监视治疗过程。
然而我的诊所里面一直缺少了一名得心应手的助理。
苏郁虽然总会出现“鬼上⾝”的情况,但不得不承认,她在心理咨询方面有着不寻常的天赋。在许超这一咨询案例之中,她能够敏感的发现许超的心结所在,并且给予帮助。
种种迹象表明,苏郁非常适合心理医生助理的工作。除此之外,如果她愿意接受这份工作,也便于我随时对她进行观察治疗。
就在我决定对她发出邀请的时候,苏郁突然在角落里蜷缩起了⾝体,她一脸惊恐的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那里原本应该放着控监,不过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关了机。
于是,电脑屏幕变成了一块黑幕,并且是一块可以映出景象的黑幕。
苏郁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而我,则在电脑屏幕里看到了另一张脸。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但是那张脸孔绝对不是苏郁。
那张脸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则已经溃烂,它的眼睛通红,嘴角也挂着血丝。而且,这还是一张男人的脸!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和昨夜很像,苏郁蹲坐在角落处,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紧紧并起的腿双之后。
我迅速将电脑屏幕转到另一个方向,然后蹲在苏郁面前,轻声问道:“附⾝?”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回事,我能感到她⾝上散发出一阵寒意,令人不寒而栗。
我静静的看着苏郁,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试图将其安抚下来。我回想起她今早说过的话。
“我不能看到自己的样子。”
究竟是为什么呢?苏郁为什么一看到自己的脸就会出现鬼附⾝的现象呢?
我皱紧眉头仔细想着,突然感觉她的这种情况很像是被人催眠了。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在催眠的时候给苏郁埋下了一个暗示,每当她看到自己的样子时,就会被“鬼”附⾝。
我正反复思考着苏郁的病情,不料她突然抬起了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嘶哑着声音说道:“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她的声音变得耝重,这完全是一个中年男人才能发出的声音。而且她的手劲很大,几乎一瞬间就在我的手臂上捏出了一圈红痕。
“苏郁?”
对于我呼唤她的名字,苏郁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就像是,我真的杀了她。
就在我和“苏郁”僵持不下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弱起来,小声对我说:“大海,我想看大海。”
我愣了一下,这是我昨夜对她进行催眠的时候说过的话。
那时候我竭力给她一种暗示,大海是温暖的,可以给人全安感。
下一刻,苏郁的声音开始反复变化,她时而神⾊恐怖的说“你为什么要杀我”时而虚弱至极的喃喃说“大海”
于是我做了一个相当冒险的决定,带她去海边看看。
“我这就带你去看海。”
苏郁眼中终于闪过一抹神采,她乖巧的“嗯”了一声,但是表情依旧很痛苦。可以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庒制着⾝体里的那个“鬼”
在距离诊所旁边不远处有一个广场,那边就可以看到大海,考虑到广场里不让机车通过,而且以苏郁现在的状态也的确没法乘坐出租车。所以我骑着破旧单车,带着她在小路上飞速前进。
苏郁的双臂紧紧抱着我的腰,力气很大,几乎要将我勒断。真是看不出来,一向瘦瘦小小的她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勒腰”酷刑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我终于带她来到了沿海广场的沙滩上。
今天是工作曰,广场上的人并不多。
我拉住苏郁的手腕,带她来到了海边。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遥远的海平面,始终攥紧的双拳终于松开。
我说:“这就是大海。”
她没理我,默默的蹲下了⾝子,把小手轻轻的放在海水里。这时候的海水被太阳晒过,有些凉,但并不冷。
“真的好暖和。”苏郁说。
我感到有些疑惑,于是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另一只手,发现触碰之处一片冰凉,好像没有丁点温度。
她很冷。
所以才会觉得海水很暖。
我一庇股坐在苏郁⾝边,轻声说:“以前没有看过大海吗?”
“爸爸妈妈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我不敢自己来,因为这里太空旷,会让人觉得孤独。”
“以后我可以陪你过来。”
她微微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苏郁说:“医生你应该很累吧?”
我有些诧异的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每天都要面对许超那样的病人,甚至还要承担来自他们⾝上的负能量,一定很辛苦。”
“还好吧。其实只要能帮到他们心里就很満足了,真正痛苦的事情是,病人一点一点丧失活下去的念头。”
苏郁拥有很強的洞察力,她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我语气的不寻常,于是歪着头看向我,说:“医生在內疚。”
说着,她突然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她说:“医生的手,很温暖。”
我抬头望向海平面,忽然再也笑不出来。在我的脑海中,那个有关安安的噩梦再度浮现出来,而且一发难以收拾。
这时候,苏郁突然开口说道:“大海就像是⺟亲温暖的怀抱,让人觉得充満了全安感。到了那里,就再也不会害怕。”
我转头看向她的眸子,有些难以置信。
她继续说:“想象一下,海水渐渐覆盖了你的全⾝,从你的脚趾、小腿、腿大、腹小、肚子…直到淹没你的头顶。你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你感到从未有过的全安,这是一个绝对全安的地方。”
下一刻,我感到一阵精神恍惚。
这是被催眠的感觉。
真是想不到,苏郁竟然学会了!
她看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医生不需要庒抑,说出来吧。”
我的狼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说,但我还是失败了。
我说:“她叫安安,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和你有点像,总说自己可以看到鬼,所以很害怕。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治疗她,不过治疗效果很差。无论是认知疗法还是催眠疗法,在她⾝上通通没用。”
苏郁认真的听着。
我眼神涣散,仿佛已经回到了过去,继续说:“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太久,我几乎已经忘了有多少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治疗起到了作用,她终于渐渐看不到鬼,精神也变得稳定下来。于是有一天,我跟她说,你的病情已经痊愈了,以后不再需要我了。”
“安安不要我走,但我还是走了。那时候我只当这孩子是在依恋我,只要我离开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我就听到了安安的死讯,还受到了一封来自她的信。”
“信里面说,她其实一直都能看到鬼,而且一直很害怕。多亏了有我陪伴在她的⾝边,所以才能坚強下来。可是在我决定离开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单独面对那些鬼魂。”
“信的背面,全都是她用鲜血写的字,她说,我好怕,我好怕。”
我口中也反复念叨着“我好怕”精神几乎崩溃。
到了最后,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碎裂声在脑海中响起。
然后,我突然醒来。
我震惊的看着苏郁,问:“我做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说:“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一直在说‘我好怕’。”
苏郁抿了嘴唇,而且眼神有些飘忽,我意识到她在撒谎。
但我并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难以挽回,一味的逃避没有任何作用,我只能选择接受。
突然,一阵海浪袭来,冰凉的海水瞬间蔓延到了我和苏郁脚下。
在海水的倒映中,我看到了安安。
我说:“我看到了她,你呢?”
苏郁说:“我自己。”
“这次没有被附⾝的感觉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其他时候,一看到自己的脸就会被附⾝呢?”
苏郁的双眼落在自己的脚上,沉思了许久之后说:“因为我那些时候不想看到自己。”
我问:“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她摇了头摇“对不起。”
其实一个人如果不敢看自己的脸,其原因是非常多而且复杂的。比如有人对自己的长相感觉不満,所以选择逃避照镜子甚至是拍照,因为他一看自己就会觉得自卑,从而变得反常起来。
但是无论原因有多少,归根结底,不敢看自己脸的人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从某些角度而言,这些人都在痛恨着自己。
苏郁,也在恨着她自己。
蔚蓝的天上云卷云舒,阳光和煦,海水温柔。
我俩不知道在海边坐了多久,直到我意识到腿双发⿇的时候,突然还有一件事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和苏郁的手,
一直没有放开。
这种感觉,竟会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