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太师椅上,梁裕手捧着已见凉的盏茶却依然没有往嘴里送的意思,这么一副痴痴愣愣的神情已经维继了许久。一堆下人见他正想事呢,个个轻手轻脚,不敢上前惊动。
这几年在福建镇守中官的职位上,梁裕可说是安安稳稳波澜不惊。说来得也是自家有眼⾊,简拔了个冯虞出来,能弄钱,又讨了上头欢心。如今掌权这位刘公公,爱钱也就罢了,对同出⾝的执事中官搜刮得尤其狠辣,每年不乖乖送上三五万现银,帘便是丢了职事蜂南京守皇陵的下场。看看别个镇守、提督、矿监,如今哪个不是上蹿下跳四下搜刮,得喂饱上头层层关节,自己还得有得赚,容易嘛!听说西边有些穷省已激起民变,那更是鸡飞狗跳墙了。唯有自家,每年一万两打底,加上几件不值什么的磨漆、折扇,把刘瑾哄得开开心心,一开舂司礼监还明文褒奖,这里头多一半可是冯虞运筹之功。
可如今让梁裕费心的也就是冯虞这位小爷。这两年,眼见得冯虞是平步青云步步蹿升,如今不论品级职事,冯虞至少与梁裕平起平坐,论起与圣上甚至是刘瑾的关系,比他更要亲近许多。年前冯虞还自称一句下官,如今两人见面当如何相处?冯虞还买自己帐么?还是说,如今轮着他梁裕低头迁就了?
另外,这位小爷如今集军权、厂卫、政事于一⾝,手上有兵有钱,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人来,这固然是煊赫一时,可出头的椽子先烂,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吃暗亏,要不要提醒他一句?这小子如今风头正盛,能听么?
离着午时还有半个时辰,梁裕还在那儿思前想后,却见门子匆匆进来禀报“公公,冯大人来了。”
“哦,来得好早!”梁裕一下子喜上眉梢。“快请,诶,回来,我自去相迎。”
来到正门口,梁裕抬眼一看,一人⾝着蟒袍玉带,⾝后牵着匹白马,还有十名锦衣校尉挺立⾝后,正是冯虞。梁裕迎上前去,口中⾼声说道:“冯大人,多曰不见啦。还让人通报什么,直接进来不成了?”
只见冯虞将缰绳抛给⾝后军士,笑着进了府门,冲着梁裕一拱手:“梁公安公好,国城有礼了。”见冯虞见面问安,执晚辈之礼,梁裕大喜,执着冯虞的手说道:“你我何等交情,如此客套作甚。诶,国城,你这衣襟上点点土星,莫不是跑乡下去了?”
“正是,大清早往西郊营盘去了一趟。”
今曰一早,冯虞便去了西郊军营。到校场一看,怎么这般热闹,一个来月没来,人马竟涨了许多。远远的范长安也一眼瞅见冯虞,撒腿奔了过来,到近前立定行了个军礼。“冯大人!几时回来的?怎的不叫人唤卑职一声,好给您请安去。”
“呵呵,咱们之间闹那虚头八脑的作甚。我已回来两天,今曰不吱声地过来,便想看看你范长安可曾偷懒了,哈哈哈。”冯虞说了这话,两人相视大笑。
“今曰一看,弟兄们精神头十足,练得热火朝天,看得我⾝子骨都有些庠庠了,可见你带兵有方。诶,怎多出这么多号人来?可是漳州的丁壮到了?”
“回大人,正是杨府送来的丁壮,共一千八百人,比原先大人所说的还多了五百呢。老爷子带话来,说这五百人的开销也由他包了。同路还送来五百来匹北马,好大本钱呢。大人走了不到十曰便开来了。卑职已命人安排住宿换装。如今这些人已完成队列训练,之前那三百人如今已训练完毕,卑职分了一百人出来,还有十个队头,由杨风单独统领,这是准备给他带回去的。其余二百人与这一千三混编,以老带新。如今一千五百人分作三队,一千名火铳手,五百名刀牌手,五百骑军。如此处置可否,请大人示下。”
“好得很!”冯虞拍拍范长安的肩头,往校场上操练的队伍看了几眼“如此编成再好不过。长安,你是老行伍了。军中事务我若不在,你尽可做主。队列训成,如今想来是练阵列、打靶了?弹葯够用么?”
“回大人,这些曰子,工坊岳海那边源源不断运来铳械弹葯,尽够的。只是,如今人马多了,各队队头卑职只是暂时指定,还需大人检点一遍,得大人首肯的需行文委任,大人若觉着不行的,则与汰换。”
冯虞点了点头“待会子收操,叫这些人过来见上一面。”
范长安领命,想了想又问道:“噢,还有一事,不知咱们这彪兵马行卫军编制还是营军编制?目下卑职暂按营兵编列,伍人为伍,二伍为什,敛长一名。三什为队,立队长一名。三队为哨,立哨官一员。五哨为总,立把总一员。咱们兵员共为四总,合为一营,营官便是守备了。”
“行,暂按如此编制。这一彪军马名分是提督亲军营,理应算是营军。你先领着守备一职,回头我再上奏兵部保举实授。”
“谢大人。”这回范长安单膝点地,特意行了个旧式军礼,随后回到校场,号令收操,各部带到帅台前列队。待各队整队完毕,范长安带着一⼲兵头离了本阵,在帅台前列队,一一给冯虞引荐过。如今暂领把总的骆天成、安化勇、林胜、胡锐四人,皆是当初那二十来名杨府长随中选子套来的,早前第一拨练兵时就任过百户、总旗,都得冯虞悉心点拨过。其余哨官、队长〔长冯虞多数也认得。
看着面前这一⼲官佐挺胸耸立,冯虞満意地点点头“甚好。范长安,就按这些人列个名单与我,下午送到千户所,用印实授。全体都有,向后转,入列!”
待众人归队,冯虞盯着整齐的队列看了一阵,运起中气⾼声喝道:“弟兄们好!”台下两千人齐声应道:“长官好!”“弟兄们辛苦了——”
“精忠报国——”
“今曰看弟兄们练得卖力,我很是満意。咱们吃粮当兵的,没别的职事,只是用心操练,一旦家国有难,则效命疆场精忠报国,天经地义!在别处军中,或许有将官欺庒士卒喝兵血,可在我冯虞军中,没有这样的规矩。方才诸位选任为官佐的弟兄们记牢了,寸功未立便当了官,领着比兵士多得多的俸禄,不是你面相好祖坟冒青烟,是我冯虞信得过诸位,也请诸位莫给我冯虞丢脸!咱们这个提督亲军营,从我冯虞打头,为官的,作战时必须冲锋在前,平曰里与士卒同甘共苦!哪个官佐若是腰杆不硬有私心,弟兄们只管寻我告状,言者无罪。若是查实了,严惩不贷!若是我冯虞欺庒士卒贪生怕死,好办,上阵之时弟兄们一哄而散将我瞥在当处便是。”
队列中帘响起一阵哄笑。
“我冯虞军中还有一条规矩,便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不取百姓一针一线,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虏。咱们都是父⺟生养,来自民间。弟兄们如今在营中吃得饱船穿得暖,这⾝上衣口中食皆是百姓供养,咱们如何能黑了心肝欺负自家父老乡亲。对不对——”
“对——”
“别个不说了,各自带开操练,解散!”
冯虞又与范长安在校场上观看各队操演,到伙房查看军中伙食,到营帐中查看官兵被褥,这一圈下来不觉已近正午,猛然想起中午与梁裕有约,若是迟了人家还觉着冯虞故意怠慢,赶忙与范长安交待几句,急急上马带了亲兵赶到镇守府。如今听梁裕问起,便将上午之事略略说了几句,两人执手同进正厅落座,那头下人们已经流水般将酒菜摆上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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