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茫然地说:“噢,赵以深。”
她昂起脸来问他:“这里是你家么?”
他说:“是啊。”然后才忽然想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她。
她说:“我爸爸和你爸爸出去谈生意,就把我放在这里。”她说“放”仿佛自己是一样东西似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忽然说:“Merrychristmas!”
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他猝不及防,倒是愣了一愣,须臾才反映过来,不噤微红了脸,说:“Merrychristmas。”——在她面前,他好象忽然就变得很没用。木讷而慌张。
她再次眯着眼睛微笑了起来,只是一瞬,脸上闪过寥落的神采,她说:“爸爸忘了跟我说圣诞快乐,他也忘了给我礼物。”
小小的女孩子,只有在这一刻才表现出她的不快乐。嘟起嘴说:“昨天晚上,他本来答应带我去吃大餐,可是他到了今天早上才回来,又匆匆忙忙带我到你家来。”她微微叹了口气,细细碎碎地念叨着这小女孩的心事,他却只觉得整颗心都柔软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好象忽然聪明过来似的,忽然说:“你等一下!”很急很急地说,然后,很急很急地朝楼上跑去。
跑到房间,很快很快地扯下挂在床尾的圣诞袜,再跑下来。气喘吁吁地递了给她。他说:“圣诞快乐!”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他只觉得有些涩羞,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只有这个。”顿了顿,又说:“我觉得这个也不错,不是吗?你地床尾昨天虽然没有挂上圣诞袜,可是今天会有。所以你还是会快乐的。”说得那样焦急而凌乱,仿佛生怕她会拒绝似的。
她却只是缓缓点头。然后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那只袜子。她说:“谢谢你。”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美,她说:“谢谢你,哥哥。”
他记得后来有一次曾问他大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永新想一想:“太渺茫了,我相信曰久生情。”
他就低下头去不说话。是啊,一见钟情,真是太渺茫了。更何况是对她,一个还那么小那么小的女孩子。⾝材都未长成,单薄的⾝子,海藻一样乌黑地长发,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副稚气而快乐地神情。
她只是清秀,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倾国倾城,可是从此,在他心里。这就是绝⾊。
后来居然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只是听说她在国美念书,然后呢?他们两家是世交,可是再一次相见,居然是在那样尴尬的场面,医院里,她的丈夫和旧情人在病房里。而她独自孤零零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睡着。
覆盖着眼睑那长长的睫⽑,依旧是清澈柔美的模样,笑颜却是淡淡的。淡而忧伤。
那一刻,他连心都开始绞痛起来。
苏东坡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満面,鬓如霜。他们依旧还是那样年轻,只是当年地青涩成了如今的风华正茂,而即便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却仍然是不思量…自难忘。
那么多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在她的世界里。他却已是一片空白。
时间虚无得仿佛沙漏。漏走了光阴,却留下了记忆。偏偏又是时间。让一切都只能重头,故事打乱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明可以是对的时间,命运却让一切都成了错的。
又有什么办法?
那一点点薄如蝉翼的阳光笼在彼此的⾝上,他静静地看着她,她也是。
就好象许多年以前一样。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终于微微笑了起来,他说:“谢谢。”
她看着他。而他长长吐了口气,缓缓地说:“谢谢你,以深。谢谢你还记得。”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原本以为你早已经忘记了,可是你也记得——这就够了。我…曾经很笨拙地送给一个小女孩一只圣诞袜,我以为那是空地,却原来那是満的,満得我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以来都变成空的。而今天你送了另一只圣诞袜给我,是你送给我,我已经觉得很幸福。”
他说的那样缓慢、那样平静,她却只觉得难过。心里象有一把小刀,在一点点地、来回地把心锯开一个口子,咝咝地疼,却不能摸、也不能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它流出血来,看着它变成伤口,那样疼痛,却无能为力。
他说:“那天在医院,我从走廊那边走过来,远远的看到你躺在椅子上觉睡。启征从房间里走出来,拖下服衣盖在你⾝上,他俯下⾝凝视着你——那样的温柔。”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和你之间,再无可能。”
他微笑了起来:“可是我还是有着奢望,有时候也想,我并不要什么,只是在你⾝边,就在你⾝边,难道这样也不行么?”
她昂着头看他。他穿着白⾊地衬衣、黑⾊西服、灰⾊裤子。很闲适的一⾝服饰,站在那里,只是平常,可是所谓的玉树临风——想必就是这个样子罢?
公子翩翩,温润如玉。
她知道他的好,这样的好,假若一放手就是一辈子,她亦会觉得怅惘。可是她不能够这么贪心,也不能够这么自私。
她怕到了最后,连那一点点美好都失去。
有时候,也许没有相遇,那样的美好才会长长久久,才可以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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