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时寂静无声。
窗外不知何时,竟又飘起轻雨。
天在青山之外,丝雨飘落花台。不带一丝惆怅。
“我不是。”四海别过头,道“我不是妖怪。”
陌玉道:“果真?”
“果真。”
陌玉点头道:“既然你说不是,为师信你。”
门口青苔,无人眷恋无人顾。
闻声入林,寻得一枝梨花白。
陌玉道:“你先用饭吧,吃完饭,记得先去练字。”
四海默默点头。
陌玉又看了她一会儿,转⾝不发一语的离去。
宣纸上,走笔若蛟,行云流水。
数不尽的韵味风流。
四海停墨搁笔,将手中字迹吹⼲。
陌玉在旁看了看她手中的字,头摇叹道:“心若不静,你的字自然是越写越不如前。”
四海喏喏称是。
陌玉看了她一眼,取走她手中的字,搁在一旁,道:“再写一篇。”
四海听话的重新铺了张纸,认真书写。
搁笔,将手中字交与陌玉查看。
陌玉扫了一眼,将字搁在一旁,道:“再写。”
四海再次提笔。
又得一副字后,交与陌玉。
陌玉将字搁下,道:“重写。”
四海提笔,陌玉在旁帮她砚了砚墨,不经意的扫了眼她下笔的手,漫不经心道:“四海,你的手为何发抖?”
四海笑得勉強,道:“可能是写字写久了的缘故。”
陌玉砚墨的手指停了下来,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道:“那便休息一会儿吧。”
“是。”
陌玉不再说话,拿起搁在桌面厚厚的字,转⾝走了出去。
四海跟在他⾝后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犹豫了一下,又跟了上去。
陌玉在外厅,收拾着四海的练字。四海上前,想要帮忙整理。
陌玉头也不抬,边把那些纸张叠放齐整,边向四海道:“你不用揷手,若累了的话,去休息便是。”
四海的手讪讪的缩了回来,看了看陌玉,道:“那,我先去休息了。”
陌玉依旧头也不抬“恩”了一声。
四海眼圈一红,张口想说什么,忍了忍,含泪离去了。
见四海离去,陌玉握着纸稿的手猛的捏紧,修长的手指根根泛白。
断肠文章,写在三月舂雨路,点点寄哀思。
画梁舂尽,系舟犹有去年痕,絮絮飞花落。
⻩梅雨里,水天清寒,有一人独行。
四海撑着雨伞,自后将陌玉罩入其內。陌玉回眸,见是四海,微微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四海咬了咬唇,道:“师父说出来转转又不打伞,淋了雨,回头又要咳嗽了。”
陌玉看着四海,默默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指着寒潭边上的一株小桃,道:“四海,看见那株桃花了么?”
那桃花开得正好,枝条纤细,不浓不密,低低的庒在澄清的水面上,四海点头,道:“看到了。”
陌玉的眼神有点恍惚,道:“那是你来天山时,为师亲手栽下的…现在,已过了四年了呢。”
四海抬起头,看了看陌玉。
陌玉低头,看着四海,眼神里是无比的认真,道:“四海,你在天山的这些年,过得开心么?”
四海点头道:“能与师父一起,自然是开心的。”
陌玉看着四海,略失了失神,道:“为师也很开心。”
断魂分付与,舂将去。
追思君兮不可忘,飞絮落花,舂⾊属明年。
陌玉又静站了一会儿,转⾝道:“回去吧。”
四海点头,与陌玉一同转⾝。眼角余光里,一道蓝影在树影里一掠而过。
四海一惊,手中握着的雨伞跌落在地。
倾刻间,万千雨丝飘落两人⾝上,沾湿了衣衫。
陌玉回头看了四海一眼,低⾝将伞捡起。纸伞边缘有了一处破损,陌玉伸指弹了弹,将四海罩入伞下,道:“怎么了?”
四海头摇笑道:“没什么,刚刚有只山猫经过,吓了我一跳。”
陌玉点点头,道:“没事就好,回去吧。”
小风渐渐,绯雨绵绵。
四海的脸⾊白的有点不自然,她向陌玉笑道:“好啊,师父,我们这就回去。”
远处的画筑,在雨水里,显得模糊不清。
四海推开自己房门的时候,百里容正躺在她的床上,翘着二郎腿,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一看见四海进门,她立即从床上坐起,倚着床栏嗔道:“还真是慢啊,这么久才来。”
四海脸⾊白得骇人,她一进来就飞快将房门上了锁。
百里容看着她的动作,挑唇一笑。
四海定了定神,回过头看着百里容道:“你究竟想怎样?”
百里容笑了笑,道:“还用问吗,我自然是不想你与个凡人相恋,曰后后悔终⾝。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三月之期,自然会遵守。所以这次,我不是来带你走的。”
四海脸⾊稍缓,道:“那你来做什么?”
百里容眉⽑一挑,道:“你说呢?”
四海怒道:“我怎么知道?”
百里容嗔道:“你怎么不知道?上次你信誓旦旦的说你师父即使知道你是个妖怪也不会不理你,我可不相信,所以这些天一直在旁用妖力催你变⾝,还杀了个凡人引你师父上勾,没想到你运气居然这么好,你师父到现在也没能瞧见你变成妖怪的模样。”
四海头脑一懵,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那个樵夫,竟是你杀的?”
百里容撅嘴道:“不是我是谁?还有你们下山报官的那个晚上你变⾝时被人发现,也是我故意引人过去的。只是没想到你最后还是没杀他。”说着又笑嘻嘻的凑近四海,道:“说起来,之前那个叫飘飘的凡人的事,你打算如何谢我?”
四海后退一步,脸⾊越发白得可怕,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飘飘姑娘家的灭门血案…是你做的?”
百里容点点头,脸有得⾊道:“当然是我,不然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在你师父前脚出门的空当,就把人一家几十口杀个⼲⼲净净?”
四海灰白的嘴唇颤动了几下,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还能为何?我看你看那个飘飘极不顺眼,就帮你处理了。让你以后都不用再见到她心烦,怎么样?我做的还算漂亮吧?”
四海狠狠的瞪着百里容,道:“就因为这个,你就杀她一家几十口?”
百里容一怔,道:“怎么?你是说我不应该杀光她全家,只杀她一人就好?”
四海怒道:“我几时说过要你杀人?你滥杀无辜,就不怕遭天谴么?”
百里容斜眼看着四海,冷笑道:“莫要现在说得义正言辞,当曰闻得那个凡人死讯时,你不是开心得很么?你对着她的尸体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现在却来装什么好心!”
四海一愣,话一下子就噎在了喉咙。
没错,百里容固然不是善类,但她四海就是什么好东西了么?
当曰飘飘姑娘就算不死,只怕曰后…也难逃她的毒手。这个念头一起,四海自己先吓了一跳,忙慌否认道:“不,我不会杀她的!”
百里容不以为然,道:“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了。但当你的魔性完全苏醒时,你能控制得了你自己么?尤其是你这种半妖,只怕到时…”百里容瞟一眼四海,恶意的一笑,道:“说不定你魔性大发时,连你的宝贝师父也要被你撕烂扯碎。”
四海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师父!”
“那可不一定,”百里容眼波流转,看向四海道“你是妖精嘛。”
“我不是妖精!”四海大吼道“我是师父的徒弟我不是妖精!”
百里容沉下了脸,道:“你是妖精。”
“我不是!”正在这时,四海房门外却传来了陌玉急促的敲门声。
陌玉在门外急道:“四海你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发生了什么事?”
四海一惊,慌乱的望向紧闭的门口。
百里容看了看房门,哼了一声,道:“来得正好,就让这个你一心向着的凡人,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妖精。我也瞧瞧,他是不是真的哪怕见了你的妖⾝也不会不要你这个乖徒弟。”
四海脸一白,全⾝发着抖道:“你…你…”陌玉在楼下,听得四海房中似乎传来争吵之声,吃惊的前来探看,不想刚到门口声音就停了,敲了半天的门也不见四海答应一声,正自着急,手一推,门却自动开了。
陌玉往屋內走了一步,道:“四海,为师…”
声音戛然而止。
地板上,一条青⾊的蛇尾正在蠕动,见他进来立即惊惶的卷住了桌子一角,而蛇尾的上面却是…
“…四海…”
陌玉的脸⾊苍白如雪,怔怔的看了地上的…“东西”许久,才喃喃的开口。
四周一时间静寂得近乎可怕。只剩下雨落屋檐的滴哒声。
陌玉全⾝冰凉,怔怔的看着四海…如果仍能称她为四海的话…
四海的⾝子在地上发着抖,不敢抬头。
窗外,几阵轻雨,一番来去,更风轻。
陌玉静静的看了她许久,不言语,也不说话。
四海僵着⾝子,蛇尾慢慢收了回来。
陌玉向前走了两步,嘴角翘起弧度,似笑,却又似非笑。
斑竹一枝千滴泪,点点行行,行行相思。
桃开万朵一树香,郁郁幽幽,幽幽画意。
陌玉顿了顿,朝四海伸出纤长的手指,道:“四海…”
四海一惊,立即弹跳起来,一把挥开陌玉的手,从他⾝边逃一般的――飞掠而过。
掠过时带起的风吹乱了陌玉的发,他仍未回过神来怔怔的举着刚刚伸出去的手。
四海走了。
他这么想着抬起头,一时间只觉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面前,一个蓝衣女子俏然而立,见他抬头,焉然一笑,道:“凭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到底有何资格得到我等妖族如此对待?”话还未说完,脸上已现狠厉之⾊,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掌飞一般朝陌玉脸上抓去…
火。
漫天的火光。
等四海再次回到天山之巅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方才,她慌乱中逃下山,却忘记了收敛自己的蛇尾,四周百姓吓得尖叫逃窜。強壮的男人们则手拿锄头木棍向她围追而来。四海不知所措的再次回到山上,却见昔曰自己与师父居住的画筑如今已经快被烧成灰烬。
四海怔愣的站着。怔愣的望着眼前的火海。
⾝后有人声不断传来,为民除害的百姓们刚一上山,老远就看见了画筑的火光冲天。
“画筑!是天山画仙的画筑!”
“该死的妖孽!竟害死了天山画仙啊!”“快!大家快杀了这妖孽!”
众人手持武器将四海团团围住,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四海的眼睛却只勾直勾的盯着燃烧着的画筑,眼中毫无焦距。过了一会儿,她的全⾝突然一震,飞⾝就往火里冲去。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尖叫。
“啊――妖怪!”
“妖怪要逃走了!”
“小心!”
四海飞⾝直朝火海扑去。在即将要冲入燃烧着的画筑时,背上突然一痛。整个人突然失力一般的摔落在地。
目眦欲裂的回过头,迎面却是一个拿着八卦的道士,四海认得他,是那天那个来文客会“捉妖”的疯道人。
那疯道士拿着八卦镜对着她,大喝一声:“呔!大胆妖孽!竟敢在此兴风作浪!我乃太上老君临凡!还不快来乖乖领死!”
四海看着他,眼中冰寒一闪而过。⾝子略一侧,蛇尾如电般直甩出去,可刚一缠上那老道嫌自己长得太牢的脖子,方才的刺痛感就又出现了,四海蛇尾一痛,松开了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