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汉子的额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汗珠,一来是因为手指的疼痛引起的,二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再和门外的那个酒疯子小郭打了。
小郭不是打架,而是拼命。
世上没有一个活得正好好的正常人愿意去和这样的酒疯子拼命。
所以,黑脸汉子的眼已经看着庆余了,他希望庆余能出手。
要是由庆余出手,以他的武功,就是三个小郭想拼命,也是徒劳之事。
问题是庆余好像是瞎了一样,他明明就看到了自己部属求助的眼神,却动都没有动一下,不但拿着水杯的手没动,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往小郭那里望一下。
他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就像是其中有什么秘密的一样。
庆余不动,那个黑脸汉子只能是自己走出去了,他走出去的时候速度很快,脚步也很重,他只是不想再跟小郭那个疯子打,但不是说他认为自己打不过小郭。
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的武功要比小郭好上那么一点点。
有时候,很多东西不要太好,只要好一点就足够——
看着黑脸汉子走出去。庆余心里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地手下这次输定了。
一个已经没有斗志地人去和另外一个斗志昂扬地对手打。就算是他地武功比小郭略胜一筹。他还是输定了。
黑脸汉子向自己求助地眼神庆余看得清清楚楚。庆余现在也很想上前把他地这个部属拉回来。但是他不能动。
在小酒铺里面。那个白发苍苍地老头正笑眯眯着数着经过自己手里地铜板。他从一个竹子编起地小篓子里用手指头一个个地将里面地铜板拿出来放到另一大一点地竹桶里边。每扔一个。里面里发出叮地一声铜板和铜板地击撞声。
老头地眼睛甚至在每一次听到那个声音之后就会亮一下。一直到最后一个铜板都到了那个竹桶里面。老头用手指在小竹篓里摸了几下。又把它倒了过来抖了几下。确定里面一文钱也没有之后。他发出一声充満遗憾地感叹声。
似乎是在为里面地钱太少而遗憾。
一直到现在,他的眼睛都没有朝庆余的方向看一眼,但是,庆余却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哪怕是睫⽑的颤动,都没有逃过老头的眼睛。
庆余不敢出去的原因是他非常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想出去帮自己的部属收治小郭是不可能的。
他不动也许没事,只要他一动,老头手捏着的铜钱就会在下一瞬间取走他的性命。
黑脸大汉和小郭在门外的打斗虽然激烈,却比不上小酒铺里这两个人动都不动的交锋。
和庆余的紧张不同,小老头脸上満是唏嘘,他站起⾝将桌子上的那个已经空了的竹篓端到小酒铺最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放好,嘴里一边念叨着,老头的话说的当然都是一些以前的事情:“现在的世道真的不太好了,先皇爷在的时候,我这个小酒铺到了每一年的八月十五都要盘查一年的收入,以往每年都能赚上一两贯钱的,可是你看看…”说着无限遗憾的摇了一下头:“现在已经又是一年的八月十五了,居然连半贯都没有。”
他竟然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鬼公子当成是一个菜贩子一样,就像是和庆余唠家常,和他说着几个铜板的问题。
庆余的眼睛立即就眯起了,他看着老人摆在桌子上面的竹篓:“杀人的生意也讲年景?”
老人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褶皱就像从鼻子为中心,往脸颊的两边扩散:“当然,只要是生意就要讲年景,就算是杀人的生意也是一样的。”
庆余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往下滴,他心里已经隐隐猜到老头是谁了,不由哑声问道:“命多少钱一条?”
“一文。”
“可是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一个普通人的性命是一文钱,但是他若不是一个普通人,难道也只是一文?”庆余的⾝体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的肌⾁已经紧绷,随时都准备老人只要一动,他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样窜出门去,然后消失在夜⾊中。
可是老人却动都没有动一下,他用手里的一块破破烂烂的擦桌布仔细的擦着竹篓上的污迹,在昏⻩的灯光下,他的动作无比轻柔,就像是一个少女轻抚着自己情人的脸颊一样。
他不时将竹篓拿起来凑到灯下看看,嘴里喃喃自语;“老了,看不清楚了。”的确,他的眼睛已经浑浊,背也有一点点驼了。
看着老头的动作,庆余咽了一下喉咙之后,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问题:“要是那个人是我,难道也是一文?”
老头摇头摇:“你不是一文。”
听了老头的话,庆余脸上流露出喜悦的表情,就好像自己的性命不只值一文是一件很值得欣慰和自豪的事情:“想不到我庆某竟然能得到您老人家的破例赏识。”
老头缓缓的摇了一下头,返⾝走到柜台边将手里的抹布放好:“在我的眼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破例的,我说你不是一文,并不是说你的⾝价,而是现在为止都没有人出钱杀你。”看着脸⾊瞬间苍白的庆余,老头笑了一下:
你是一文不值。”
一个铜板从门外飞了进来,准确无误的落到了小店酒中间那张桌子上摆着的竹篓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跟在那个响声后面的是小郭的慡朗的笑声:“你说错了,他现在也是值一文钱的人了。”
看着鼻青脸肿却也神采奕奕走进来的小郭,老头眼里的笑容就更显而易见了。
在小郭和黑脸汉子的那种情况下,谁能从外面走进来,那么,就是说明谁赢了。
虽然老人和庆余一样,在黑脸汉子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他输定了,但是现在看到小郭走进来,老人还是笑了出来。
老人走到那放着竹篓的桌子旁边,拿起桌子上的竹篓朝里面仔细的看了一下:“我老了,要看仔细一点才行,这年头的骗子多着去了,要是随便那一块废铜烂铁来骗我,岂不是划不来。”
他的话让小郭哑然失笑,本来他扔一个铜板去里面,只是听他们两人的对话有趣才做的,就是那么一文钱,谁还会去骗人?
老人这时候才抬起头看着小郭:“没错,是真的铜钱,”他对小郭有些失笑的神情完全无视,正儿八经的说道:“所以,我们这笔生意就成交了。”
他已经把那枚铜钱用左手捏在了手指中。
庆余额头的汗珠瞬间滴落,他知道自己完了——
小郭和黑脸汉子经过那一番打斗之后,満⾝的大汗和痛楚让他的酒有一点醒了,最起码醒了一大半。
问题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许没有醒,可能是醉得更厉害了。
这个感觉是庆余带给他的。
在老人的话一落音之后,小郭就看到庆余突然往后倒去,在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圆圆的东西,正是他刚刚扔到竹篓的那一个铜钱。
一缕血流从铜钱中间的方孔处流了出来,划过庆余的脸,慢慢地流到地上。
小郭抬头看着老人:“他…?”
“我早就说了,在我的手里不论是谁,都是只值一文钱。”盯着倒在地上已经毫无生机的庆余,老头叹了一口气摇了一下头,走到庆余的⾝边将他额头上的那枚铜钱轻轻的拿了下来,往后一扔,听见铜钱落入绣篓时发出的声音:“不管是什么⾝份的人,都一样是命。”
小郭抿着嘴,看着老头的有些浑浊的眼睛,他的心里实在不舒服,在他的心里,庆余的死和他脫不了关系。
庆余是谁又是什么样子的人小郭不知道,但是他只知道自己非常不喜欢这样不舒服的感觉,当即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杀了他?”
老人走到柜台边又拿起那块抹布一边慢慢的擦⼲净手指上刚沾上的鲜血,一边慢慢的说:“你问我为什么?不是你出了一文钱把他的命买走的吗?”
小郭的眼睛里全都是诧异了:“难道你们说的一文钱买命是真的?”
老头点了一下头:“没错,只要是人命,在我这里就只能值一文钱,你买我就卖。”
小郭的拳头已经握得紧紧的了,站在他前面的要不是一个老人,他也许早就挥拳过去了,好让那个老头清醒一下,人命并不是他说的那么不值钱。
在小郭的心里,人命不是用钱来衡量的,而是谁也没有资格去藐视别人的生命或者拿生命开玩笑。
小郭紧紧攥住的拳头被老头看在眼里,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也不知是喜是怒:“难不成你觉得我杀他杀错了?”
小郭抿了一下嘴:“是的。”
老头的眼立马就眯起了:“你自信比他的武功⾼吗?”
小郭摇了一下头:“要是我没有看错,我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
“连他都被我杀死了,”老头笑了一下,和他开始那种笑容不同,这时候的老头充満了霸气:“你连他的不如,却敢在这里说我的不是?”
小郭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老头,他的气势绝对不比老头的霸气差,一点都不差:“武功⾼不⾼和道理是没什么联系的,就是我一点武功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同样也敢说你错了。”
他这样一说,老头倒笑了起来:“你说我错了,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我不能说百分百,但也可以保证他杀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不应该死的。”
小郭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他连庆余是谁,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更不知道庆余杀了多少人。
老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我还知道,就是你不出那一文钱,今天同样也会有人出那一文钱买他的命的。”
老人的话让小郭的怒气一下子消除了,一是老人眼里的真诚,二是小郭也认为老人也没有必要骗他,于是,小郭诧异的看着老人的笑脸:“那又会是谁?”
“是我。”老人笑了一下:“我已经帮他准备好了一文钱。”
老头走到窗户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笑眯眯的朝小郭招招手:“月儿才刚爬上山,夜还长着呢,你去柜台上拿两缸酒来,我们慢慢喝,等一会儿还有客人来。”
小郭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看来这夜一不是一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