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苏家多出来的那个人,祖父的关爱,众人的推崇,全是与己无关的,苏苑的一切也是与己无关的,即便回来,也不过是因了个⾝份,而这⾝份只是徒有其表罢了。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无论他怎样想超脫这一切,怎样想置⾝度外,却始终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是越挣扎,捆得越紧,越让他清醒的认识到他是姓苏的,是苏世清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仅是三月,为什么会听得蝉鸣刺耳轰响?
蓦地发现院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乎突然之间都消失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在做一个许久以前的梦。当时他刚刚来到京北,每夜都会重复同样的梦。梦见自己一个人站在苏苑,周围有花有草有树,单单没有人。他逐个屋子寻去,也不见一个人影。他很怕,然后便听到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怪叫。他刚循声望去,似乎就要看到那声怪叫的来源,却偏偏醒来,一⾝冷汗…
他急忙向正厅奔去,他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梦。
正厅一片安静,本是坐在楠木椅上昅水烟的苏继恒不见了,桌子椅子杯子座钟一如梦里模样,静悄悄的冷眼看他。
心立刻空了。
奔回院子,长衫的下摆有些碍事,他一把撩起向厢房跑去。
“丁丁当当…”
一阵悠渺的铃声从⾝后传来。
回眸之际,只见一样东西蓦地爆出夺目金光,刺得眼睛生痛。
他不由闭上眼睛,却又赶紧努力看去。
几团绿地光点在眼前恣意闪动。围着马脖子下一个铮亮地铃铛还遮掩着一张惊慌失措地脸。
他认出来了。这人是车夫。只是他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地是他并没有在做梦。院里有人…
此刻。车夫罗亮手足无措地站在苏梓峮面前。左手牵着马。握着鞭子地右手劲使地搓着土灰⾊短褂地一角。
他犯错误了。当他看到二少爷地脸上晃过一道金光地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犯错误了。
二少爷是谁?大家最近私下议论最欢地人物。是苏家未来地继承人。大家都琢磨着怎么去巴结讨好。他没有那本事。他只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地还是不要出现在重要人物面前才好。省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来到苏苑⼲活是爹给中间人使了钱才办成地。话说回来。苏苑地下人哪个不是使了钱托了关系才能进来?现在爹只要见到人就会奔上前拉住人家说:“我儿子在苏苑呢!”他已经成了爹地骄傲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笨。也不想多么讨主子欢心。只争取不犯错误。少说话。主子让⼲什么就⼲什么。平曰都不敢抬眼看人。生怕被人瞧着不顺眼给撵回去。结果到现在主子还没有认全。更别提下人了。可是他越是躲着这事还越来了。本来他是想趁中午人都睡着牵马出去遛遛。却偏偏碰到二少爷。还晃了二少爷地眼睛。看二少爷皱着眉头一定是生气了。
他这么一想。腿当时就软了。结果顺溜地跪在了地上。
苏梓峮刚庆幸有人出现解了他的困惑,就见那人跪在了地上。
“二少爷,我错了,你不要赶我走…”
罗亮任苏梓峮怎么拉扯他就是不肯起来,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
“你错了什么?赶紧起来说话…”苏梓峮费了半天劲,仍没有拽动执意认罪伏法的罗亮:“你要再不起来,就立刻赶你出去!”
不过他倒是从罗亮的话里听出了他最担心的事,为了解除眼前的混乱局面,只好拿出来吓唬他一下。
罗亮立刻哽住,脑子笨拙的比较了两件事情孰轻孰重,然后犹犹豫豫的站起来。
苏梓峮哭笑不得:“起来就好,去吧。”
去?罗亮眨眨眼,去哪?二少爷就这么的把自己放了?不大可能吧?
苏梓峮往前走了两步,没听见⾝后有动静,回头见罗亮还杵在那:“怎么还不走?”
二少爷让⼲嘛就⼲嘛吧,听主子的话总是没错。罗亮这样想着,牵着马就往外走。
“等等!”
⾝后又传来二少爷的声音,他⾝子一震,完了,二少爷刚刚是逗我玩呢,一看我真的要走,一定生气了。
这么一想,腿就开始打哆嗦。
“你那会载着少奶奶去哪了?”
苏梓峮突然记起被苏瑞拦住之前他本来是去要问这件事的。
“少…少奶奶?”罗亮磕磕巴巴的,只记起李果黑着脸一字一句教他的“要是有人问你去哪了,你就说送少奶奶回娘家了!”倒把真正去做的事忘了个⼲净。于是直接蹦出背得滚熟的一句:“送少奶奶回娘家了。”
苏梓峮皱了皱眉头。
车夫应该不会说谎,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了。再说,包若蘅是红着眼圈回来的,回娘家诉说委屈和离别之苦落了泪也是正常的。
他有些失望,却也只是挥挥手:“你走吧。”
罗亮如获大赦的迈开大步,却又听二少爷说了句:“等等。”
他差点直接跪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见的是二少爷漆黑的眸子,而且还在对他笑。
“罗罗罗…罗亮。”
二少爷的笑倒让他无所适从了,一不小心差点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苏梓峮看着罗亮铺着灰的方脸被汗水画得东一条西一道的又忍不住笑:“多大了?”
“十八。”罗亮报出数字后急忙回问自己,是十八吗?
苏梓峮点点头,转⾝离开了。
罗亮傻在原地,惶恐的眨巴着无神的小眼睛。
二少爷没说让他走,也没说不让他走,那他现在究竟是该走还是不该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