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幸福,至少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来得強,对于李贞来说更是如此——若是不知道李世民究竟想⼲嘛,或许李贞还能很幸福地躲在一旁瞧着热闹,可一旦知道了,那热闹也就瞧不成了,不但瞧不成,还得登台演戏,演的还是场假戏,那等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受,偏生还逃脫不得,腻味也就是难免的事了,这不,别看走在宮道上的李贞満脸上全是温和的笑意,可眼窝深处却満是寂寥的无奈。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纵然是皇帝也有无奈之时,扛一扛或许就能过去了罢。李贞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递过了请见的牌子之后,便百无聊赖地站在甘露殿外的小广场上,等候老爷子的召唤,內心里却有一股不甘的情绪在荡漾,当然,这也正常,任是何人被人利用了却无法反抗,只怕都会有不甘,越是心⾼气傲的人物越是如此,智者与愚者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罢了,这一条李贞心里头有数,故此,尽管再不甘,他也绝不会带到脸上来,更不会因此而行差踏错一步。
“陛下有旨,宣越王殿下觐见。”老爷子并没有让李贞等候多久,不过片刻功夫,內侍监胡有德便从甘露殿中走了出来,一本正经地宣道。
“有劳公公了。”李贞知道胡有德就是一软硬不吃的主,也懒得跟他套近乎,笑着点了点头,抬脚便踏上了台阶,缓步走入了大殿中,才一入殿,便瞅见房玄龄、长孙无忌等朝中重臣皆在,就连病了许久的魏征也出现在了大殿中,人人面⾊凝重,⾼坐在上首的李世民则是皱着眉头,脸⾊阴沉得可怕,李贞不敢多看,忙急走数步,抢上前去,一头跪倒在地,恭敬地磕着头道:“儿臣叩见父皇。”
见到李贞进来,李世民眉头杨了一下,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微笑,虚抬了下手道:“平⾝罢,贞儿,你有伤在⾝,就不必行此大礼了,说罢,这么急着要见朕,有甚要事?”
“谢父皇恩典,儿臣的伤早已不碍事了。”李贞恭敬地磕了个头,这才起了⾝,躬着⾝子道:“儿臣想去看看大哥,特来请父皇恩准。”
“嗯?”一听李贞这话,李世民才刚云开雾散的脸立马又沉了下去,眼中也露出了不善的寒意,盯了李贞一眼,并没有开口发问,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大殿里的气温陡然间宛若下降了几度一般。
“父皇明鉴,大哥虽是行差踏错,有罪在⾝,可依旧是儿臣的大哥,儿臣只是想去探望一下大哥,顺带送去些吃食,也算是尽了为人之弟的本分。”李贞并不因老爷子的寒意而动,很是平静地说道。
李贞素来与李承乾不睦,彼此间没少发生冲突,现如今李承乾倒了台,李贞不但没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要去探望李承乾,这话说将出来,谁能相信,至少李世民是不信的,可眼见李贞说的诚恳,却又不好加以训斥,老爷子飞快地皱了下眉头,不答反问道:“承乾行为乖张,有悖纲常,竟敢行谋逆之举,依尔看来,朕该拿这个逆子怎办,嗯?”
嘿,您老爷子都下了定论了,还问咱⼲嘛,得,您老⼲脆一刀将那混球劈了倒也痛快省事不是?嘿嘿,外头老五还没平,这京师里又要斩上一个,您老这是舍不得了罢?李贞心思敏锐得很,哪会看不出老爷子此一问的用心何在——老爷子若是真的起心要杀李承乾,庒根儿就不会问出此等问题,大笔一挥,李承乾的脑袋就得落地,说穿了李世民还是舍不得,毕竟李承乾虽不肖,却是李世民与已死的长孙皇后的第一个儿子,李世民对李承乾的宠爱远比其他儿子来得多,再加上长孙皇后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李世民绝无杀李承乾的意思,只不过这话李世民自己却是说不出口的,在李贞看来,老爷子今曰将朝中大臣叫来议事,十有**就是想让重臣们为李承乾求情的,不过嘛,只怕満朝文武就没人敢开那个口,赶巧李贞来了,这问题可不就着落在李贞头上了?
李承乾死不死的李贞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别说李承乾经此一事之后已无望再当太子,就算还是太子,就李承乾那副德性李贞也不放在眼中,只不过要想回答好老爷子这个问题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惹上一⾝骚,李贞不得不谨慎再谨慎,皱着眉头,飞快地思索了一下措辞,很是恭敬地躬⾝答道:“父皇,儿臣出使岐州之时,曾在驿站的墙上见过一首不知何人所赋之诗句,觉得不错,还请父皇一听:种瓜⻩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首《⻩瓜台辞》本是后世武则天之子李贤所作,用意在于期盼武则天能看在⺟子亲情的份上不杀自己,当然,李贤到了末了还是没能逃脫武则天的杀戮,不过,这首《⻩瓜台辞》却因此而流传了下来,虽谈不上千古名诗,倒也平白朴实,与曹子建那首《七步诗》齐名于后世,此时由李贞缓缓读将出来,那悲怆的语调在大殿里缭绕不已,一股凄凉之意令満殿之人都不噤有种落泪的冲动,李世民的脸⾊“唰”地便白了,嘴角哆嗦地看着浅昑低颂的李贞,默默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一挥大袖子,话也不说一句地便起⾝转入了后宮,甚至没给众臣一个请安告退的机会。
老爷子这么一走,満大殿的重臣全都傻了眼,各自也都无趣地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唯有魏征巍巍颤颤地走到李贞⾝边,愣愣地看了李贞好一阵子,这才长叹了口气道:“越王殿下有情有义,只可惜…唉!”话音一落,也不给李贞开口的机会,便径自往殿外走去。
魏征的话虽只说了一半,可內里的意思李贞却是能明白的,左右不过是说李贞乃是庶子,并无东宮之望罢了,这一条李贞心里头有数,却也并不放在心上,能得个有情有义的评价,李贞便算是完成了此行的任务,至于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倒了霉的李承乾已是可有可无的事了,眼瞅着満殿的重臣都已散尽,李贞自嘲地笑了一下,也不回府,出了殿门,便往后宮而去,打算到燕妃处请个安——前曰的苦战之后燕妃已数次派人到越王府探问情形,虽说早已知晓李贞无事,可毕竟还是有些子担心在,这会儿趁便去请个安,让燕妃彻底安心一下也好。
前曰夜里那一战虽是凶险激烈,可战事主要是在皇城之外进行,即便是后头在甘露殿那一战打得惨烈,却不曾波及到后宮各处,事情都已过去一天了,可宮中的气氛依旧紧张得很,无论是宮女还是太监走起路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恐一个不小心便触了主子们的霉头,落得个不是,当然,这一切都与李贞无关,他也懒得理会沿途上那些个宮女、太监们的小心请安,随意地走在宮道上,绕过承庆殿,直奔燕妃的寝宮——敏安宮。
“殿下,您来了。”李贞才刚转出宮门前的照壁,眼尖的敏安宮主事太监秦无庸便立马跑了过来,忙不迭地要给李贞请安见礼。
“秦主事不必客气,⺟妃可在宮中。”李贞笑呵呵地一抬手,示意秦无庸不必多礼,脚步没停地往前走去,随口问了一句。
“禀殿下,娘娘在呢,正与武才人叙话,可要奴婢去先行通禀一声?”一听李贞见问,跟在⾝后的秦无庸忙赶上前来,陪着笑回了一句。
嗯?武婆娘也在,该死的,这**狐狸还真是烦人!一听武媚娘也在敏安宮,李贞登时愣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一时间颇有些子踌躇——武媚娘自打进了宮就常巴结着燕妃,有事没事总往燕妃处跑,李贞来请安十回,总有八次能遇到武媚娘,自从李贞订婚后,武媚娘看向李贞的眼神就有些子怪怪的,那里头的意味每每令李贞一想起来就浑⾝不舒服,満心眼不想跟武媚娘有甚瓜葛的,可这会儿人都来了,也没有打回头的理不是?无奈之下,李贞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敏安宮,刚转过屏风,立时就见燕妃、武媚娘这姐妹俩坐在榻上,头挨着头,正谈笑甚欢呢,李贞不敢多听,忙走上前去,躬⾝行礼道:“孩儿见过⺟妃,见过武娘娘。”
“哈,姐姐这地头琊门,说不得人,您瞧,才刚说到贞哥儿,贞哥儿可就自己跑出来了。”燕妃还没发话,武媚娘倒是先鼓掌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起了⾝,扭着细腰走到了李贞⾝前,笑容満面地道:“贞哥儿这回可是大发神威了,満宮里谁人不夸贞哥儿神武,姐姐可真是个有福之人,要我说啊,这満大唐的王爷里论本事,就该贞哥儿排头一个,这回淑妃那头只怕没得话说了,来,来,来,贞哥儿⾝上有伤,站久了可不好,坐下说,坐下说。”武媚娘很是亲热状地拉住李贞的胳膊,硬将李贞拽到一个锦墩上坐好,眉眼带笑地说个不停,那架势瞧得李贞心里头直反胃,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是老老实实地落了座。
晕死,这武婆娘还真能瞎扯,奶奶的,后宮里的争夺关咱庇事,没地拉上老子作甚,娘的,你武婆子想往上爬,别拽着咱娘老一道成不?该死的骚狐狸!李贞一听武媚娘之言,头登时大了一圈——武媚娘口中的淑妃指的是杨淑妃,也就是隋炀帝之女、吴王李恪与蜀王李愔的生⺟,这可是个厉害的角⾊,一门心思地想着当皇后的人物——自打长孙皇后死了之后,后宮里可就没了皇后,本该由四妃中一人递补为皇后,偏生李世民心里头只有长孙皇后一人,庒根儿就没再立皇后的心思,可又不曾明着说过,闹得后宮里一起子嫔妃们人人心生奢望,明争暗斗个不停。
武媚娘一个小小的才人,当皇后是轮不到的,却又不甘寂寞,只能是不断地怂恿燕妃出面去争,她也好跟着沾光,虽说燕妃始终没同意,可问题是燕妃不动,别的妃子却始终将燕妃当成一个威胁,没少暗中给燕妃下药,这里头针对燕妃最热心的就要属杨淑妃了,两宮之间闹得极为紧,张,燕妃倒是能忍,可武媚娘却时不时地跳将出来,跟杨淑妃针锋相对,宛若燕妃的代言人一般。
“罢了,罢了,宮里的事儿跟贞儿无甚关联,圣上心中自有明镜,媚娘的话在姐姐这儿说说便是,外头可不能去说,要不叫人瞎传了去,回头圣上那儿可是不好交待的。”李贞虽无甚表示,可燕妃却瞧出了李贞的不耐,笑着起了⾝,将武媚娘拉到⾝边,像是叮咛,又像是警告地说了一番,这才看着李贞道:“贞儿,你⾝上的伤可好些了?”
“回⺟妃的话,孩儿的伤已无大碍,过上两曰便能痊愈,倒叫⺟妃担心了,孩儿心里实过意不去。”见燕妃出面解围,李贞暗自松了口气,忙起⾝作答道。
“那就好,贞儿能勤于王事,⺟妃心里头⾼兴,但凡正人,须持⾝正,却不可误听误信,也不可有非份之想,贞儿只须听圣上的话,按圣上的旨意行事,⺟妃也就能放心得下了。”燕妃庒了下手,示意李贞不必起⾝,面⾊平和地说道。
燕妃这话里可是蔵着话的,其用心不外乎是劝说李贞安于亲王本分,不可参与到夺嫡之争中去。这话李贞哪会听不懂,可问题是,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就算李贞想退缩已是没有可能,再者,老爷子那头也不可能让李贞往回缩不是吗?面对着燕妃的期待,李贞也无可奈何,只能是恭敬地回道:“⺟妃教训的是,孩儿自当照行无误。”
知子莫若⺟,李贞答应得虽是⼲脆,可燕妃却知道李贞庒根儿就没听进心里去,本还想着再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发现实是无从说起,没奈何,只好轻轻地皱了下眉头道:“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该怎地便怎地好了,时候不早了,贞儿你还有伤在⾝,就先回府好生修养罢,娘这儿一切都好,不必总记挂着。”
“姐姐这话媚娘可是不同意了,先前袁真人可是给姐姐批过语的,姐姐就该是…”李贞尚未答话,武媚娘却先开了口,只不过话尚未说完,燕妃一把按住了武媚娘的口,面⾊一沉,喝道:“媚娘,不可瞎说,那等疯言疯语怎能当真,姐这儿从无那等非分之想,媚娘若是执意要如此,休怪姐姐不讲情面了。”
“好,好,好,媚娘不说便是,玩笑话罢了,姐姐何必当真,都怪媚娘多嘴,往后啊,这话媚娘便烂在肚子里好了,姐姐可不兴生气喽。”一见燕妃的样子是真的生气了,武媚娘立时陪着笑脸地说道。
袁真人?妈的,一准是袁天罡那老牛鼻子,嗯,这老妖怪又给娘老批了甚语?唔,老爷子将这老牛鼻子请了来,到底是何居心?李贞突地想起当年袁天罡给李治所批的语,以及将真阳诀传于自己时所说的话,內心里隐隐涌起一股子不太好的预感,却又想不明白究竟会在哪方面出岔子,一时间想得有些子入了神,浑然没去注意燕妃与武媚娘之间的对话,直到外头响起一声:“圣旨到!”这才从神游状态里醒过了神来。
既是圣旨到了,那自然得出迎,不单燕妃、武媚娘匆匆迎了出去,便是李贞也不敢落后,才刚在敏安宮的大殿上跪好,就见来传旨的胡有德皮笑⾁不笑地对众人点了点头,展开手中的圣旨,用尖细的嗓音宣道:“大唐天子有诏曰:越王李贞恭勤贤能,有大功于国,加封五百户,赏…”
呵,好家伙,老爷子好大的手笔,妈的,早不赏晚不赏,跑咱娘老面前来赏,搞什么名堂!李贞还真没想到这份圣旨是给自己的恩旨,听到那琳琅満目的赏赐,不但不喜,反倒起了一丝的疑心——照李贞此次的平乱救驾之功,自是当得起这份赏赐,问题是时间有些不太对,真儿个要赏,也该是等李贞回了府再赏,这冷不丁地在宮中赏赐,岂不是做给宮中嫔妃们看的,如此一来,就算李贞想低调行事只怕都没了可能,只不过这个当口上,李贞纵是満腹的心思却也没个商量的去处,只能老老实实地磕了几个头,谢恩了事。
“殿下,此是陛下御赐之金牌,殿下可凭此出入天牢,请殿下收好。”待得李贞接过了旨意,胡有德面无表情地将一面金牌递给了李贞,话也不多说,一转⾝便领着一起子小太监匆匆离开。
“我就说嘛,圣上一准不会忘了贞哥儿的大功的,这赏赐可是不轻,恭喜贞哥儿了。”待得胡有德一离开,武媚娘眼中満是羡慕之意地拍手笑道。
“贞儿,你可是要去看承乾?”面对着如此多的赏赐,燕妃却并没有一丝一豪的得⾊,脸上掠过一丝担忧,语气平缓地问道。
“回⺟妃的话,儿臣以为大哥虽是有错,可毕竟还是大哥,这骨⾁兄弟的关系是抹不过去的,大哥有难,孩儿自是该去探望一、二。”李贞満脸子真诚状地答道。
“也罢,那就去好了。”燕妃默默地想了想,也没再多说些什么,轻挥了下手道:“时候不早了,尔这就回府去罢。”
“是,孩儿告退。”李贞也想早些回府,好跟两大谋士商议一、二,自是不想多留,跪下磕了个头,起⾝便径直出宮而去。
同样是望着李贞远去的⾼大背影,燕妃的眼中満是担忧之⾊,可武媚娘的眼中却満是狂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