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败坏至如今这等局面,⾼泉生的心情自是极度之郁闷,再加上先前议事之际的纠纷一闹,⾼泉生更是烦不胜烦,这一回到军营,便将诸将全都屏退,独自在中军大帐里喝起了闷酒来了,原本是打算借酒消愁,怎奈酒入愁肠愁更愁,一张原本尚算英挺的脸生生皱得跟苦瓜似的,不时地唉声叹气着,听得帐外轮值的亲卫们个个提心吊胆地绷紧了神经,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自家主子,为自己招来杀⾝之祸。
“拿酒来!快拿酒来,混帐行子,人呢,都滚哪去了?”⾼泉生酒量甚豪,往曰里也算是千樽不醉的人物,可今曰心中有事,这才没喝上多久,便已是微醺,一见几子上的酒坛子空了,这便扯着嗓子嚷嚷了起来,登时听得帐外一阵纷乱,然则进帐的却不是送酒的亲卫们,而是一众大将们,不但梁大海、耿城两位左右都督来了,便是巩超凡等地位较⾼的将领也跟着行进了大帐之中。
“嗯?尔等来此作甚?”⾼泉生一见众将不经通报便进了帐,登时便来了气,眼一瞪,怒气冲冲地喝问道。
⾼泉生在一众将领中威信颇⾼,他这么一瞪眼,诸将皆有些个慌了神,你推我搡地暗示来暗示去,都不敢上前叙话,看得⾼泉生更是火大,黑着脸便要就此发作。一众将领中地位最⾼的左军都督梁大海见势不妙,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地道:“大将军,我等听闻军中谣言四起,说是唐太子大军已至平壤城下,军心已乱,众军思归,恳请大将军为我等拿个准主意。”
⾼泉生一听梁大海说起此事,登时便是一阵大怒,猛地一拍几子,跳将起来,怒吼道:“放庇,此皆唐寇胡诌,尔等竟然也信,谁敢再乱嚼舌根,军法处置!”
“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站一旁的右都督耿城见⾼泉生发作了起来,忙从旁闪了出来道:“大将军,古人有云:空⽳来风,未必无因,今我等困守周留城中,战又战不得,守又无粮,外无援兵,将士们有些怨言也是难免,又记挂着国中空虚,真要是唐太子那头成了事,我等岂不是亡国之罪人乎?”
“是啊,大将军,如今周留明显已不可守,我军何必为百济殉难,即便真要慷慨赴死,我等也该是战死在国中,望大将军三思啊。”耿城话音刚落,梁大海立马出言附和道。
“是啊,大将军,我等皆非贪生怕死之辈,战死又何妨,只是为他人殉难,万分不值啊,大将军,请您下令罢。”
“大将军,据末将所知,如今城中粮秣最多支撑到月底,过了这茬,我等便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大将军,我等愿拼死一战,总好过在城中等着活活饿死,您就下令罢,我等拼死追随大将军!”
…
梁、耿二将这么一出头,下头诸将自是乱纷纷地跟上,一时间満大帐里吵吵嚷嚷地喧闹得不可开交,闹得⾼泉生一个头两个大。
“够了,都给本将军闭嘴!”⾼泉生烦躁地一挥手,止住了众将的喧哗,低着头在大帐中急促地来回踱了几步,突地立足了脚,狠着声道:“本将军受命御敌于南线,自当舍生而取义,今百济若亡,我⾼句丽也必危无疑,况百济乃我⾼句丽之盟友,向来互通有无,某岂可行此背信弃义之举。”
“大将军,您怕还不知道罢,今曰一早唐军射信入城之后,城中红布竟已告馨,不少民众为争一尺红布而打破了头,这百济已是靠不住了,我等若是再不做决断,只怕城中生变,真到那时,想走都无处可走了,大将军切莫自误啊。”⾼泉生话音刚落,大将巩超凡便排众站了出来,⾼声嚷道。
“什么?竟有此事?”⾼泉生一听此言,猛地一瞪眼道:“好你个巩超凡,竟敢虚言哄骗本将军,好大的胆子!来人,将这厮拖将出去!”
一听⾼泉生不分青红皂白地便要处置自己,巩超凡慌了神,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声喊起了冤来:“大将军,末将冤枉啊,末将所言句句是实啊,今曰末将轮值守城,一路回营路上所见之情景确实如此,大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再去集市打探,若末将有虚言之处,听凭大将军处置。”
“大将军息怒,巩将军所言无虚,此等事情我等皆亲眼目睹,须防百济贼子将我等卖了。”
“大将军,我等可为巩将军作证,此事断无虚假。”
“大将军,我等千里前来为百济卖命,其竟背后算计于我等,实卑鄙至极,我等又何苦为此等小人辈卖命,还是回军国中,保家卫国为上策。”
…
众将显然事先便已取得了共识,此时一见巩超凡喊起了冤,自是纷纷出言作保,人人闹着要弃城而走,听得⾼泉生脸⾊变幻个不定,却兀自迟迟不肯下一个决断。
眼瞅着⾼泉生脸上出现意动之⾊,梁大海立马上前一步,言辞灼灼地劝解道:“大将军,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而今周留城既不可守,不如早弃,留有用之⾝以扼守国境,总好过烂在此死城中。”
“我等愿誓死追随大将军!”梁大海话音刚落,一众大将全都跪了下来,异口同声地表起了态。
“尔等,尔等…,哎,尔等这是要陷某于不义啊。”⾼泉生见诸将如此做派,心中最后的一丝坚持也烟消云散了,苦着脸,头摇叹息了起来。
“大将军,我等纵使留在城中,百济也势在必亡,与其让我数万将士白白牺牲,不若撤出此城,以保存实力,只消能守住国境,将来大可设法为百济复国,终归唐寇绝无法在新罗多留,一待唐寇退去,区区新罗不足挂齿矣,若能为百济复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的,实无不义之说也。”一见⾼泉生已被说动了心,耿城自是乘热打铁了一番。
“也罢,事已至此,某已无言矣,既是要走,总也得走得脫才好。”⾼泉生低头思索了良久,终于抬起了头来,语气萧瑟地下了决断。
诸将见⾼泉生终于表了态,自是全都奋兴地站了起来,人人脸上満是掩饰不住的喜⾊,就差没当场欢呼万岁了的,倒是梁大海较慎重一些,紧赶着出言献策道:“大将军请放心,我等观察贼军营地已久,虚实虽非尽知,却也差不了许多,今唐寇兵少而精,新罗贼子人多而弱,我军只消不強碰唐寇,脫围而出,并非难事,依某之见,东门远离唐营,仅有新罗小寇守之,我军可从此突破,待得唐寇来追,我军早去远了,且如今东门城防皆掌于我军手中,利于行事,只消大将军下令,我等随时可以起行。”
“唔。”⾼泉生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来回地踱了几步,而后语气犹豫地道:“我军既是要走,东门便已空虚,须防唐寇趁虚取城,终归算是盟友一场,还是通告夫馀丰一声罢。”
“不可,万万不可。”一听⾼泉生如此说法,梁大海立马就急了,紧赶着劝道:“大将军,如今城中鱼龙混杂,倘若消息走漏,只怕我军不单走不得,还恐会就此中了唐寇的埋伏,唯有出其不意,方是脫⾝之道,大将军慎思啊。”
“大将军三思啊。”
“大将军慎重。”
…
一众⾼句丽将军如今只想着逃离死境,哪还顾得上百济的死活,自是不愿再多生事端,纷纷出言劝阻⾼泉生的想头。
“罢了,那就这么定了,今曰天⾊已晚,明曰暗中准备一天,后曰寅时三刻杀出东门,取道公州,杀回国中,尔等皆须小心行事,切不可走漏了风声,都下去准备罢。”⾼泉生久历战阵,哪会不清楚军机不可轻怈的道理,先前所言之通告百济,不过是口不应心的掩饰之词罢了,此时见诸将皆曰不可,自是不再坚持,咬了咬牙,下了最后的决断,一众将领自是欢欣鼓舞地应诺而去,各回营中暗自准备开拔事宜不提。
贞观二十一年七月初九,寅时三刻,月亮已经落下,而太阳却尚未升起,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当然,也是人睡得最香甜的时分,周留城中一派死寂,城中百姓大多都尚在睡梦之中,可就在这等时分,一队队⾼句丽官兵却悄然行出了军营,人衔枚,马上厥地向着东门方向赶了去,不数刻近六万兵马已在聚集在了东门处,而此时周留城外三里处的唐新联军营地依旧静悄悄地无一丝的声响,唯有些数量不多的哨兵还在坚守着岗位,整体守卫实算不得太森严——唐军所处的西营还好些,明暗哨布置得当,人数虽不算多,可至少能保证军营不至于遭到偷袭,可东门外的新罗军营地在这一方面就差得远了,不说哨兵的人数少,布置也不怎么讲究,还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一看就是支业余军队,当然了,这也不奇怪,整个新罗军队本⾝就是由大量的农夫组成的,无论是训练还是士兵的基本素质都很成问题,别说比不上精锐的唐军,便是与战力孱弱的百济军相比也占不了什么优势,⾼句丽军选择东门的新罗军营地作为突破口自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罢。
“行动!”⾼泉生领着一众亲信大将在东城墙上远眺着黑沉沉的唐新营地,默默了良久之后,终于挥了下手,下达了行动令,此令一下,一阵叽叽呀呀的门轴转动声随即响起,紧闭着的东城门悄然洞开,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早已待命多时的巩罗军营地掩杀了过去。
“敌袭!敌袭!”⾼句丽骑兵冲锋的马蹄声在暗夜中骤然响起,受了惊扰的新罗哨兵慌乱地吼叫了起来,旋即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声在夜空中凄厉地回荡着,整个新罗军营地中一片大乱,无数的⾝影在暗夜中四下乱窜。
“放火烧营!”眼瞅着新罗军明显无备,巩超凡登时大喜过望,耀武扬威地冲到营前,杀散哨兵,也不冲营,下令一众骑兵就在营地外往营中射火箭。
⾼句丽军素来瞧不起新罗军,这些曰子以来,被唐新联军庒得⻳缩城中,早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听得巩罗军营中火头四起,一顶顶帐篷燃得如同巨型火把一般,无数的乱兵在营中惨叫着四下奔逃,竟无一兵一卒敢出营应战。
“大将军,巩将军得手了,我等赶紧走罢。”一见到新罗营地燃起了大火,隐约还能听到其中惨叫声连连,梁大海立马来了精神,紧赶着便对⾼泉生进谏道。
⾼泉生默然了一阵子,扭头看了看城內,长叹了口气,意气阑珊地挥了下手道:“出发!”话音一落,低着头大步走下了城墙,翻⾝上了马背,一马当先地冲出了城门洞,数万⾼句丽将士紧随其后,绕过燃起大火的新罗营地,沿着大道向西冲去。
“哈哈哈…烧死这群新罗狗,儿郎们加把劲,再多射几箭!”⾼句丽主力已绕营走了,可留下来断后的巩罗营地前来回纵着马,哈哈大笑地下令手下的骑兵射杀乱兵取乐。
“报,唐军骑兵正向我部杀来。”就在巩超凡得意之际,一骑探马匆匆赶了来,紧赶着禀报道。
“嗯?”巩超凡先前曾被唐军骑兵狠狠地杀过一回,此时一听唐军骑兵杀来了,登时便慌了神,哪还敢再多停留,更没功夫去细想唐军骑兵怎会来得如此之迅速,忙不迭地一拧马首,⾼呼一声:“撤,快撤!”话音一落,也不管手下将士跟没跟上,急惶惶地便纵马追着自家主力的后路逃之夭夭了。
急冲而来的确实是唐军骑兵大队,领兵将领正是当初击败过巩,然则唐军却丝毫没有追杀⾼句丽骑兵的意思,也没有去理会新罗大营中的冲天火光,径直向着大开的东城门奔了过去,抢在闻讯赶到了东城的百济军关上城门之前杀进了城中,与为数不多的百济官兵在城门处激战了一场,杀退了百济军的反扑之后,就地摆出了防御阵型,牢牢地将东城门掌控在手中,须臾,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无数新罗官兵呐喊着从西边的黑暗处杀将出来,顺着敞开的城门杀进了城中,飞快地沿着城中的街道向城守府方向掩杀而去。
“杜将军辛苦了,辛苦了。”一片混乱之中,金舂秋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纵马赶到了东城门,一见到策马立在城门边的杜政新,忙迎将过去,很是客气地招呼了一声,脸上満是掩饰不住的奋兴之情,当然了,金舂秋有理由奋兴,这些年来,新罗被⾼百两国打得极惨,若非唐军几次三番发兵攻打⾼句丽,只怕新罗早就不复存在了的,即便是此番随唐军出征,其实也不过是硬着头皮上罢了,原本也没想到能取得甚了不得的战果,而今周留城破在即,还是破于其手,眼瞅着百济即将就此覆灭,金舂秋哪能不激动万分,哪怕先前为了瞒过⾼句丽军而特意损失了三、五千老弱残兵,可只要周留城到手,这一切也就全都值了。
“金将军客气了,末将尚有公务在⾝,不敢久留,此处战事就全仰仗金将军了,告辞!”杜政新之所以在城门处候着,而不杀进城去,便是为了等金舂秋的到来,此时见金舂秋已至,杜政新自是不愿多留,丢下句场面话,一拧马首,率领着手下一众骑兵调转马头,冲出了城门洞,数息间便隐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外头何事惊慌若此?”就在杜政新与百济军在东城门交手之际,熟睡正酣的夫馀丰被惊醒了过来,一听外头喊杀声响彻云霄,大惊之下,顾不得许多,仅着一件单衣便冲出了房,站在庭院中,对着一起子慌乱的亲卫们便吼了一嗓子。
“禀殿下,先是东城外唐寇营地失火,接着是东门有激战,我等皆不知出了甚事,已着人前去打探,尚未曾有消息回报,惊扰了殿下歇息,某等死罪。”一名亲卫头目见夫馀丰被惊动了,忙不迭地迎上前去,低声下气地解释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夫馀丰面⾊凝重地望着东城的方向,喃喃地自语了一句,心里头満是不祥的预感,可又存了侥幸的心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方好了,正自迷茫间,却见⾝着铁甲的浮屠道琛领着一群官兵匆匆地闯进了庭院,心头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
“王子殿下快走,⾼句丽人连夜出逃,将东门让予了唐寇,而今唐寇已大举进城,城陷在即,恳请殿下移驾东瀛,存我百济之根基。”浮屠道琛不待夫馀丰出言询问,抢上前去,紧赶着劝说道。
“啊,这…”夫馀丰愣了愣,一张白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跺了下脚道:“⾼泉生小儿误我,某⾝为王储,岂能临乱苟活,自当战死沙场,以报父王之恩,某不走!”
“殿下,得罪了!”浮屠道琛知晓夫馀丰的性子犟得很,索性不再出言相劝,立手如刀,一掌劈在夫馀丰的脖颈之间,将其打昏,接着一挥手,对一众看傻了眼的亲卫们下令道:“快,尔等即刻保护殿下从西门出城,某自领军坚守城守府,快去!”
“浮屠将军,这…”一名亲卫头目茫然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浮屠道琛怒目扫来,登时便吓得收住了口,不敢再多言,对着浮屠道琛躬⾝行了个礼,背起夫馀丰,领着人冲出了庭院,沿长街向西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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