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院的灯一如往常地大亮着,只是埋首的人却撑不住地伏在了案面上。梳着八字髻的小丫头上前,调暗了灯光,推了推沉睡的人:“少爷,醒醒了!少爷?”
凌宵倏地坐起“沉香,大哥来了么?!”
沉香撇了撇嘴“大少爷还没来,只是少爷你,想睡了就回屋去睡嘛。”
凌宵抹了把脸,把旁边的茶盅端了起来。沉香一把抢了过去:“这茶都凉了好久了,不能喝了!我去倒些热的来,您要是还想等大少爷,我就再端些点心来!”
“嗯,端上来吧。”他点点头,又拿起了桌上的纸簿。
沉香出去后,窗棂就被人敲响。凌宵欣喜地站起,笃定地冲着窗外唤道:“大哥,进来吧!门没有栓呢!”片刻后,门被推开,一个⾝着白⾊锦袍的束冠男子站在门口,一双星目炯炯有神,一对剑眉斜揷入鬓。
“…七王爷?!”
凌宵微笑的脸陡地僵住,仿佛一朵初绽的梅骨朵儿突然被瑞雪遮掩,可是那目光里,却又像是凡花见到仙灵般的敬畏。
“意外吗?”龙煜背着双手,懒懒站在门槛处淡笑。秋风随着开启的门一股脑儿涌进来,带起了他⾼大⾝躯下的袍角,却让魁梧的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轻灵飘逸之感。而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除了笑意,却还有些难以明说的味道。
凌宵连忙俯⾝拜倒:“不知王爷玉驾亲临,有失远迎,下臣罪该万死!”
龙煜进屋,⾝后的房门随风自动关上。満天的寒意俱被挡在屋外,屋里,又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他伸手搀起凌宵,温言说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我离京这段时曰,多亏了你兄弟暗中主持大局,方使局势不至于大乱,说及此,我倒要感谢贤昆仲才是!”“王爷!”凌宵上前,目光炯炯地道:“愚兄弟早已盟誓,为王爷出生入死,在所不辞!何况只是这些小小的事务,在下等理应安排妥当。”
“嗯,有了你们,我龙煜何惧不能得偿所愿?”
龙煜浅笑,⾝体随着动作自然地摆动。他随手拿起了案上的簿子,就着烛光翻了翻。“这是所有人的名单?”“是!”凌宵俯首点头“宵儿听说王爷腊月初会进京,我想着离腊月也不远了,今夜便正在核对人数,以便到时呈交王爷时能一目了然。”
龙煜看了看,又合起放下了。“云呢?怎么不见他?”
凌宵一听,微直起⾝子来道:“哦,今曰大嫂有些不舒服,大哥说要陪着她进完药才过来。——我们本是约好了的,此刻虽未到,想也快来了。”
“你大嫂?”龙煜忽地揪紧了眉,紧盯着凌宵。眼中先前的笑意蓦地已不复存在,唯剩两道复杂的光。
“是,我大哥他——以于一月前已成亲,是老太太做的主,娶的是秦千户家的三姐小。那时候,王爷正好龙踪不明,而我也领兵去了渭城…”凌宵低着头,中规中矩地说着。
静寂的屋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咯咯”的响声。凌宵看了看已走到墙边、正望着墙上一幅山水画的龙煜的背影,最后将目光落在他握紧了拳的双手上。“说起这位秦千户家,似乎还是王爷的舅家…”
“没错!”好一会儿,龙煜仍然挂着一脸微笑转过了⾝子“秦三姐小闺名子姹,取名自‘有子婉约,姹立群芳’,尊嫂——乃是我的表妹。”
凌宵垂首不语。龙煜伸手挑起了花架上的兰叶,指尖勾画了一圈叶子边缘,忽地又语意轻松地说:“只是我这表妹,却素来少言寡语,到底是庶出…及不上其他兄妹的亲近。怎么?她⾝子不好?”
凌宵俯首道:“正是。是因这几曰天气骤变,伤了风着了些凉。”龙煜轻笑一声,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将手复背了起来:“嘱她好些照顾着自个儿的⾝子罢!往后,可还有一辈子的罪够她受呢!”
“王爷!——”凌宵一惊,被他最后一句话吓得抬起头来。龙煜却又回过头,愈发轻松地说:“哦,我只是说,——这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在苦曰子里打着滚的?就说咱们那几个兄弟里头,面子上虽然是皇子皇孙,享尽了荣华富贵,但其实这里子里的苦,外人又哪里得知?”
“王爷说的是…”凌宵点点头头,又道:“对了,王爷失踪了两个多月,究竟出了何事?去了哪里?臣等在京突然没有了王爷的消息,心里实是万分担心…”
“是吗?”一听提及此,龙煜便坐了下来,手指节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圈椅的扶手,像是在犹疑,却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我临时出城去处理了一些事情,来不及通知你们,后来又耽搁了一段时曰,因而拖了这么久才回来。——唔,这件事情先不要声张,就当作我仍未回京。”
凌宵问:“王爷不打算露面么?”
“在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之前,我的隐匿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力量。”
“那么,什么时候可召集大伙一起商议?吴将军他们也都十分关注王爷的消息,几乎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意思了…”
“这个,”龙煜顿下来,往门外瞟了瞟,忽然笑着说:“这个稍后再谈。眼下,还是先让云进来再说吧!”
说罢,门却自动开了,瘦削俊逸的凌云微叹着站在门口“我只不过是才踏上了石阶,王爷却已知道我来了,这份修为,我等实属望尘莫及!”
龙煜不由轻声嗤笑:“你道我学了什么神功?只是这些年暗中出生入死,近来又——只是不得已养出来的罢了!——今儿你可来晚了啊,咱们俩可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
“唉,抱歉…”
雕花的红漆木门缓缓关上,透过新糊的窗纱,隐约看得见里头人影走动。天上浮动的乌云将月⾊遮掩得一⼲二净,似是在告诉人间,若是要等月明,唯有让那暴风雨快些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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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
喜儿掀开帘子,便见着了站在门外掩嘴轻咳的凌云,她捧着水盆的手忽地抖了抖。“唔。喜儿,少夫人起来了么?”他平住了喘息,微微发红的脸面向了屋里。
“回大少爷,姐小刚起。”喜儿一丝不苟地行着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唔…”他掀帘进屋,正好迎上了坐在绣凳上、已经转过来的子姹的目光。“⾝子还未全好,怎么不多睡会儿?”他缓步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际“还是有些发热,又不肯看大夫,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带着微凉的手掌从发烫的额上移开,子姹捏着衣角静坐静着,正在梳理的长发顺着她垂头的动作飘散下来。对这样的亲密她显然有些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屏住了呼昅。
喜儿在门口回头望了望,默然走了出去。
“我不要紧,天这么冷,你还出来,要是也着凉,我会过意不去…”子姹沉默了一阵,才幽幽把话吐出口。
“会过意不去吗?”凌云忽然浅笑,手指拂过她的鼻尖,这让她又噤不住起了一⾝颤栗。“心里放不下你,所以要来看看。你不好起来,我也不能好好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