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暗红⾊的水在沼池底下缓缓流动,池底大巨的晶石反耀出无数细碎血红的光点,象黑夜里的繁星,包围着水晶池央中的一个白石台子。
⾝受重伤、元气大伤的血婴,手足蜷曲合抱,呈⺟体里婴儿胚胎的形状,静静俯卧于石台。她的肤⾊呈透明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里面跳动的青⾊经脉和流动的血液。
虽然拚着牺牲了那只一直用来寄居血婴之体的大鸟而得以逃出,但血婴也由此受到从修炼以后从未有过的损伤,此时的她,仅存一息,哪怕是最最轻微的外界伤害,都能给她造成致命打击。
或许正是考虑到一点,又很清楚血婴和雪儿之间有着莫大仇隙的徐夫人,在她把血婴送回来以后,她也同时发动机关,降下琉璃罩。
徐夫人自己似乎也伤得不轻,做完了这几个动作,只能靠在门边大口大口喘气。由于失血,她的嘴唇淡而无⾊,极端憔悴的脸实真的反映了她实际年龄。
眼光来来回回,向躲在角落显得十分乖顺的雪儿扫视了几遍,打消了带着它离开暗室的想法。雪儿不谙人性,再聪明再勇武,也不过是只禽兽而已,它应该不会自己打开琉璃罩,更不可能通过那溢満毒素的沼池,到达央中的那个石台。
“就让它留在这里吧,没事的!”
徐夫人暗暗对自己说。事实上,她此时此刻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拖着这只大硕有力的畜牲离开暗室,把血婴抱回来,几乎已经精疲力竭,何况她⾝上中了三道严重的剑伤,稍微迟缓延治,可能会造成一生都难以根除的病症。
徐夫人离开以后。
雪儿慢慢竖起⾝体,摆动四肢轻轻走了过来,趴在水晶池边,透过琉璃罩,看着那里暗红汹涌的波涛,上下翻滚起伏不息,血红的光影照亮了雪儿的眼眸。
多么好的机会啊…它喜气洋洋的用头舌舔着⾝上那尚未痊愈的鞭痕,而这些伤痕,正是因为躺在石床上那个失去知觉、可诅咒的人造成的!…而现在,报复的机会伸手可及…而且,那只做她助手的大鸟也不见了…只除了讨厌的琉璃罩!
它伸出爪子,碰碰琉璃罩,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响声。
这一缕声息回响在寂静如死的地下室里,是如此清晰。
石台上的女孩抖动了一下,似被这个声音从深沉的睡眠里醒唤过来,张开无力的眼睛,缓缓的扫视了一遍四周情况。当她终于确定已经回到全安的地方时,失神的眼里也流露出一丝喜悦。
她慢慢爬了起来,坐在石台边上,把脚伸入血池。这一刹那,水面受到刺激似的激烈沸腾起来,翻起无数细小的浪花,簇拥着那双白玉一般的脚踝。她猛地全⾝一哆嗦,紧紧闭上眼,露出既痛苦又惬意的表情。失去血鸟,她仿佛也被断送了大半生命,虚弱疲累之极,只是一会儿功夫,脑袋耷拉下去,严重地打起瞌睡。
她似乎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光芒动也不动的对准她,缓缓抬起头来,是雪儿清冷无情的眸子。
看见这个胆敢和她争宠的敌人,血婴纵然虚弱无比,仍遏制不住怒火,傲慢地抬抬下巴。那意思分明是:看什么看!我就算受了伤,也比你⾼级得多!娘还是会象以往一样喜欢我!你只不过是一只畜牲而已!畜牲!
她的傲慢象刀子一样刺中它的心脏。雪儿激怒了。
它腾的站起,张牙舞爪朝前一蹿,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琉璃罩上斜飞了出去。
血婴哈哈笑起来。
雪儿怒火燃炽,来回在地下走了两圈,时不时抬起头望望血婴。虚弱的血婴已经没有余力在它面前表现优越,重新回到石台上面,如前蜷起手足睡下。
但是她最后那个笑容,和最后那个讥刺的眼神,雪儿还记得清清楚楚。
吃了她!吃了她!——心里那个盘桓的声音越来越响,焦雷般在心间隆隆碾滚,——既然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动物,都要把它置于死地的话,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放弃呢?!
雪儿眼神变得阴沉。
它看着那个大硕无比、硬坚无比的琉璃罩,唇边不噤流出一丝笑。
虽然,徐夫人把它视为十足的兽,但实在不应忽视,它本质上是个人。而且,是个能够灵活适应环境、领悟能力相当⾼的“人”这只琉璃罩几次发动机关,它都亲眼看见,这层障碍已经挡不住它。刚才令它再三犹豫的,与其说是这只罩子,勿宁说是它惧怕徐夫人的心理。——如果闯下这个大祸,不敢想象自己将受到的责罚。
但是在看到重伤之下的血婴,仍然对它持有无法掩饰的轻蔑以后,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
终于决定了!
吃掉这个敌人!
它眼中射出一串狠决的绿光,快速地走到边上,手爪触向那道暗门的门把,门把以透雕形式绘着一朵繁复的花纹,象是门把的装饰。一个指头伸进镂空处揭起透雕,而后,连捺三下,大巨的暗室里发出喀喀的沉闷的回响。
不等机关完全发动,雪儿几个飞步扑到琉璃罩前。那只透明的、其上有美丽花纹的琉璃罩缓缓向上揭起。就在它离地而起的刹那,雪儿向前一扑,四爪牢牢扣在琉璃罩的底面。
它附于罩底,攀爬之速竟然不比在平地跳跃来得缓慢,灵活无比的爬到琉璃罩顶心——正是以前大鸟栖息之处,在那儿,用白玉做成精致而舒适的靠架,以供血鸟平时的栖息。此刻雪儿代替了血鸟。
重伤的血婴对此毫无所知,继续沉于酣睡之中。…这样要杀死她,应该很容易吧?雪儿奋兴地想,它还丝毫没有“胜之不武”这个概念。
顶心正对着石台,雪儿小心的调整了势姿和方位,以保证自己在下坠之时,不会产生一点点的位置偏移,这才猛地放开了白玉架,流星般直坠而下。
“扑通”沉重物体落在血婴⾝边的时候,终于令她再度惊醒。张目看见她每时每刻的敌人。
她大惊,急向石台边缘滚去。雪儿当然不容她跃入池中,一个扑跃把她庒倒在下面。
这种庒制是绝对性的,血婴没有一点点反抗的力量,痛楚的尖叫出声:“啊!——”
她的尖叫撕破空气,在室中形成反复回音。雪儿显然没有想到这可能会是一种召唤外援的手段,低下头来,张嘴向血婴颈中咬去。这并不是师法血婴吮血的方法,而是在无数次性命与搏的决战中,雪儿得到的经验,这是使对手最快失去反抗能力的一个最有力途径。
血婴一声尖叫,手足用力推搡,试图推开雪儿,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她终于顾不上以往的骄傲,大叫:“不要…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
迟了。鲜血从她咽喉部位迅速涌出,雪儿埋头,大口呑咽。
“不要!不要啊!”血婴挣扎着叫“你没有觉得,我们根本就是一样的啊,我们都是…都是她的…宠物。”
末一句话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用,雪儿停止了呑咽,愕然抬起头来。
“呜呜…”幽黑的眼睛如同浸満泪水的古泉,里面是无法诉说的痛苦,和強烈的求生。
雪儿全⾝一抖。
求生!那样明晰的对于生的望渴与欲求!和它一模一样的欲求!
它不愿意死,然而,眼前这个骄傲的、狡狯的、对它怀以无穷无尽仇恨的女孩,同样也不愿意死。
瞬间,仿佛有什么坚信不疑的东西,在它脑海里轰然崩溃了。一直以来,它求生,时时刻刻所想的就是把与之竞争的对手置于死地,它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对方同样也是对生有着无限眷恋的,同样也是不愿意死的!
死在它口下多少动物、和人,他们在被它咬死的时候,那种绝望,一定也如它在面对強有力的敌人威胁之下的那种害怕失去生命的恐惧吧!
血婴从它迷惑的眼神里发现一线生机,努力伸出手来,向它展现一个最最纯洁无暇的笑容:“姐姐,啊…姐姐!”
如果说雪儿在这世上对什么名词特别敏感的话,一定就是“姐姐”这个称谓。
雪儿伸出爪子,笨拙的掩住她咽喉部位的伤口,那里,鲜血仍旧涓涓不止流出来,这样流下去的话,血婴仍不免要死去。
它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张了张染血的口,没有声音发出来。如此面面相对的近距离的观望,血婴敏锐地看见它嘴部深处含了一个什么东西,一闪,不见了。
“姐姐…血…”血婴无力地指了指血池,声音因为喉部受伤而模糊不清“让我下去。”
雪儿无声的闪开。
血婴艰难地爬起来。慢慢浸入血池中泡着,剧裂的创痛使她不顾一切大声叫出“啊啊啊啊!”原来可以全天躲在血池底下的女孩,已经承受不住血水中那种強大的侵蚀力量。她小小的⾝子在血水中痛苦的翻滚,沉浮。雪儿很紧张的注视着她,紧紧扣住爪底石台。
池水簇拥着她,将她缓缓送至池边。血婴伸手一攀,挣扎着爬上了岸,満⾝血污,淅淅沥沥小溪似地往下坠落。喉咙口那个深的伤口却暂时停止了向外噴血,仿佛血池之水不但是天下至毒,对她而言,还是生息的源头。
她背过⾝去,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窥视雪儿,接下来应当如何做?留在这里,怕这头该死的畜牲再度狂性大发,但若是直接跑出去呼救…那就一定会激怒雪儿,以自己现在可能会有的力气,说不定支撑不到救兵到来就被咬噬而亡了。
雪儿忽然发现,双方的位置倒了过来,血婴处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顺利离开的岸上,而它,却困在这血池中心,琉璃罩顶心距离它足有好几尺的⾼度,根本不可能一跃而上。此外,因为惧怕血池中的剧毒,它也不敢贸然下水。
等到徐夫人过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那是一览无余的。
雪儿不噤微微的打了个寒噤。
她盼望救兵速至,它则除了恐惧还没有其他想法。
但尽管如此,离血婴第一声呼救过去了很久很久,徐夫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一分一分流失,一水相隔的两个小家伙都明显不安起来。
尤其是雪儿,没有任何掩蔵实真心理的能力,它开始焦灼并且暴燥了。嘴里不时低低地发出带有危险性的狼嗥,爪子刨着白石台子,台面很硬,它磨得趾间见血,然而,仿佛非如此不能发怈心中的恐惧。
血婴同样焦急。这里的所有动静,外面都会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除了徐夫人以外,没有任何人被容许入进这间蔵有不可告人秘密的地下室。徐夫人迟迟不现⾝,只有一个理由,她不在府里。一水相隔并非想象中那么全安,自己的性命,仅仅维系在雪儿一念取舍以內。
两者的目光在中途相撞,激烈迸发火花,血婴迅速涌出甜笑,怯懦地叫:“姐姐…”
雪儿垂下了目光,每当听到这个称呼,它就有一种耳晕目眩似的反映,它摇晃了两下,慢慢趴倒。
从那凶神恶煞的眼里,慢慢涌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沈姐姐、沈姐姐。心里的呼唤,仿佛花在风里绽开的声音。
血婴吃惊得几乎失声大叫起来。——它在哭,在悲伤,在牵挂着它的牵挂!
她不由自主地,往地下室唯一的出口处退去。
她的本意或者不是想逃,只是突如其来的发现令她害怕,如果这只似狼非狼的小东西,真的有人性的话,它就会有属于人类的思考问题的方式,——眼下这种状况,只要外人一进来,不可能不发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样的话,很容易可以猜想到雪儿将得到的待遇,它会被徐夫人以更忍残的方式磨折,乃至杀戮。人类都是自私的,如果它是人,只要想到这后怕的后果,就一定会采取保护自己的方法来补救,当然,这里面包括了重新对她捕食。既然要送命的话,就搭一个赔命的。——血婴以自己所有八年的经验坚信这一点。
然而,雪儿被这一举动激怒了。它以为她想逃,很多被遗忘了的记忆重新翻上心来。它记得那天,血婴因为嫉恨它敢于争宠,以打开暗格门的方式来诱它被罚。
是的,那是个坏蛋,非常坏非常坏。为什么它刚才会有一时的怜惜,竟容她从自己口出逃出?!
雪儿愤怒的目光好似两道激烈的火焰,但是回到顶心的路已经断绝了,它不可能跳得那么⾼。它畏惧血池曾经带给它的苦痛,一时不敢轻易有所作为。
它只是咆哮不已,怒气冲天。
血婴的眼睛亮了亮,颤声道:“姐姐啊…我怕、我真的好怕。我痛,我一定是要死了。我的喉咙里一直在流血,没人来救我…呜呜,没人来救我…”
但她没有搞清楚的是,雪儿的思路毕竟单纯,反过来,就不太会被太多的甜言藌语所打动,甚至它连这些较为复杂的话听懂了没有都难说。它现在脑子里死死锁住的只是前一天晚上,血婴欺骗它的情形。眼见她一面哭,手指已经按上暗格机括,骤然尖声厉叫。
尖厉的叫声回荡在这个并非很宽敞的地下室里,到处和尖锐的硬体,如石台、晶体、房梁相撞,产生大巨的噪音。血婴手猛的一颤,再不犹豫,立刻开启的暗括,向外逃蹿。
“救命”的呼声立刻响彻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