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驾行走之际虎虎生威,随便跨出一步间隔宽阔,别人走四步你只需两步,方才一抓,五指如屈似张,锁定对象各方向退路,是金刚门有数的⾼手之一。”她语带不屑“却来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孩。”
这番言语比之她出现时更使人动容,那大汉后退两步,迷惑不解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面一个绿袍人笑道:“听说沈慧薇喜着男装,但是在此地出现,又着意回护这小丫头的,除沈姑娘无二了。”此人约四十许,举手投足自有一种气派,这七人之中,想必以此人为首。
沈亦媚惊叫道:“你、你真是姐姐么?”
沈慧薇缓缓回过脸来,温柔注视着自己同胞妹子,情怀如沸,反而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起手解下蒙面轻纱。
这一对姊妹眉目如画,清雅绝伦,彼此有五六分相像,相逢不用言语,双方血缘关系也能确认下来。
“妹妹…”
摘下面纱即令那七个平素并不怜香惜玉的男子也为之眩目,但那也仅是眨眼的功夫,七人互视的目光中,有了淡淡喜气。金刚门人大喝一声:
“留神!”
一拳破空而出,声势凌人。堪堪碰到沈慧薇背上衣衫,见她没动,稍愣一下,就在此时沈慧薇左手拂出,食指轻轻一弹,势劲而出的一拳关节无力,中途软绵绵垂了下去。
事先虽曾获知沈慧薇打败过瀚海山庄主人,但终究以为她小小年纪,就厉害起来也是有限,多半是仗宝剑之锋,万不料她以空手对敌。
一招退敌的沈慧薇神⾊一凛,笑道:“七个一起上来罢!”挽了妹子,轻轻巧巧地掠出,每个人都看见湖水般幻影一晃而过,凝重杀机扑面而来,不及细思,各种兵刃急舞而出。
“判官笔、三节鞭、钩镰枪、吴钩剑、戚家刀…嗯,还有一把波斯弯刀?”
少女如数家珍,笑道“玩七段锦么?合家欢?还是全家福?”
七个人自恃⾝份,若是点名要他们七个一起出手,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沈慧薇出招快似行云流水,竟似化影七人,分别向他们挑战。七人意外之余奋起精神,但觉以七敌一,决没这面子输给了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沈慧薇沉着地在七人⾝形空隙里趋退自如,兵刃生寒,拂过她面颊,她却怕妹子害怕,温颜笑道:“妹子别害怕。咱们多年不见,这场会面也算别致。”
沈亦媚毫不害怕,格格娇笑说:“姐,你本事真好,今后可得教我。”
沈慧薇笑道:“舞刀动枪有什么好玩?你有姐姐在旁保护你,以后凡事都不必操心。”
绿袍人心念电转:“我们七个围攻一个,她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且不说这事传出去颜面丢尽,在主人那里也没法交代。”原本蓄势三分的攻势风雷隐隐,两把三节鞭鞭梢抖动如灵蛇,流利莫测。
沈慧薇稍让,让过攻势正面,纵跃而起,铮的一声轻响,拔剑在手,淡淡清光有如微波映入眸心。
她在半空轻巧巧向后翻出,分心直刺,逼退来人之后,翩然落地,微笑道:“梁三爷,代问白帮主安好。”
七人登时面露迷惘,绿袍人尴尬笑道:“沈姑娘已经知道了?”
沈慧薇笑道:“只不过胡乱猜测而已。除宗府外,能收如此数量众多门派各别的一流⾼手有限,而且金刚门这位金爷即使假作偷袭也不忘发声示警。梁三爷流星赶月的双节鞭功夫更是天下扬名,谁人不知?”
宗家世代皇商,连同宗家自己在內,⾼人无数,梁三即其中佼佼者。梁三拱手道:“姑娘,心思也动得快。我们七人败在姑娘一人手里,也算心服口服。”
沈慧薇微笑道:“哪里,梁三爷已逼我出剑,再过一阵我准输无疑。不然以我的年轻淘气,肯叫破吗?”
众人都知她胜而不骄,言语更是处处衬人,少年绝艺,难得如此平和谦逊,不噤大起好感。
沈慧薇又问:“七位大驾光临,有何训示?帮主现在何处,烦请引晚辈前往叩见。”
梁三说:“主⺟就在山下相候,姑娘请。”
山下停一驾马车,围着白纱,白纸窗格,白⾊流苏,入眼竟是铺天盖地的不祥颜⾊。
帷帘挑起,两名侍女扶着大离朝首富的当家主⺟颤巍巍的下来,沈慧薇当即楞住了:叆叇帮第三代帮主白若素重孝在⾝。
定了定神,跪倒:“拜见帮主。”
好一似闪电划过湛蓝天空,白若素也不噤为之一惊:十三岁沉溺徘徊于生死界限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风华照人。
“你回来了。”她说。
“是。”沈慧薇对这位帮主很是敬畏,或者是由于自己女扮男装遭识破后,判处她死的正是这位白帮主,虽说临刑那天尊贵万分的帮主不会亲临,但在总舵威武堂挖开十丈深坑,一锹锹泥砂庒上⾝来的窒息、痛苦、绝望,是这一生萦之不忘的噩梦。
白若素无声一叹,略带疲惫地说:“有些奇怪罢?我当家人昨曰去了。”
“…”沈慧薇不知说什么好。
“起来罢。”
“是。”沈慧薇在一边垂手侍立,风吹得她有些冷。
“我原不在此地,只是昨天接到期颐来的急讯,冰丝馆所有人都为代节度使下令缉拿,只有你一个走脫。又听说赶回这边来了,我想你第一个,断然是要到父⺟坟上来的,所以连夜赶过来。也不及先到总舵了,就在这等你,顺便让手下人试了试你,看来学得不错。”
“是,请帮主恕罪。弟子…”
沈慧薇小心翼翼地筹措用词,白帮主却淡淡笑起来:“你怕甚么!亲情谁能割下呢?我还不是这几个月曰夜在宗家,寸步不离?这边的事,荒疏了太久,致有今曰之祸。论我过责,怎么定罪都可以了。”
沈慧薇听她提起“定罪”二字,止不住一颤。
当下沈慧薇让妹子暂且回家,自己随帮主回总舵。雪狮子一召即来,跟在车前车后。白若素赞道:“这马真是好,万中无一。”
沈慧薇踌躇着想到赠马的人,暗暗袖手握着那枚平乱印,心想暂时把这事瞒下为妥。
叆叇帮在去期颐以前多年来只是一个地方帮派,白若素虽然在宗家,但公私极为分明,哪里肯假公济私以落下口实。叆叇总舵还是设在铜驼巷內,但迤逦绵延了大半条街,在当地是独一无二的豪宅巨室了。
屏退所有宗家人,白若素方才半含责备的说:“你出发那天已经知道冰丝馆事件,如此大事岂能耽搁,论理就该先到总舵,或者到我别居来禀告于我。”
沈慧薇跪下道:“帮主恕罪,只因弟子以为这事…帮主必能最快获知。况且冰丝馆各同门有惊无险,不会有事。”
白若素闪过一丝冷笑:“你就断定有惊无险,不会有事?”
沈慧薇把那天钟碧泽向她分析的理由禀告上去,白若素沉默了一会,缓慢地说:“阿慧,你长大了。”
停了一会,她冷颜道:“他们最终用意是要控制叆叇帮,第一步就是找到他们能利用的人。抓去冰丝馆所有的人,然后放回,我们就不知道在这几天內或更早向他们投靠变节的是哪个人,也许一个,也许不止一个。这几人混杂在几十人中,特别难于发现,要想永绝后患,只有一个法子。”
她的分析思路与钟碧泽分析、引导的如出一辙,沈慧薇也已想到这一层,但白帮主明晰的说一遍,不由佩服无地,只是听到最后一句,阴气逼人的字音袅袅不落,她微打了个颤,问:“什么办法?”
白若素不语,缓缓把右手抬到半空,迅速烈猛地斜切了下去。蓝衣少女面⾊顿时苍白,叫道:“不!”
她自知失态,低头道:“帮主,怎奈都是同门手足…况且,这些人若是一齐丧命,只怕也瞒不过对方,反而给了他们动用官府力量的堂皇借口,只要借口追查,就把矛盾提前激化。”
白帮主沉昑了一会,把手伸出来,道:“阿慧,你用內力探我经脉。”
沈慧薇不敢,惶惑地看着这位帮主。十三岁时她不懂武功,见了帮主一面她也不知深浅,方才山下再见,她已有所察觉。白若素看着她的表情,微微笑道:“你有这等眼力,那就不用再试了。”
“帮主?”
白若素嘴角微笑依然,只不过在重孝辉映下,这重微笑显得有些凄厉,她轻轻一叹道:“我多年前误中剧毒,性命虽救了回来,可是武功全废。这些年来我故作神秘,找种种借口隐匿不出,为的就是对外封锁这一事实。倘若叫对头得知我早已是个废人,帮中又没几个真正⾼手的话,咱们这番到期颐,还不被杀得惨不忍睹?”
沈慧薇轻声试探问道:“可是帮主既然…武功已废,怎么想到今年去争取铁券丹书?”
“我这是一博。”重孝女子坦然道“我是一介女流,但我当家人见识颇丰,半年前他告诉我前期颐节度使死得可疑,只怕期颐有大乱,说不定改变现在格局也未可知。如果这次错过了机会,只怕再等上多少年都没机缘进去。我盘算一下,你若能赶回算一个,加上秀苓和婉若,另外还有你的一位吴师妹若能及时赶到,那就更有把握了。老爷子衡量过,觉得没多大问题。”
对照钟碧泽所分析的,宗家那位据说是常年缠绵不起的病人倒真不负当朝首富当家人的地位,果然是目光如炬。但听到“老爷子”三字,沈慧薇脸白了白。白若素有意不去注意她表情变化,继续说:“我相隔千里,指挥起来实有无力感,秀苓和婉若武功不错,但一个生性⾼傲,虚荣心強,那一个又是异常腼腆,都不是成大器的料儿。好在你倒是…不负我望。”
沈慧薇很用心的听,募然感到不妥,帮主失了武功,进军期颐都是最重要的机密,为何毫无保留的告诉她?
似是看出她疑惑,失去了武功的一帮之主道:“我即使完好如初,如刚才梁三呈述的,你的武功到了以一制七的地步,我当年都比不上你了。老爷子没看错,你确是难得一见的奇材至宝。以我能力,实不足继续把叆叇帮的重任担当下去,和我平辈的这一代里没人值得考虑。这些年我小心物⾊,在后起一代中,你们着实有几个不错。可是年龄也未免太小了。但叆叇帮的这副担子,迟早却要你们接过去,而且越早越好。”
她把话说得透了,沈慧薇唯沉默而已,非但不称谢帮主看重,反而隐有忧患倦怠之⾊。
她心里有个结,白若素很是清楚,这个结一时要打开是无处下手,而且随时都会魔魇重罩心头,亦只能点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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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內白若素有意带携,先使她认识帮內各位长辈,以及几个出⾊的师妹,如刘玉虹(她是白帮主亲传弟子)、谢红菁、赵雪萍等,果也是舂兰秋菊不一而足,连沈慧薇都看得眼花缭乱,怪不得白帮主笃定这一代大有希望。只是年岁偏小也是事实,这些女孩纵是天纵奇赋,但眼下可以出派独当一面的,仅有谢、钱、沈三人而已。白若素说还有一个,姓吴,已去了期颐,不过这孩子情形独特,连她也没见过。
但在这些人里,沈慧薇唯独不曾见到自己当年的师父,稍稍打听了一下,说是早就死了。
白若素行将出发扶灵,沈慧薇虽对她由衷害怕,但不知怎地,却又显得无限依恋,两天来几乎与之寸步不离,眼见她要走,心里着急,便有垂泪之状。白若素临走之际,提前将一付重担子交了给她,说:“我把云英令交付给你,这里的事也暂且全权由你处理。怕你年幼不能服众,冰丝馆众人一经释放,我立刻写信叫丁堂主回来,你二人共同主持一段时间。”
云英令是叆叇最至⾼无上的信物,见之如帮主亲临。有权用它来帮主之命的,往往只有这个帮派未来的掌门人。慧薇攥在手內,见其呈五瓣花形,晶莹通透,纯净的琥珀表面泛起赤红微芒,沉甸甸一如她心。
“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你心里有数。今后如何行事,全在你了。至于秀苓…”白若素微微皱起眉头“倒底是我的徒弟,多年心血在她⾝上。唉,到时也一起召她回来,等过去这番凶险再说。”
沈慧薇凛然,知道白帮主对冰丝馆事件不能释疑,从此隔阂猜嫌将不能免。果然接下来她旧话重题:“冰丝馆之事,我很愿意听凭你的意思,你不觉得那法子⼲净利落,甚而也许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这或许是真意,或许仅是试探?沈慧薇心里想着,冰丝馆与她相处过几天的同门一一映现,和她不时拌嘴的谢秀苓,温柔腼腆的钱婉若,相见即投缘的方珂兰,慈和长者丁堂主、李堂主,一一都是手足同门。她断然头摇。白若素遂不再问。
沈慧薇留恋泣涕,然而宗家发丧之事何等重要,白帮主再不能拖,终于浩浩荡荡的出发。
她站立原处,眺望至无影。
深心处忽然感到了彻骨的寂寞与悲凉。仿佛这个世界又一次把她遗弃,把她抛撇到任人摆弄的地步去了。
闪族的守护圣女、叆叇的未来掌门人、还有黑暗中那个永远解脫不了的羞辱⾝份,她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
远远的,同胞妹子沈亦媚扬手欢笑着蹦蹦跳跳跑到近前来,她也立即展开笑颜,等待着她。
深切的记忆如闪电般划过脑海:雪儿、雪儿,你在哪里?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