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梦觉
雪儿焦急得奔跑,因为那阵没来由的恐慌,使得她从来不知寒暖的四肢也同时在微微发抖。
雨水浇去她満⾝淤泥。她裸露的⾝子在微露光芒的天空之下隐见青气,倘若怡瑾刚才稍微注意一点点,就会发现她⾝上又多了无数道血痕,人生赋予她新一次的伤害。
方珂兰夜半带走了她,并死活逼她前往徐夫人府中。她不肯,便把她捆起来,用木棒狠狠地揍,一直打断了十几根木棍,终于逼得雪儿带路悄悄潜入了那个府里,然而,雪儿到处乱扑腾弄出的声响一下就引发了府中警报。
两人不要性命的逃出徐府,这个过程中,雪儿和珂兰失散。
此后几天,她一直在城西一带流蹿,找不到回冰丝馆的路。幸好乱葬岗附近极少人经过,她的异状才未引得别人注意。
她眼里饱含伤心委屈的泪水,注视着这个人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感情,是留恋,是痛恨,是陌生,还是隔离?她不知道,仅知她的心和⾝上的创痕一样的灼灼痛楚。
茫茫雨夜,要让一般的人认人,平添几分难度。但雪儿通常是只需要用嗅和直觉,凭着直觉认出了白衣姐姐。
然而,白衣姐姐的情况很不好,即使是不懂事的雪儿,也一眼看了出来。
白衣姐姐一动不动的在大雨里睡着,脸⾊苍白得可怕,眉头蕴含的凄苦,从心底里逼了出来,仿佛也传入了雪儿的心。
要赶快找到姐姐的亲人…那个伯伯。
雪儿单纯的思维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于是她跑开了。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惊人的直觉,这次她一点儿也没有走错路,渐渐的上了大道。
天已微朦。
凭着灵敏的知觉,在两条街外,她就听见了佩带刺刀步靴踏在雨地石板道上的清脆响声,她躲在街垒的缝隙里。
过不多时,有一队步兵走近。
⻩龚亭在遍寻无果的情况下,把城外的军队全部开动进来,并打破了期颐四城不闭的惯例,切断內外城消息,全城戒严,找不到那人誓不罢休。
雪儿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小支分队而已。
在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雪儿接连遇见五六拨人。
即使是不太善于思考的她,也觉悚然而惊。
人太多了…这样下去的话,要照以往的经验,她这付模样很快就会引起别人注意,从而被人抓走。
“你要学会走路,不会象人那样走路的话,你一旦出去,会时时刻刻有危险。”
白衣姐姐说过的话,此刻清晰无比的回响在耳边。
是的…学人走路。
她以前只是不习惯,不想学,但并不是说一点儿都不会走。她骨骼的适应性极強,被徐夫人抓住,四肢反捆亦未骨折。其实,是有一种天然的人性,始终不曾泯灭,她的骨骼天然是灵活的,能朝三百六十度任意一个方向转。
不过学人走路还不够。
⾝上的服衣,已被方珂兰在打她时剥光,珂兰一边打,一边还肆意嘲笑:“不是人不是鬼的小东西,你也有资格穿人的服衣?”
也正因此,她知道“人”是应该穿服衣的。
她一刻也未曾迟疑。
犀利的眼神在沿街房子的窗口一家家轮回穿梭,不一会儿,⾝如弹丸般跃起,闯进了一个阁楼。
阁楼用作一间成衣店的小仓库,一捆捆的摆放着制完的成衣,专门有几套,是刚刚做好或者是作为样板的服衣,现成挂在衣架上。
雪儿只看这几件,然后从中缓缓的挑了一件。拿下这一件的同时,她看到这件服衣背后的一双眼睛。
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睛,充満了惊诧,愤怒,和恐惧。
雪儿一惊,也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黑暗的、到处飘浮着服衣尘粒的小阁楼中,看见一个赤⾝***的女孩,用手脚走路、白雪的头发、雪亮的眼神…那个人一声也不哼的倒地晕去。
成衣店在天亮后发现了一名小贼,不知因何故昏倒在地,翻检衣裳,虽有翻动的痕迹,但是通共只少了一套。老板认为那是天神显灵,使这小贼贼赃并获,将这名吓得神智不清的小贼送交官府。
雪儿穿着一⾝黑衣,在街上直直的行走。那套服衣很显然出于名家手工,剪裁极佳,秋风渐深,领口、袖口、以及裙摆,分别缀着一圈细软的绒⽑,在此附近细细地绣満隐性花纹,穿在雪儿瘦骨伶仃的⾝上,显得有些宽大,却熨贴出雪儿一种异样的美。
雪儿历尽沧桑的脸苍白消瘦,眼睛如同两颗闪亮的黑曜石,眉⽑未加修剪,和満头白发配起来的耝犷却恰恰适合这袭黑衫,华贵里揉和俊丽,肃穆中带着耝野,剑一般锋锐的气质。
雪儿此后一生之间,都穿类似全黑的衣裳。
她走得很慢,步态趔趄,势姿挺怪,因为骨骼里不习惯如此行走带来的痛楚,眉头打锁,表情严肃,使之越发凛然不可欺。
天⾊渐渐大亮,她从城西要走到城东,尽在繁华地带穿梭,不可能避开人。但遇见的行人也就那样看她一眼,有些走过去了,有些甚至还回头赞赏的看两眼。雪儿起先害怕,遇到人一多,没有生出异样,便放下心来。她的心事,是很容易放下的。路上甚至碰到几队士兵,她也不躲了,幸好没惹出祸来。
她没有看到的是,大街小巷被暴雨浇过的墙头,还残留抓缉狼人,见之可当场打死这“人间祸害”的图示。
告示中白发的、野性的、凶恶的、以手足支地的小狼人,谁也想不到,便是眼前这美丽瘦削的女孩。
路旁风物入目渐觉熟稔,雪儿大喜,加快速度向前急奔,猛地一拐角,和人撞了个満怀。她本能地往下一蹲,但对面那人却撞飞起来,结结实实地撞到牌门楼前的石狮子上面,弯下了腰,痛苦地抱住肚子。
雪儿飞快地站直,朝那人翻翻白眼,继续向前奔去。经过那人⾝边,被一把抓住衣角,那人喘息着问道:“你、你是雪儿?”
雪儿一惊回头,被撞的少年一只手仍然捧着肚子,另外一只手紧紧拉住她不放,本来清俊之极的眉目五官都拧到了一处。雪儿认了出来,这是老爱尾随白衣姐姐的一群少年中,唯一的吓不怕赶不跑撵不走的“苍蝇”
陌地遇故知,就算是苍蝇也分外亲近。一种欢喜自然而然生起,跃近前去抓住他,呜呜呜乱叫一通。文恺之莫名其妙,但他踯躅多曰,好容易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也有満腹话说,急急道:“雪儿,你从哪儿来?你可知道,她被你害苦啦!官兵说你吃人,封了冰丝馆你知不知道?整个城里风声鹤唳在抓她,你知不知道?”
雪儿呜呜叫了两声。文恺之黯然道:“如今她师父去世,不知她流落何方?风雨磨砺,只怕是受苦非常。我天天在此傻等,但她又怎能重回此处?况且伤心之地不堪回首,就是能回也必不回来的。唉,负她恩情千万般,卷帷望月空长叹,我真是读书万卷,百无一用!——美人赠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馀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曰,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雪儿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文恺之猛然醒悟,笑了起来,挥手道:“我真糊涂了,你怎么听得懂我说话呢?雪儿,总之这里危险,你不能多呆,快走吧。快走,懂吗?”
雪儿表情急促,对着他指手划脚,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心口,又画了一个大圆圈,闭上眼睛,把脑袋搁在胳膊上。
这些动作全然不知所谓,但文恺之一惊,心头怦怦直跳:“雪儿?!”
雪儿一顿足,拉着他就跑。文恺之道:“别拉别拉,我跟你去就是。哎呀,你别跑得那么快!…雪儿,你倒底怎么了,你有她的消息,是么?”
大呼小叫,被雪儿拖着足不点地的跑了。
等他们走得不见了踪影,才从后街转出一人,懒洋洋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副天塌下有⾼个子去挡的神气,眼睛里却闪动着奇怪的光,喃喃道:“笨蛋,两个笨蛋。…不过,总算是找到她了。”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下去。
文恺之跟着雪儿一路狂奔,从东城穿到西城,虽然也觉得过于露出形迹,隐隐感到不妥,只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看出去都是一片茫然,他实在亦无法想得太多。
所到之处越来越是荒凉、冷僻,阴风飕飕地吹得⾝上一阵阵冰凉,文恺之不由害怕,叫道:“雪、雪儿,你倒底要去哪儿?”
雪儿停也不停,甩开了他,直向前方刺冲过去,嘴里呜呜叫着。四周景物映入眼帘,文恺之⽑骨悚然:“坟地?!”
雪儿已跑到一座坟前,扶起一个人来。文恺之呆了一阵,慢慢的走上前去。
从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少女半⾝染着了青坟尘泥,双手互抱,紧紧的护住那只青花瓷坛,昏睡中的眉头微微打结,脸容里仿佛含着十万分的凄怆与悲痛。文恺之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大起大落的悲喜惊愁,笑容也只象是湛湛青空下一抹流动的微云,无声而清浅,那份幽凉清冷宛如素月寒霜,纤尘不染,何曾见到如此切切的痛?他惊悲不胜,忽地脚下一软,跪下地来:“世妹,世妹!”
怡瑾微微睁开眼睛,道:“是你。”
文恺之一喜,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是我!你还认得我!认得我就好!跟我走吧,跟我走。”
怡瑾道:“去哪儿?”
文恺之道:“我们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那些萍踪浪迹,没有那些轻愁别恨。”
“清净的地方?”吴怡瑾重复了一声,眼泪潸潸而落“我做梦,到处是大火,到处是尘砂飞扬,到处是鲜血和刀光。”
文恺之搂着她道“不会了,瑾,会好起来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些儿苦。”
“胡吹大气,刀枪就快架在头颈里了,还好得起来?”
这个声音来得突然,事前绝无声息,文恺之和一边的雪儿都大吃一惊。
乱坟堆里,衣冠如雪。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竟是个飘洒俊逸到极至的少年,吊儿啷当的拿着一把白雪的象牙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心,唇边噙着和他的语音一模一样的讥诮。
一种极端不舒服的味道从文恺之心里冒出来“阁下是谁?跟着我们一路下来的么?”
少年懒洋洋地回答:“这句话还有那么点脑子。”
一边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怡瑾胸前,文恺之气怒交集,叫道:“无聇的登徒浪子,快给我滚!”
那少年怔了一怔,见文恺之手脚迅速的脫下雨过天青锦云葛的长衣,拼命掩遮怀中少女衣不蔽体的⾝段,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抱歉的很,登徒浪子是女人说比较合适,你么,好象要下辈子修行了。”
文恺之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他面前扬长的晃过去,他还未回过神,吴怡瑾已闪电般掠起,喝道:“还给我!”
绝美少年手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漫不经心的化开解对方来势,笑嘻嘻道:“别这么着急,我看看而已。——喂,你的⾝法和剑术,都不错呀,怎么混得这般不堪?”
嘴里说笑,空手应付起来颇为艰难,豁啦一声轻响,象牙骨扇寸寸而碎,那还是怡瑾心有顾忌,不敢当真下了重手。那少年大叫道:“别打别打!再打我摔了它!”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吴怡瑾立即住手,冷冷道:“你敢动他半毫,百死莫赎。”
那少年笑得灿烂:“女孩子家,温柔可爱二者皆可,不兴这样又凶又狠的,当心没人娶你。”
低下头来,看着那只白瓷青花的骨灰坛子,挲摩了一阵,那带着些许无赖表情的笑容里,有一霎,仿佛多出几分茫然。
吴怡瑾冷冷道:“你是那个人?”
少年一怔:“我是谁?”
“师父说,我有一个师哥。”
少年目光未曾离开那只坛子,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文恺之不确定是眼花还是有异样的心理作用作祟,居然觉得这个笑容很是苦涩:
“师哥么?大概是吧?”
吴怡瑾目中见泪:“你来得太迟。他之前已经找过你。”
“嗯…”少年又笑了笑“我又不会算八卦做预知神仙,哪里就知道这么严重呢?”
吴怡瑾道:“很好,你来了,这就很好。师父的遗愿,要同师娘合葬。你…这由你去办是最合适的。”
那俊美无俦的少年脸上突然露出张口结舌、不可思议的古怪神情,忍不住伸手抓抓头,道:“呃,这个…合葬?…他的遗愿是…合葬?!…喂喂,你怎么啦?”
他眼见着怡瑾的⾝子慢慢软了下去,不由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文恺之已然着急万分的冲上前去,抱紧了昏迷的人儿,抬目怒视:“她已如此,你怎可还令她伤心!”
那少年啼笑皆非,道:“我说了什么?你讲不讲理——”
才说了一半,空气中已有了些许风雷隐隐,远处尘烟飞扬,大地微微震动,看起来竟不是一两只跟踪的小分队,而是大队人马直接开了过来,那少年和文恺之同时变了面⾊,文恺之跺足道:“糟了!我真是糊涂,⻩龚亭満城风雨的捉拿世妹,冰丝馆附近如何会不设防?”
少年冷笑道:“白痴,刚刚想到!”他抱紧青花坛,又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少女,仿佛瞬间下了决心,喃喃地道“来不及逃了,好,咱们这就⼲上啦。”
文恺之也是着急,想了一想,忽道:“敌众我寡,明打強攻,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值得。”
少年大怒道:“你这个时候才来说不值得!刚才是哪个超级白痴加笨蛋把敌人引过来的!你瞧远处砂尘,对方可是四面包抄而来,怎么逃法?”
文恺之淡淡说:“我又不是瞎子,尘砂四面,对方从各个方向包抄而来,我当然也看见了。”
“照呀,那么多人把这片坟场团团围住的话,要想不战而退,除非是躲到下面坟堆里去!”
文恺之道:“那又何必?我有办法可以全安脫⾝。只不过我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必须冒一点儿险,只瞧他有没有这份胆量,肯不肯为朋友两胁揷刀?”
少年笑道:“这是激将之策。你只管说,有胆没胆却还得我自己决定。”
“对方须臾而动,为了抢功劳,眼下赶来的必定只有冰丝馆附近守候的一些人马,就近召集了附近的几支队伍。这些匆匆凑齐的人马看似声势壮大,其实是乌合之众,其间未必有当晚参予围攻冰丝馆的⾼阶军官在內。也就是说,未必有人认得怡瑾。”
少年迷惑道:“这又怎么?”
文恺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阁下仪容俊美,世所少有,若扮成女子,便比之她也不遑多让。”
少年这才真正明白,张大了嘴道:“你、你…”但见文恺之迅速地替怡瑾系好了那袭淡青的长衫,头发微微后来梳拢,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庞,不需多加改装,宛然便是个俊美绝伦的少年男儿。他心中也是动了一动,可随即想到那个混蛋文恺之出的馊主意居然是要他男扮女装,又不觉満肚子恼火。
文恺之微笑道:“阁下既不出声,想是默肯了?”
少年翻翻眼睛:“我…”欲反唇相讥,但文恺之手无缚鸡之力,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却如何与他计较?并且这确实不失为最佳的办法,最终只得把青花坛往文恺之手里一塞,恨恨道,
“若里面有认识她的人,我回头找你算帐!”
一面哼哼唧唧,动作却是不慢,头发放到一半,脸上突然一红,先发制人的向着大队来人冲了出去,遥遥传音道:“去东湖区太平庄,那边有人认得你们。”
文恺之唇边的笑意几乎已是掩饰不住,低下头来,凝视着怀中那个无知无觉、苍白若死的少女,満脸笑意凝结为一声叹息。与她相识数月以来,从未有哪一时哪一刻,有过如此的亲近,也从未有哪一时哪一刻,她是这般的可怜可悯。他以为他一介书生,弱不噤风,永远不会有机会照顾、呵护这天外飞仙一般的女子,可是人在怀中,也没有哪一时哪一刻,心中会有如此这般的痛楚割裂。
他抱起怡瑾,矮⾝躲在坟堆后面。远远观望那绝美的少年白衣飘飘的迎了上去,只是一会儿功夫,便被围得水怈不通。他向雪儿打了个手势,悄悄往无人处退去。虽然有人发现了这鬼鬼祟祟的一行,不过所有人接到的命令,是要抓“白衣少女”一名,而那“白衣少女”正在诸人面前动刀动枪的凶神恶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