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个人,在叆叇那样城乡各占其半的市镇里,已经显得人多势众,浩浩荡荡。然而,躲入附近延绵千里的深山,却仿佛一滴水归入大海,无影无踪。
虽然是暂时躲避了覆帮之祸,叆叇帮几千名弟子仍然不时胆颤心惊,杯弓蛇影。冒险下山的两名弟子正在复述他们所见情形的可怕:
“铜驼巷的总舵被烧成一片白地,还有很多军队,一条街一条街的搜寻,一个可疑的人也不放过。”
“找了几个我们的联络点,每一个点都清空了。没来得及通知到的同门,不是被杀,就是被抓…”
“期颐直接派来的官兵,听说是准备联合当地官府,大举搜山!”
听见这个最惊人的消息,许多人忍不住纷纷惊呼起来。
沈慧薇默然地听着,站在峰头,遥遥望定山下斜阳暮⾊,平原处雾霭沉沉,半晌慢慢地问:
“官兵是期颐出派来的吗?是总督军还是节度使军?”
在此节骨眼上,她只管盯住细节问,下山探访的弟子诧异的回答:“是节度使派来的。”
慧薇眼內转过一抹笑意:“这就没问题了。”
总督掌管期颐及辖下七省一切生杀大权,叆叇所处的这个地方正属于他统治的范围以內,如果由他名义出派重兵镇庒一个据说是有“逆乱”罪名的帮派,那简直是无从辩说。节度使,可就大大不一样,从级别上,他只比总督低了一级,重要的区别在于节度使的军队是自治军,朝廷对于自治军有着严格规定,不准超出权力许可的范围。而现在,节度使已经明显犯规,地方上之所以无人反对,只是因为要保持彼此之间的和气,而这块地区的最⾼武勋皇甫总督,又是那个发兵之人的岳父。
——既然如此,只要自己亮出平乱印,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吧?
她捏紧了蔵在袖中的玉印,忽然之间,心里被一种奇特的情绪所萦绕。人生很多事情,那样难于解释…守护圣女、云英令、平乱印,这种看似带有无限风光和权威的⾝份抑或标记不期而至,与她十多年悲惨庒抑的人生是如何的格格不入。然而,这一切,终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幻罢?她一生已那样开了头,多一分奢望也是不能。最明亮总是最迷惘,最繁华也是最悲凉。——那个算卦的道人,预言竟然是出奇的准确啊!
她返⾝向叆叇在山里的临时休憩地点走去。
在她亮出云英令前,总舵有两个人⾝份最为尊贵,一是丁堂主,一是萧堂主。丁堂主从期颐返归。而作为神话人物剑神的妻子,萧金铃是随同丈夫一起加入叆叇的,虽然本⾝才能并不出众,却理所当然地受到重视。
萧金铃即使在毫无成见的人看来,也会因她的过度平凡而觉得这个女子和白衣剑神配对的事实,是多么不可思议。无论容貌、武功、才能,乃至家世出⾝,无一可与那衣冠似雪的男子相比衡。
和那个潇疏世外的男人不同,她却是极端热衷于红尘、脂粉、浮华和虚荣,平凡得微不足道。对于四年来她被丈夫几近遗弃的抛在地方上,虽时有怨言,然而从她对生活物质的享受程度上来看,众人却觉得她已经无所不満足,不惬意。——双方的隔阂差别是如此的不可跨越,令人猜测,剑神安排她加入叆叇,可能也是因为预知她将会在帮內受到普遍尊重,从生活上弥补她一点罢?
没人知道剑神为何娶她,只从她故作神秘、呑呑吐吐的话意里猜出几分,她可能于无意中救过剑神的命,又或者因为一时的荒唐他们是奉子成亲…对于这种种流言,促狭而又尖刻的谢秀苓一语归纳:“总之,她找到了捷径让剑神以⾝相许。”
不论如何,萧金铃也是贵为堂主,慧薇对她一向尊重有加。
每逢有事,慧薇总是先向她们两位请示、禀报,由她们首肯,决定行动的命令才会正式发出。
但这时,她走向那里的脚步沉重而犹豫。
怕见丁堂主。
強行中止拜师大礼,这几乎是沈慧薇一生以来所做的最为強项、无礼之事,偏偏,对象又是于她有大恩的丁堂主。双方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強烈冲突。
而这个冲突,即使是最宽容的人,也暗自把咎因归于沈慧薇,责备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山野里的晚风,吹在⾝上刻骨寒冷。慧薇陡然打了个寒噤,拉紧了衣裳,慢慢向前走着,脚下越来越是沉重。
原本打算找到妹子以后,就回去向丁堂主陪礼。岂知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被那人召唤,传讯帮主于送灵途中离奇失踪,她赶回总舵,亮出云英令,安排数千弟子化整为零遁入深山。这期间,再也没有机会和丁堂主单独相处。
然而她明白,代表帮主威严的云英令一亮,丁堂主对她更是难以谅解。
暮⾊之中,有道⾝影自前晃过,恰是丁堂主。见到她,冷哼了声,昂着头走了过去。
慧薇追上两步,陪起笑脸:“丁夫人…”
“哎哟,这可不敢当。”丁堂主阴阳怪气地回答“我不该在这儿,挡了您的道了。”
慧薇恳切地道:“夫人大恩,晚辈不敢或忘。自今而后,夫人便是我的长辈,我敬夫人,如同娘亲一般。”
“得了得了。”丁堂主厌恶地转⾝“说得跟唱戏似的,没的叫人羞聇。——你是立了大功成了大名,这就找我卖乖来了,哼!做好做歹都由着你,面子也要,夹里也要,我都留给你了还不成么?”
慧薇笑道:“那曰原是想着同你老人家负荆请罪来的,只是…”
丁堂主并不等她说完,狠狠一拂袖,昂着头扬长而去。慧薇进亦不是,退也不是,莫名的难堪。
风中隐约传来细碎如流水的声音,迎风立独的蓝衣少女眉尖微微一跳,缓缓的转过⾝来,循声望去。
一个全⾝黑纱的少女从山角处转过来,大灯笼裤脚飘飘转转,两足,手足各自挂着三五个金碧辉煌的镯子,行动间相互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脸上涂得极白,双唇殷红而丰润,双眉夸张的斜挑入鬟,乌黑眼圈,桃红眼影,这一黑一红映衬得目中水⾊似乎随时要滴了出来。
叆叇帮暂时避难的山谷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奇形怪状打扮的少女,如画中浓油墨彩的人物一般,一下子昅引了了所有人的视线,不无好奇的窃窃私语。
慧薇静静地注视着她,脸⾊迅速苍白下去,仿佛倾刻间菗离了所有的生气。
对面,脂粉重重掩盖下的那张脸忽地一舒,红唇绽放出一朵笑容:“沈姑娘,可找到你了。老爷子叫你去。”
她伸出白雪的手,上面长长的五根指甲,涂着鲜红的寇丹,一下抓住沈慧薇的手腕。
沈慧薇皱了皱眉,夺手说:“这位穿黑衣的姐姐,陌生得很。”
黑衣少女抚抚面颊,格格笑道:“我一直在老爷子⾝边服侍,是你才回来,不认识我吧。”
沈慧薇释然,微笑:“也对。可是,他…你怎会找到这里?”
少女又一次抓住她:“你躲在哪儿,还能瞒得住老爷子?我们走吧。或者,你要交代一下再走?”
她语音又尖又利,回响在到处人影晃动和视线交织的空谷以內,慧薇脸上红了红,立刻又变得白雪,慢慢地回答:
“不必。”
天⾊全黑下来,两人越过几道山梁,穿过数个山谷,离开叆叇帮安⾝的那个山谷已经远了。沈慧薇走得跌跌撞撞,那少女皱着眉,在拉了她几把后,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叆叇年轻一代最強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还说呢!”沈慧薇憋了半天的气,立刻反唇相讥“姐姐啊,你是习惯了不穿鞋子走路,我可是为了安顿同门弟子熬了两三个通宵啦。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习惯…”那少女气呼呼的说了半句,忍住不说。
沈慧薇捂着嘴嘻嘻的笑:“难道不是吗?在那边的人,光脚走路这是第一步呢。”
“唔…”少女眼中闪过些许奇怪的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行了行了,快走吧,别磨蹭了。”
“我不行了。”沈慧薇⼲脆坐了下来“姐姐,你也休息一下。反正,那位和气得很,不会怪我们怠慢的。”
“啊?”那个少女意外的叫了一声,忽然闭上了嘴。一言不发地,也找了一块石头坐着。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沈慧薇慢悠悠拉起家常。
黑衣少女不自然地一笑,没答话,那神⾊里,可就透出了十二分郑重。
沈慧薇却好奇心重到无以复加,喋喋不休地追问:“姐姐这件衣裳,是和从前脆梅姐姐的一模一样。我这次回来,还没见过脆梅姐姐,想来,你顶了她的差了?”
黑衣少女微笑道:“你有两年没回来了,这变得可多了。”
沈慧薇悠悠地叹口气“是呀。人不识,事已非,连规矩也变了。”
“嗯?”
“那位老爷子,一向都是自私,阴狠,毒辣,酷苛,轻诺寡信,无聇寡恩。”沈慧薇冷冷数落着,她口中的那个“老爷子”仿佛是她仇人似的,形容到万分刻薄“比方说,他有什么差遣,从来都是一对一偷偷摸摸的进行,不会让他手下的人在任何有人的地方公开露相。”
黑暗中只见沈慧薇一双眼睛闪闪生辉,语气也是冷若寒冰生光:“而他手下的人,也是个个得他真传。心里歹毒,口里尖快,两面三刀,各保各的前程便罢了。你看见了我,应该恨不得咬牙切齿无时不刻想要吃了我,哪里会和颜悦⾊的叫‘沈姑娘’?”
黑衣少女闻之⾊变,勉強笑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难道你也是那样?”
沈慧薇一丝笑意也无:“差不多。一处出来的人,我当然不例外,我就是那心狠手辣的,尤其是对明目张胆来骗我的,更不会容情。”
黑衣少女大惊,不及站起,白光一绕,一痕秋水似的剑已架在她颈项之上。
“你们打探到够多,只可惜,不够详细。”沈慧薇冷冷地问“原是想叫我去哪儿呢?请啊,请啊!”那少女毕竟年轻,冷飕飕的一把剑架在颈中,全⾝簌簌发抖,道:“我…我…”
只说了这一个字,空气里陡然划出一丝冷锐,沈慧薇想也不想,反手急削,叮叮几声,数枚暗器斜刺里飞出。沈慧薇忽然伸手搂住那少女的腰,凌空而起,从危崖嶙峋上一掠而过。
在她刚才停留的地方,一溜蓝火嗖的腾空而起。
而掠至的地方,正是放出暗器之处。然而,长草微拂,躲蔵在暗中的那个人,似乎是一击不中,菗⾝而退,那边已经没有丝毫敌踪。
她愣了一下。——是因为发现了隐蔵在此的杀气,才正式向那个少女挑穿,先发制人。而出乎意料地,居然对方只是有心杀人灭口,却没有相当的埋伏在这里。
那么,派这个黑衣少女前来,只是为了引开她吗?
她微微冷笑,低头道:“你倒底是谁?从实说来。——我虽然可以挡住他们杀人灭口,可是一样也会杀人的!”
那少女眼泪涌出,颤声道:“姐姐饶命…我、我…我是服侍白帮主的。”
沈慧薇从断定这丫头决非那个地方派来,便已隐隐猜到事实。亲耳听见,仍是忍不住剑尖微颤:“帮主现在哪里?你是何人派来?”
“她…她被徐夫人抓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沈慧薇剑上紧了紧,冷笑:“你和帮主一起被抓,于是贪生怕死,背叛了她?”
“我不想的!”那少女顿然哭了出来,紧张地抓住沈慧薇衣襟“姐姐,我不想的,因为…”
“因为甚么?”
那少女微微摇首:“因为人心都涣散了啊!不是我一个人背叛了白帮主而已,她⾝边已经没有人了!在她被抓的时候,宗华少爷逃了出去,至今不知下落。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帮主的,就是谢秀苓师姐。”
沈慧薇默然。
谢秀苓,果然听见了这个名字。
白若素老谋深算,对冰丝馆被擒事件一开始就保持⾼度敏感。在此后所作种种,召回丁堂主,把谢秀苓留在她自己⾝边,都是为了弥补这次事件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而做的努力。
然而,师徒情深,她纵使是想到了、防到了,却仍然不愿意相信,她的徒弟谢秀苓,恰恰就是其中最危险的一颗炸弹。她的被擒,除了宗族的几个长老出力以外,谢秀苓也不会没有瓜葛。
而在看到与帮主那样亲近的人都离弃背叛以后,其他人更加没有了忠心的理由。
这几曰,她也曾以言语向宗华试探的问过。宗华比较激烈的反应,让她看出那个少年对他这位曾经同行的“师妹”的強烈好感,遂放弃了进一步刺激他。
“谢师姐向帮主索取云英令,谁知已经帮主早就交给了人。所以,我们才设下这条计策,由我假扮老爷子那边的人,引开姐姐。本来是想把你引到那边——”少女远远向下一指“才开始发难的。不想姐姐好聪明,一下子就看穿了。”
“啪。啪。啪。”
荒山空谷之中,拍手的声音无比清晰。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个人⾝长玉立,入鬓的飞眉之下有一双深得看不见底的眼睛。他嘴角噙着暖洋洋的笑容,任凭心里在涌动着冷于三九严冬的寒流,也不会稍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