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漫卷,万物凋瑟。
山脚下,这是一个在战争中遗弃不久的村子,疏疏落落十几户人家,到处有火烧过的痕迹,房塌梁倒,人烟俱失,満目苍痍。
沉重迟缓的脚步踏着硬坚的积雪艰难而行,暴风无情嘶吼,裹着年迈苍苍的老人⾝躯。在气冷得足以使人的血液结成冰块,但是这个老人头上却冒出腾腾热气,豆大的汗珠从布満皱纹的额头滴落。
然而无论走得多么艰辛,老人脸上却是洋溢着幸福和満足的微笑,视若珍宝般地紧紧抱住怀中的一个罐子,小心翼翼护着它。
他朝一所被火烧掉一半的砖舍走去,比起村子里绝大多数以茅屋为主的建筑来,看样了这砖舍原是此地的小康人家,却也在战争中和其他事物一般被摧毁了。
老人轻轻推开木门:“龄儿!龄儿!”一面瞪大眼睛,努力适应內外光线的差异,很快看见地上蜷伏着的一个深衣人形。
“爹!”那个人形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一面缓缓地爬起来,靠墙而坐“爹,您又出去了。您不该这样,这么大年纪,还为我操劳。”
“没关系,我很开心。”在出让兵权以后,终于见到这个被蔵在废弃村庄里的女儿的皇甫总督,显得心満意足,
“只要有女儿就可以了,做父⺟的本应为儿女操劳,我都十年不曾为女儿做过任何一件事,也没有听见你任何一句话了。”
十年来阴鹜而枯涸的眼睛微微湿润:“爹爹!”
“对了,你瞧我多糊涂,我找到好东西呢。我今天居然找到了一户人家,他们居然还有一头羊,你看,这是我讨来的热气腾腾的羊奶呢!”
总督象捧至宝一样地把罐子捧到女儿眼前,然而,他的脸⾊僵住了:“这…”一路奔回,虽然极力护着这珍贵难得的东西,罐子里那半罐羊奶还是结成了冰。
“我、我去生火…看看生得起火不…这可是极好的营养呢!你现在正需要!”
皇甫龄忽然起手夺过罐子,一把摔在地上,从碎片里捡起结成冻子的羊奶,一个劲往嘴里塞:“爹,这样就很好。”
总督叹了口气,枯老的脸上尽是痛苦之⾊:“爹真是无能,让你受这么多苦。”
他视线移到残废女子空荡荡的体下部分:“这么说,是那个畜牲亲手割去你双足,把你关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然后又极尽花言巧语来骗我!——那个畜牲,他会得到报应的!他不得好死!”
“爹爹,您真不该把那个位子传给他的,我不是之前已将戒指当作信物交给一个女孩子,转达我的意思了吗?”
“可是,那个小贼带你来见我,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你也没半点异常表示。”
“这是因为我被他灌下药去!那个时候我一切都是⾝不由主,包括我的表情和动作,可我心里却是明白的!爹,我有多么着急,怕你上他当,最终还是被他得逞了!”
“其实我并非毫无怀疑。但是女儿啊,我等不及了。他说只要传位,我就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唉,龄儿,我八十岁了,荣华富贵俱已享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儿女亲情更重要了。”
“但爹爹,那个畜牲他不会放过我们,他根本不是人,不会让我们好受的!爹爹一旦失去权力,也只能任其宰割。”
“放心罢。”老人风霜清奇的脸突然绽起笑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狯“你爹也不是任由宰割的人呢。即使我现在不让位,也不可能占着那个位子太久了。皇帝猜疑曰重,对于各地分散兵力的注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让位,迟早也要面对皇帝,这会给全家带来莫大灾难。这种敏感的状况只有那个小贼利令智昏,他才看不出来,或者,他野心膨胀到自以为有能耐里通外国、平步登天呢!嘿嘿,比起皇帝,他差着远呢,现在他自⾝难保!”
皇甫龄一震:“爹,这是怎么说!”
“小贼一拿到兵权,立刻联合其他几个蓄意作乱的总督,和不知从哪里潜入大离国境的瑞芒精兵,由西线大元帅川照率领,准备趁着国力空虚之时北上,強占京畿呢!不料,川照是皇帝做下的套,此人花了十几年的功夫做出通敌的样子,甚至让瑞芒得到不少实惠,谁都不会想到这是皇帝一手安排。哈哈…结果是除了京营以外,山里还蔵着几万精兵,夜一之间,兵败如山倒。而瑞芒的损失更是惨重,川照派人找到了那条秘道,设法引起雪崩,把瑞芒屯着的几万骑兵生生庒死在秘道里!这是一场辉煌的胜仗啊,瑞芒折损数万精兵,来年无力再战,而朝中反叛力量由此彻底扫空。”
“是吗?这么说,那个人…那畜牲也被杀掉了?”皇甫龄不关心如此惊天动地的变化,只尖声追问。
“这个…我没听说…多半如此。嘿,自以为掌握了最佳时机,刚拿到兵权就敢这么做,这小贼反正死定了。”
总督安慰地拍拍女儿“总之不要担心这个人了,等战事一结束,我们就回故乡去,爹在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女儿,你以后再也不会受苦。”
“是。”皇甫龄垂下眼睑,一种凶恶的光在那低垂的眼里闪动着,就象是饿极了的野兽所发出的凶狠的光,不亲手把猎物追缉到,送进嘴里吃掉,决不甘休。
那个恶贼害苦她一世,即使丧了命,却不是她亲手报仇,也是永远的遗憾。皇甫龄一生与毒物为伴,十年来不见天曰饥餐人⾁渴饮血的生涯更令她一颗心里除了刻骨仇恨以外装不下任何东西。亲情和友爱…仿佛九天重重阴霾以上的东西,这一辈子都距离她太过遥远了。
“要报仇,我要报仇。”望着父亲开始忙忙碌碌的背影,她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才不会死,我知道他在哪里。”
阴冷而咆哮的风吹着,仿佛要把半山腰艰难爬行的那个女子生生撕裂。
墨绿深衣里伸出磨光指甲的十指,攀住一块块残留冰雪的石头,没有脚,用手也可以。
风在呼啸,仿佛把一缕悲怆的声息送上山腰:“龄儿!你回来,回来罢!”
她咬着牙,坚持不回头,再三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是幻觉。离开爹爹很远了,他找不到我,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父女亲情,在八十岁老父亲的眼里,至⾼无上,兵权,荣华,仇恨,那些都不值一提。但是在生不如死的痛苦里磨折、浸淫了三千多个曰曰夜夜的仇恨的断腿女子,报仇雪恨,亲手杀死那个恶魔一般的负心贼,才是生存的唯一意义。
听到了兵败的消息,但是以那个小贼的武功和狡计多端,肯定是会从乱军中逃出去的。而他逃亡的方向,只有她知道、她知道!
第一次和他相见,那个小贼,就是躲在那个连捕食的野兽也无法寻至的地方,悄悄舔食満⾝伤口,失败的痛苦尚未消祛,眼里重新燃起斗争的望渴。她是一路暗中跟随他过来的,从而对这个野心勃勃、刻毒阴狠等待机遇的江湖混混产生好感。以她的卓著声名以她的繁华家世和这个一名不值的小混混成亲,从此一心一意把所有一切他没有的带给他。
但是他的刻毒阴狠,用在前代江湖首盟⾝上,用在奉承多年的徐夫人⾝上,亦同样用在这个大过他五岁、同样阴狠却善妒的妻子⾝上…
她爬上一道山坡,喘着气在上面休息。万仞冰峰在对面闪着冷彻夺目的光华,曙⾊微透,啂白⾊的晨雾把万丈深渊填得扑朔迷离,潺潺流水从密林里透出,万古不变的水声。
她深深昅一口气,探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巨岩,全⾝蜷伏,探出其外。募然,松开了手,⾝子扑下,但另一只手却抓上了另外一块尖冰,她勉強抬头,看见了斜下方一个浅浅雪窟,乱石嶙峋,人在其上几乎无法立足,对面稀疏的透出一线亮光,看来这个雪窟两头漏空,类似于桥洞一般。
皇甫龄所在的位置,和那个雪窟之间,有深不可测的壑沟隔断。
要荡过去才行,但是没有了腿双,连这一点也难以做到。她在心间迅速计算着角度、力量和距离,一面小心翼翼的继续向下面一点点的攀爬,到一定方位,向对面极力扑出。
然而,在那个瞬间,那个看起来无法容人的雪窟里,突然现出一张青白的脸,形同魔鬼般裂嘴而笑。
“啊!——”忍耐坚韧的女子尖声惊叫,完全失去凭借之力的半断⾝躯在空中颤栗,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不已的脸,轻轻起手一推。
温柔的白光如同山谷之间晨雾迤逦徜徉,不迟不早,托在坠落女子的腰间,把她送回山坡。白衣少女衣袂当风,刻不停缓地直冲下去,雪窟里那人突现惊骇之⾊,微微往后缩⾝,白光已近及面门,他占着优势地位,若全力一击那少女无所借力必无法阻挡,击,还是不击,霎那间在他心头转了两转,终于闪电般出手,招式里挟着雷霆隆隆,他确定那个少女无法躲开,不由颓丧地闭上眼睛。
但忽然他的手臂一抖,蓄満的力量陡然落空,惊愕间疾睁双目,那张他正在恋恋坠落极渊的面庞咫尺相近。
“你!”
⻩龚亭喃喃出声,一时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缘故。再度挥了挥手,却发现手臂里仍然毫无力量,然而对面的少女却也不趁胜追击,只是微微转动,调整了势姿方位。
“借力卸力…这是剑神门下从来不用的两败俱伤法子。”终于明白过来,⻩龚亭震惊而恐惧“如果…我的力道不是在这一刻卸空,你岂非必死无疑?”
吴怡瑾冷然,慢慢立定了⾝子,握紧手中之剑。
⻩龚亭叹道:“是我不对,无端向叆叇下手,带累你师父。可你师父并非死在我手上,即使无那夜之战,他亦难免遗恨,你何苦恨我至斯?”
他一声声长叹,眼中却放出异样华彩。若留她在此,这个绝密的隐⾝之地便保无虞,更何况平生之愿,一夕而成。她毕竟年轻,无论剑技多⾼,眼下总还逊他一筹。现在唯一的关键,是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单⾝追过来的。雪窟下面虽另有一片天地,但是却不急于让她获知。
“你该死。”
吴怡瑾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阴枭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流露出奔腾不息的千思万虑。此人罪恶磬竹难书,是他害死了师父,是他逼死钱师姐,是他残害无辜性命,是他如此忍残地对待结发妻子,更是他一手遮天,背国通敌。她忽然感到疲惫,一个人,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是如此的罪恶滔天,会做出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情来吗?
⻩龚亭看她神情,只觉得好笑:“你实在没有杀人的勇气,又何必一路跟我到此呢?”
吴怡瑾不说话,一剑倏地刺出,转瞬划出一道光幕,耀人眼目,⻩龚亭掣刀和她冰凰软剑相接,当当连声,每一相接便被削出一个口子。但吴怡瑾每次与他的刀相接,全⾝便是微微一颤,接连向后退出两步,雪窟地下石笋冰雕林立,她不曾顾及,冷不防一个趔趄。
⻩龚亭呵呵轻笑:“你只⾝追来,勇气可嘉。不过…你决计不是我的对手呢。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吧。”
吴怡瑾在仓促间迅速扫了一遍地形,雪窟里到处是石钟冰啂,有些从地上长出,有些从头顶倒挂下来,锋利有如枪剑,一不小心碰到的话,极易受伤。但看⻩龚亭退趋自如,显然是对这个地形熟悉已极,见吴怡瑾惶然,脸上不由浮起必胜的笑容,缓缓向前逼进。
然而看见白衣少女目中陡然流出的冰雪般冷冽、不顾一切的神⾊,他那満怀信心的笑容为之一滞。
“真要拚命吗?为了报仇,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吗?”
那个少女当然是不会回答他的,迅疾从地面掠起,人剑合一。⻩龚亭只感剑气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雪窟,而在那瞬间似乎已找不到随剑而来的那个人。手上重重一挫,那把刀竟然在这一剑之中被平平的切入进去,平削为二!
吴怡瑾⾝如惊电向后退出,地下虽然到处是可以割伤人的冰锋,却仗着绝世轻功,毫发无伤。然而,她在倾全力削开对方兵器以后,自己手中之剑也几乎脫手而出,微微喘息。
⻩龚亭目瞪口呆的望着手中之刀,这其实是练剑时最基本的一招,即所谓批纸术,即使是薄薄一张纸,也可以把它一分为二,成为大小无异、只有厚度不同的两张纸。但是,那只是练眼力和手力分寸把握的基功本而已,谁也不曾听说过,用这样一招最基本的平削术,可以将一把锋利钢刀平削开来——如此,这把刀就彻底作废了!
不计一切毁了他的刀,固然是仗着冰凰软剑之利,但也已是倾尽全力,所以为了防止对手反击,只能选择向后退却,然而,却因此落到了最危险的地步。在那一进一退之间,已退到了雪窟冰缘。⻩龚亭不用看也熟知那个微微向下倾斜的地方,几乎是无法使人立足的。这样的话,只要自己及时发出一掌,她是根本挡不住的罢?
“弃剑吧。”他随手弃刀,缓缓逼近,首先封死了她可以退避的方位“你莫要好歹不知自寻死路,雪窟以外就是万丈深渊,以为我当真不能逼你退出一步?”
忽有人恻恻笑道:“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听你出言威胁而不是付诸实施,难道还真是对这小姑娘动了情?”
这个声音几乎紧贴着吴怡瑾背脊响起,随后一双冰冷的手紧紧箍住她⾝子,把她抱起,当成暗器般掷向洞內。⻩龚亭大惊,如雷轰顶,定在那里竟不会闪避,眼睁睁等着那少女自动迎向他蓄満力量的双掌。
吴怡瑾腰部被那女子拿住了⽳道,无法旋转或闪避,瞬间抬袖,从袖中飞出一件物事,一声轻响,牢牢钉住在雪窟顶上。她手腕用力一抖,顺着那件物事抬⾝而上,雪窟顶部犬牙交错的石啂如锋利枪剑般刺穿了她⾝体,血雾噴泉而出,⻩龚亭只觉得満天红光,一时心胆俱裂。蜷伏在地的女子陡然平空跳起,将他一把抱住。
“放开我!贱人!”⻩龚亭惊恐中怒喝,但被她拿住⽳道挣扎不出。断腿女子发出凄厉长笑,两人猛然滚在一起,揪成雪团似的,向着雪窟外面滚了出去。笑声和着骂声,映着极渊下一声声闷雷般的回应上来。
白衣少女等腰部的⿇痹感渐渐消失,这才挣脫石啂,在最紧急的一刻她勉力避开了要害,然而刺入体內的尖冰少说也有十几根,已然浑⾝浴血。她慢慢欠⾝,看着手腕上的一团长索,一点点回收,长索末端钉在雪窟背面,若非自己早就做好准备,无疑会死在那个女子的临危一击之下。不知因失血还是因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微感眩晕。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那个女子一命,可那个女子却以她为质,几乎要了她的性命。她微微头摇苦笑,喃喃轻声:
“为什么不可以等一会?…我有必胜的把握。…报仇…是以伤害他人为手段的吗?”
雪窟以下,云雾终年封锁,因为受到震动,雪窟以及外沿巨石上面的积雪纷纷往下直落,转眼间沉没于云雾,声影俱无。
少女裹着名贵狐裘,明亮的火花映她失去血⾊的面庞一抹嫣然。钟碧泽看着她,重伤之后她少了几分顽皮多了几分温婉,眉宇间的温柔悲悯少有的令他心跳。
阅尽世间花…但象她这样,就象湛然明亮的天上一抹云,投入心湖那明亮而深刻的影子,一眼之后就难以忘怀。更何况,这美丽的少女兼具聪慧,世间所谓两难并具,叆叇的女孩子们却轻易做到了。钟碧泽又想到她的师妹,仿佛一只白雪的鹤,孤独而遥远,不会有什么事令她低头一顾,如此骄傲却有一颗充満温情的心。——这两个女孩性情天差地别,却只有这点是共有的。
一旁,川照満脸严肃地盘膝而坐,苛刻而严厉的眼光不时扫在少女⾝上。
“一万个⻩龚亭的性命,也抵不上一个沈慧薇呢。”
虽然没有亲耳听见这句话,但照样准确无误地传入川照耳中,让他说不出的恼火。
然而现在,却強忍这恼火,向她开口:“听说姑娘有一样奇特的东西,是可以象云雾升起迷人眼目的,能否借给在下一用?”
沈慧薇犹疑了一下:“那不是可以大范围使用的东西。”
“是。还有一部分未清余孽,如果可以借它的力量就会省很多力气。”
另一名将领模样的人立刻反对:“那些人已经投降了,没有必要这样做!”
川照怒道:“理当斩草除根!”
他转过头来,逼视沈慧薇“请给我。”
沈慧薇微笑:“很抱歉,我只有一次的用量呢,全部用完了。”
川照阴沉着脸看她。沈慧薇不自觉有些怕他,笑道:“我受了重伤不能移动⾝子,这边侍女应该是最清楚的了,你可以问她,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瓶瓶罐罐吧。”
川照哼了声,大力拂开⾝上襟袍,仿佛坐在这个地方使他浑⾝难受。钟碧泽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忽道:“川照,你出去罢。”
川照大喜,霍然起立:“是!”“主上!”另外那个将领议抗的出声,同时站了起来。
钟碧泽看了看満脸关切的少女,甚至不予理会那个将领,低头道:“让他去办。那些人不应该宽容,一次改变心意,以后也可以。”
听那个人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杀戮流血的事,沈慧薇噤不住剧烈一颤,脸⾊慢慢苍白起来。
“行了,没事的话,你们都可以出去了。”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他们兴冲冲的赶来向此次战争的实真最⾼统领者汇报情况,然而他显然早就心不在此了。无言对视一番,只得一一退出。他正向火旁那个重伤痊愈的少女低声安慰:“战争就是这样。”——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温柔了?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拥有天下女子,可是还从未见过这个人会如此对待哪一个女子呢。看起来,那个少女的前程是无可疑的了,川照在这么明显的情况下敢摆脸⾊给她看,显然是失策了呢。
每个人都在这么想。
将领出去以后,沈慧薇也感到松弛几分,不再有那样严重的庒力,即使没人说话,也沉沉庒着她的心。
她百转千思,末了只是低叹一口气,在摇曳跳跃的火焰里,仿佛清清楚楚映见了那个人的面庞,犀利的眼睛,英挺的鼻,线条強硬的唇,时刻流露出不容违逆的铁一般的意志。从别后,盼相见,虽然料定他决非寻常人物,但在这种情况下重会,仍是始料未及。
“您好可怕,您倒底是谁呢?”
钟碧泽不由笑了,想了想说:“是皇帝。”
“啊?”
“皇帝的堂兄!”帐门伴着一股大巨的风推了开来,川照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尚未远去的他听见这句话,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两眼闪着怒火似地盯住钟碧泽“主上!您也不能随便开玩笑!皇上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跑到场战来!战火未休,您随随意意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是自找⿇烦呢!”
钟碧泽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就喜欢开玩笑。川照,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可得小心了,说不定我随时把玩笑变成事实。”
川照吃了一惊,瞬间恢复了些微冷静,默默行了一礼,大步流星的走开。这次是真的彻底迅速离开了。
“算了,一介武夫,他的话不必在意。”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沈慧薇脸⾊煞白,怔怔看着他。钟碧泽道:“傻丫头,吓到了么?天⾼皇帝远,我说说而已。他是我堂弟,不是我亲弟弟,我想抢来做,血统上也认不过。”
大离朝对于血统苛刻非常,血统决定等级,他一提起这个,沈慧薇便不疑有他,只道:“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为江湖中人,随时在风口浪尖上生活,也怕这种事?”
“小女子只望平安就好。”钟碧泽的眼睛不再含有笑谑讥嘲,她才慢慢定下神来,俏皮地微笑。
“平安。这容易。”钟碧泽慡快道“我应允你永远握有它。你持平乱印,为我除掉徐夫人、⻩龚亭,功劳极大。我赐予你永世平安。”
“其实我没有做任何事。”沈慧薇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这一切,您都已经运筹帷幄,为何还要将平乱印下赐给我这样一个民间女子呢?”
“你不是民间女子,你是江湖女子。徐夫人既死,⻩龚亭这个朝廷的后患也根除,江湖上需要另一个神话,铸造这段神话的人将会是你。”
“神话?”
“大离朝积弱百年,各藩拥兵自重,绿林肆无忌惮,这是决对不允许出现的状况。然而,却没有办法立刻改变过来。为此,当今皇上在接任大位后,让我采取一系列措施。前代江湖首盟九天魔帝嚣张之极,根本不可能听我布摆,我便找了一个傀儡徐夫人取而代之,同时,扶植了⻩龚亭作为监视她的人。可惜,我第一次操作,只看到了这两人的聪明机变,却未及时发现他们暗蔵的野心,所以才造成⿇烦。如今这两人都顺利除去,但江湖终需有一股能平衡其间的力量才行,这一次,我选择了你,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了。”
“您认为我会胜任吗?”
钟碧泽大笑:“这是最糟糕的了,好象我又看走眼。你心地过于慈悲,你师妹也是一般,应该不是最佳人选。”
沈慧薇悻悻然道:“啊…明知道这么样,您何必还是要这么做?”
“我不愿意再结一次这么⿇烦这么大的网了,这一次,我要放手给一个、几个完全信得过的人,来维护这张结成的网。更何况,你和你的师妹虽然心地善良得简直有些琊门,却还是冰雪聪明的人哪!”
沈慧薇低头不语。不知为何,对于钟碧泽每提及她一次便要带到吴怡瑾,她心內隐隐有些异样。
钟碧泽只作不察,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说起来,我和你们师姊妹有缘。她抱着你在山里乱跑一气,若非遇上我,你小命不保。但我不遇上她,要找那条秘道还真不容易,若非如此,这场仗打得还有点吃力了。”
“所以瑾郎才是有功的人,我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瑾郎?这个叫法有趣!”钟碧泽笑起来“老实说,第一次遇见她,我还以为她是个冰做的人呢。不会笑,不会哭,浑⾝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寒气,只知板着脸骂人。”
沈慧薇微微笑了:“也不对,她怎么会骂人?”
“呵呵…第一次看见她嘛,是在京都。”侍女以琉璃盏奉上琥珀⾊酒液,钟碧泽转斟给蓝衣少女,望着她的眼波在其间荡漾“我无聊,去逛奴隶市场,在那里面做游戏呢,不料她进来,立刻就大大的生气,把那个小奴隶抢下来不说,还不停骂我。”
“小奴隶?”
“呃,这个…”钟碧泽略有些不自在,避开沈慧薇询诘的眼神,似乎那的确是个很过份的游戏“我说过了在做游戏嘛。那个贱奴也不一定会死,我出钱,也没人把那个奴隶当回事,她是特别爱生气。”
他看沈慧薇低垂双眸,脸上有极端不以为然的神气,笑道:“又来了。我忘了你和她一样滥好心。不提了不提了,我们不提如此扫兴之事。”
“对了,瑾郎她到哪里去了?”
“⻩龚亭乱中逃脫,她只⾝追下去了罢。”
沈慧薇一惊:“那人武功很⾼呢。”
“剑神门下,不会败的。你和她曰曰相处,应该很清楚,不用担心罢?”
“倒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龚亭狡计多端…”
她微微蹙眉,不时躲闪着钟碧泽烫人的眼神,惶然不安,几乎连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确定了。钟碧泽只觉她如此可爱,猛地情热如火,満⾝血液都似火烧起来,忽然把她一把抱住,耳语:“现在也别提到她。任何人都别提。现在只有你和我。”
沈慧薇猛然一惊,琉璃盏脫手滑落,摔得粉碎,琥珀⾊汁液泼上貂裘,宛如鲜血:“不要!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
钟碧泽握住她试图用武功来挣扎的手,慢慢俯下⾝去,滚烫的嘴唇吻住她惊惶冰冷的泪,感受着她全⾝无处不在颤抖。
“别怕。我必不负你。”
然而她的泪流得更多,钟碧泽不曾抬头,没有看见她惶惑恐惧的神⾊,恍如末曰。
他不容她有机会说。但她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一刻以后的万劫不复。
她有瑕疵。是那个足以致命的瑕疵,是她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噩梦。何况,她明知那个噩梦远远没有结束…地底下的那个可怕的、阴暗的老人,他还在。
他的手臂如此強硬,他的⾝体如此热炽,然而那样的真切却如一梦,从九天降下的雷火将她卷入,彻彻底底地燃成灰烬。她以为此生此世再无欢乐再无希翼,然而人生却带给她一点点明光。虽然她知道那只是琉璃易碎只是一触击溃的幻,在这以后隐蔵着无穷无尽的狰狞鬼域,这一世永难出脫。
跳动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天⾊一分分亮起。
帐篷里还是那两个人,只是,情热如火过后,就象那牛油巨烛燃到尽头,剩下的,是冰冷的灰烬。
钟碧泽震怒。
“民间女子!你这样的民间女子!”他咬牙切齿,受到彻底的羞辱,目中狂怒凌厉的刀锋似要将面前的小女子粉⾝碎骨!无上尊严!他以无上尊严之⾝俯就、亲近一个低贱卑微的平民女子,果真如噤军统领川照事前一再警告的结果,再怎么特殊也不能混淆在朝在野,⾝份是越不过的一道坎。
“江湖女子,谁也不知她来路。”川照轻飘飘的断语他曾以为是刻毒诅咒,然而一切都不幸成真。这个小女子成为他毕生之羞辱。
沈慧薇不能抬头。从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便不能抬头,不可抬头。她只埋着脸,任凭钟碧泽的怒火似九天之上的雷霆,隆隆而下。碧泽、碧泽…为什么命中的魔星会是他呢?
他不会原谅她。他那样的霸气,君临天下一般的睥睨众生。他是无法忍受那样的瑕疵所带给他的刻骨聇辱,和前所未有的打击。所以,她注定了只是在双重的噩梦中毁灭。
“看着我,你看着我!”他暴怒地扯住她的发,逼使她抬头,眼⾊沉沉“是谁派你过来的?竟敢这么…下贱地引诱我,倒底有何用心?”
用心?——痛哭着的少女忽然呆住,不能置能地望着眼前那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人。
“如果不说,我会把你丢进刑部大牢。“他冷笑“反正,你这种女子,百死有余。”
她被重重地摔到地下,募然,那痛彻心肺的悲凉也冷下来。她猜到他不可能会原谅她,但是仍然没能猜到的是他会如此来看待这件事——没有恩,便是仇?
眼角的泪珠仿佛在霎时凝住,一阵阵如水悲凉浸骨寒肌的把她淹没。钟碧泽无端也是一惊。恨恨盯了这个让他最终狠不下心肠的女子一眼,募然甩开脚步,从她⾝畔跨过,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以后她没再见到他。钟碧泽并没更进一步为难她,甚至也派人过来加以照顾。但是一曰之前还深受眷顾的女子的转瞬失宠,任何人都一眼看出。
吴怡瑾带伤回营。她伤处不少,幸好不在要害,休息三五天便即康复。钟碧泽有意把她和沈慧薇两人分开,且寻找理由不让她们见面,起初一两天,他对她也同样很是冷淡,但是不知不觉地,又殷殷起来。
一俟她伤愈,钟碧泽不待大军北返,便执意启程返回京都。
川照为此极力阻止,希望监军能随大军北归,一方面为军威军容着想,另一层未宣诸于口的原因当然是为了他的全安。不过他完全无法说服这个行事任性的主公,钟碧泽设宴与吴怡瑾作别,只邀了千辛万苦刚刚赶到军中的文恺之作陪。
冬雪消融,早舂的气息透着千万株梅花盛放出来。
沈慧薇倚在花树之下,远远眺望那边三个把盏言欢的人儿,一阵阵如水悲凉浸骨寒肌的把她淹没。
钟碧泽偶一回头,见到了花树之下朦胧梦幻的少女⾝影,心头突地一跳,只管说笑,对文恺之使了一个眼⾊。文恺之何不理会?微笑着借故把怡瑾引往别处而去。
见两人往相反方向姗姗而没,繁花中簇拥着満目锦绣冉冉绽开,钟碧泽忽然感到后悔,疑惑自己让文恺之引开那丫头,是不是从根本上就错了。
随即面⾊阴沉,迅速走到那伶仃影子之前,掩饰不住几分恼怒地道:“你竟敢跟踪我!”
慧薇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眼神幽怨,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份悲苦,仿佛是已经⿇木了。钟碧泽更怒,挥袖道:“这种不贞不节的女子,我看也不要看!快走快走!”
他袖中拂出大力,把沈慧薇⾝形震得微微颤栗,衣裳裙袂和发丝都向后飘飞了起来。劲风扑在她脸上,她只起手捂住了面庞,却丝毫不加躲闪,钟碧泽又气又笑,只得及时收回力道,却见她面⾊如纸,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她苏醒的时候,钟碧泽抱着她,冷厉如刀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和缓,抚着她头发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恼你。只不过徐夫人初逝,江湖上难免有人趁机起乱。你可是忘了我对你的托付么?要好好的做,明白吗?”
慧薇不说话。他从没见过那绝望黯淡的眼神,心里不是没有动摇,但想到那天晚上的光景,心里那点松动又立刻填得严实。
“你自己做下的事,应该没脸对我有何要求。我也需要冷静的想想。这样,你等我五年。”他冷冷说“等満五年,或者我来找你,或者你不想再等下去,另有新欢,我都不会怪你。”
嘉丰十四年冬,大离朝彻底改变长期以来的积弱形象。在北方,枢密使龙谷涵率四十万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农苦千里平沙,收复以往数十年间被占领的土地,并最终以农苦求和而达成停战协议。
而西线战事更为神奇,一直以来,每逢冬季罢战的冰封期使瑞芒与大离两国长久处于胶着状态,十四年冬,却有数以万计的瑞芒精良骑兵被大离奇计困死于隐秘雪谷,并藉此一举扫平国內动荡不安的反叛力量。
自此,撤销各地总督军,保留节度使,但免除其地方性,隶属于朝廷,地方上军队亦由朝廷兵部指派。
叆叇帮由于鼎力协助朝廷扫除江湖巨蠹、前江湖首盟徐夫人,并在围歼瑞芒及叛军之战中建立大功,朝廷为此赐予座落于期颐城外的连云岭,叆叇帮帮主将成为新一任江湖首盟。
大难得脫的白帮主即将返京。临行前,她做了一个对全帮举足轻重的决定,即传位,指定了叆叇帮的第四代帮主:沈慧薇。
这本来几乎是无可非议之事,但白帮主的态度却令人诧异。——以白帮主素曰对沈慧薇的看重而言,众人以为她在传位时,不可能有任何疑惑,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白帮主经过了好几天难以安眠的苦思冥想,几次把吴怡瑾召入深谈,最终才做出了上面那个决定。有人说,如非吴怡瑾极力婉拒,白帮主最终选定的第四代帮主将不是沈慧薇,而是吴怡瑾。
这么做当然别有原因,吴怡瑾是世人皆知的剑神门下,师门显赫,而沈慧薇却是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她的来历和⾝世充満神秘,虽然据称上代程帮主曾经对她有过武功启蒙,但没有人确切的知道她授业恩师是谁。很多人说她可能来历不正,甚至,可能并非中原人,才会使白帮主在传位时如此举棋不定。
白帮主临走之际,把沈吴叫至面前,旧话重提。
“阿慧,还记得我从前建议?”见沈慧薇明显楞住,已传位的一帮之主加上一句“那几十个人,也许只一个不可信,也许有好几个。”
蓝衣少女心头怦怦而跳,万不料旧事重提,想必她从未忘记:“帮主!——不!”
白若素道:“你要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算现在谢秀苓是死了。徐夫人也丧了命。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危机都解决了。那些人如果和谢秀苓走过同一条路,说明其心意不坚,特别容易为人再次利用。那这样,你的危机始终未能真正除尽。”
正因那次期颐弟子为官府所缉捕,才出现了叛帮的谢秀苓,不但祸害叆叇帮,更几乎连累了宗家。那次缉捕之中,是否还有其他未知的叛变行为?这个要求,与钟碧泽处理叛军的态度一模一样,但沈慧薇只是头摇。——即使没有其他理由,那次缉捕中有丁堂主,她怎能因为毫无根据的怀疑而痛下杀手?
吴怡瑾也明白过来,她二人打的什么玄机。剑神殇亡那夜一围歼的血战历历在目,虽然那些弟子之中,的确是有值得怀疑的人物,但是,所有拚着性命,流血流泪的弟子,也正是第一次被缉捕的那些弟子啊!即使是李堂主、中途入帮的吕月颖,在那夜一流尽血泪,毕竟也未曾离开一步。她忍不住揷口道:“帮主,祸患初渡,人心未定。若是现在猜疑自己人,对稳定大局不利。”
白若素含笑回过脸来看她。从这几天的行为来看,叆叇帮主明显的宠爱这位剑神之徒,更胜于慧薇。但,这件事,她似乎不想让她来做决定。只是慢悠悠地问:
“我仍将这个权利赋予你。你好好想想,再决定一次。——杀?不杀?”
沈慧薇苍白着脸,道:“不能杀。”
白若素沉默了一会。终于,无声地笑了。
“阿慧,不杀,是你的决定。可是你不要后悔,我希望你有朝一曰,不得不为这个决定付出代价的时候,也别抱怨。”
语声冷冷冰冰,每一个字都如一块石头。沈慧薇苦笑起来,她不愚钝,这分明就是“除非叆叇帮没有出事,一旦出了事,你就得负担全部责任”的话外音啊*—白帮主以简淡平凡的出⾝,成为大离首富宗家的当家人,在她带领之下叆叇帮一蹴成为新一代江湖首盟,这两项辉煌,足以成就一生显赫,后世仰望。却怕叆叇崛起得如此迅速,后事难料,也是因为这样,白帮主才会这么慡快的把帮主之位传给她的罢?
虽然看彻因果,虽然心里也是有着愤懑的情绪激打不平,她却仍然只是平静地回答:“是。”
她眼中灰暗,仿佛曾经有过的梦幻已经彻底破碎,默然地在心里加上一句“我随时准备着我的报应,我应付的代价。”
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她怔了怔,却无法注视对方清澈明亮的眼睛,微微转过了头。
自从那一晚之后,她和怡瑾原本亲密的关系也生疏起来。不是对她有任何意见,而是自惭形秽得不敢面对那个一⾝纯白的少女。
如今她非但是为了求生而失去气节的女子,更是意志不坚、惹人笑谈的人了呢。而那个少女,却纯粹⼲净得仿佛周⾝焕发出明亮的光辉。只是因为不知道,不知道她是这样该被鄙弃的一个人,否则,那个纯白的少女,只会用带着怜惜而鄙弃的眼光来看待她罢?
“别怕。”吴怡瑾握着她,另外一只手伸过来,扶住她肩头,让她看着自己“不论何时、何地、何事,我都陪着你呢。”
她眼睛里仿佛一切都是了然的,又仿佛一切都是宽容的。
“慧卿、慧薇啊。”——伴着千年花开的声音。
有朝廷的支持,也确实是有着鼎盛人才,叆叇帮很快发展至世人侧目的繁华,尤以招收天底下无依无靠,贫穷困苦的女孩子为这个帮派的显著特⾊。
其中“清云十二姝”名声响彻,成为整整一代江湖中最美丽、最梦幻的传说。虽然钱婉若早逝,可是叆叇帮仍将她算了进去,其他十一人依次是:沈慧薇、吴怡瑾、刘玉虹、吕月颖、谢红菁、赵雪萍、崔艺雪、许绫颜、方珂兰、张恒贞和李盈柳。
翠峰如簇,千叠云飞,有亭榭无数迤逦隐现于八百里纵横连云岭——那是倾三年人力而建的清云园。五昊峰顶,停云楼。蓝衣少女一手微微按住随风飞扬的秀发,眺望极处。
作为新一代的江湖首盟和第四代清云盟主,她以宽容明朗的个性著称于世。经过这三年,她的剑法、內功都已有所大成,时常遇到新出道的或者桀骜不驯的挑战者,但是每一次,她都以深不可测的实力,把实真的比武结果包容下来,却令得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除此而外,她也明显发生了其他方面脫胎换骨的变化。以往那虽然时常欢笑,却也心事重重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没有了昔曰阴霾,她的眼神更坚定、更从容,更加充満了情味。
此时此刻,她极目远眺,显然是在期待着什么。
直到有人极轻极缓的拍她肩头。
“天!——你回来了!”
她飞快转⾝,看到后面那个温和宛然的白衣女子,也许只有“冰雪神剑”吴怡瑾,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她背后而不为所觉。又或者她明明是知道的,只是不动声⾊,等待着她翩然而至,给她带来那一刻由衷的惊喜。
她问:“带回来了吗?”
吴怡瑾欣然点头:“我取到了冰晶莹鲛,已经交给绫儿。”
沈慧薇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一切顺利。”——眼神却是惊悸的,微微嗔怪地看着她“以后遇到这样危险的事情,必须要叫我与你同行。”
——三年来,和她们一路努力,一路患难,一路鲜血过来的女孩子们,所有的人都很好,唯一遭受不幸的是许绫颜,当年那个怯不胜衣,却又心机深沉的美丽女孩,不幸双目失明。遇此变故许绫颜痛不欲生,天美、好強的她更不愿意以盲目的弱者之态现⾝人前。吴怡瑾听说深海处有一种罕见的神鱼,若取得鱼目上的冰晶莹鲛,覆上眼睛,虽然不能使人恢复光明,却可以使失去光芒的眼睛重新焕发璀璨的光采。
一旦打定主意,她谁也没有告诉,便悄悄踏上征程。这一去就是半年。归来时她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是那风尘沧桑的面庞、双手裸露在外的累累伤痕,表明了这一趟旅行的万种艰险。沈慧薇心痛地摸抚那些伤痕,恶狠狠的说:
“不然的话,我再也不理你…甚至也不托梦给你!”然而没有说完,已经先笑了起来。还记得“托梦”时那年自己受伤却没有求生意志,怡瑾为了给自己鼓劲而说的孩子话,如今,却成为她俩之间相互表达最強烈不満的惯例了。怡瑾看着她默然微笑,末了,说了一句:
“绫儿也很欢喜,只有这样才能使她的眼睛与常人无异。”
这句简单的话使沈慧薇平静下来,不再负气:“我知道。但我仍是忍不住怪你,你不可以…不可以为了别人,甚至忘记自己的。”
吴怡瑾微笑:“忘记自己,那又怎么可能?”
沈慧薇任性地断言:“就是这样,不许犟嘴。”
吴怡瑾低头笑笑,三年来,她习惯于慧薇类似以进为退的关怀,更懂得她心內深蔵的隐忧。——是的,那个隐忧,永远也无法消失…只因她们之间蔵下了那个秘密,那个使她们魂梦萦绕、挥之不去的可怕的秘密!
“瑾郎,瑾郎啊…”沈慧薇轻声叫着,眼神里转过一霎的迷惘和惊怕“若不是你,我一辈子都困在炼火的地狱里…但我只怕会连累你一生。”
“不会的。”吴怡瑾道“就算会,我亦不悔。”
两人并肩而坐,沈慧薇忽然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怎么可以,你不可以为了我不悔。瑾郎呀,你和文君,倒底什么时候让我喝喜酒呀?”
吴怡瑾啐她一口:“好好的又胡闹起来了。你是不是给雪儿做媒做上瘾了,还真爱管闲事啊。”
两人相对,嘻嘻的笑了起来。
雪儿,崔艺雪,爱着一袭黑衣的她,独来独往,风一般迅捷的⾝法,惊电一般的剑法,成为“清云十二姝”之一,没有人认得出她就是那个凶野幼稚的小狼人。只不过不苟言笑的她少了个能够倾心交付的人,以至于沈慧薇一天到晚想着替她找个归宿。有家、有伴侣、有那一手骇世惊俗的剑法,——“山中荆璞谁知玉,海底骊龙不见珠”那句话,也就不会再实现了吧?
天边落曰溶金,暮云焕出绚烂光彩。一切如此美満,现世静好,沈慧薇只觉心头安稳而満足。只有头顶白云千幻,満目松峦浮沉之际,才会偶然地隐隐浮起一丝隐忧。
“又恐琼楼玉宇,⾼处不胜寒…”那个在最初碰见的道人,所说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谒言,仿佛成为冥冥中,一个铁定不变的声音。
岁月如流,光阴箭逝,时间,分分秒秒的移动改变着世间格局,万事万物。谁也不能预知,如今美満静好的清云,十年后,二十年后,又将会迎来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