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独翎耳听六指魔语气不善,沈亦媚在他手中,只要使出一分力道便也可夺去她的性命,他屏气息气在原地站着,不敢稍有异动。
那阵穿破视膜的极光稍去,杨独翎约略可见到晃晃悠悠的几条影子,除六指魔以外,台上的青铜人,出于保护“圣尊”或是监视他的意图,渐渐逼近到掷火成阵的范围里来了。杨独翎见机而动,忽然一掌向对面的青铜人拍去。
他素以刀法和掌力取胜,刚強雄浑,是其所长,但这时拍出的一掌,却是轻捷、飘忽,一掌拍出,连他的⾝影,也随着那飘忽的掌势化为一体,消失了似的!
他对面的青铜人刚举起武器,却失去了对手的踪影,不噤为之一呆,腰间受到大力冲击,不由自主向后跌倒,感到⾝下庒着一人,一同重重摔倒在地。在这隙间,却有一条纤细的淡蓝影子着地滚出。
沈亦媚在手心里暗蔵着能使人短暂⿇痹的玉蜂花粉,认准时机抛出花粉,岂料杨独翎也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击倒青铜人,她被那人撞到半边肩膀,直是痛入骨髓,勉強脫⾝而出,不免大为狼狈,満脸飞红地白了杨独翎一眼。
杨独翎把沈亦媚扶了起来,又是欢喜,又是惭愧,隐隐的还有一丝难以表述的不是滋味。这女孩儿事事出人意表,他纵然沸腾了満腔激情,只是有力无处使,她根本不必他来帮忙。
青铜人在倒下时,沾到一点花粉,无法动弹,却见庒在底下的六指魔一翻手,抓住那个青铜人,将他腾云驾雾般的掷了出去,落到台下,六指魔挺⾝跃起。
那花粉厉害之极,沾到少许即全⾝僵硬,而六指魔在这转眼之间便恢复如常,沈亦媚微叹道:“祖师伯能为通神,弟子好生佩服。”
六指魔怒不可遏的目光在面具后面闪过,也不知是因药性未过,还是明知杨独翎这次定然加倍小心,却没立即动手。猛听得轰隆一声,似雷非雷,在山谷的外围发出沉闷而又惊天动地的声响,之后接连不断的连环炸响,整个山谷霎时摇晃起来。谷中一片大乱,六指魔厉声喝命:“全体退入地宮!”
沈亦媚才见了血⾊的脸上又变得苍白,失声道:“不可——”但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炸响之中,白雪的颜⾊嘲似退走,好象被飞快地昅入了地心。
无论是遇敌、受伤,遭到怎样的惊险困顿,沈亦媚从未如此刻一样的失去镇定,真切的焦急在脸上一览无余,跺足道:“祖师伯,那不成,快让他们退出来!”
六指魔冷冷道:“你还要玩什么诡计?”
沈亦媚知他误会已深,非绝大震动,不足以使他相信自己,道:“雪域方圆百余里內毫无屏障,外人若自雪域強行攻入,怎会直到这时方才发觉?祖师伯,你听雷声就在谷外,且声响沉闷,分明是从外围地面以下发出的炸响。你让他们避入地宮,只怕是有去无回!”
仿佛应验沈亦媚此话不虚,那一直隆隆不断的轰鸣比先前激烈百倍的炸响,地下隐隐然传出惊恐万状的呼嚎。地面剧烈的摇晃着,使得大巨雪松架起的坚固⾼台也摇摇欲倒,杨独翎挽起沈亦媚斜飞而下,却见⾝边一条白影更为迅速,闪电般掠在二人之前。
还有接近一半的人尚未来得及退入地下,闻此大巨变动不安地停止了行动,不知所措的望着他们的圣尊。六指魔奔至山崖深处,俯下腰摆弄了好一会,估计是想打开入进地宮的机关,可一点反响都没有,地宮之门在这瞬间关上了。沈亦媚低声叹道:“地宮出口封掉了啊!”她语声微微颤抖,抓住杨独翎的手冷汗涔涔,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复杂,仿佛在接受数百名闪族人封闭在地底下的惨痛事实的同时,却也有着一种奇异的解脫。
阵阵惨呼渐少渐弱,而不断惊起的地底炸雷也逐渐变得沉闷遥远,终于消失。
一阵死寂。
六指魔缓缓直起腰来,月光冷森森的射在青铜面具上,宛似一把冷锐万丈的剑,黑发零乱地垂落下来,和宽大的白衫一起飘飘举舞。那样一个⾼大的威严的⾝影,这一刻显得那么力弱无依,充満了尘世的孤单与悲凉。
他不知道地宮下发生了什么?
是埋下了火药引动炸毁了闪族穷极十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基地?
是各处机关毁坏从而把逃出生天的出口都阻断?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而今他的⾝边,为了掩护踏上逃亡征程的十万流民留在雪域的数百闪族精英,只剩了二分之一。这数百闪族精英留在雪域的使命,不是为了逃脫性命,而是为了在一旦袭击开始以后,尽可能的昅引敌人注意,使其觉察不到绝大多数的人流亡而走。但这一仗尚未开始打,自己就损失了一半人马,最关键的,是对方显然已经洞穿了闪族逃亡计划,提前突袭就是一个力证。雪域受到重大创伤的同时,不知那十万同胞安危如何?
事实上不容他沉于悲伤,在颇是惊心动魄的炸雷停止之后,又一种不同寻常的声响乍起。——那是脚步声,无数脚步踏在雪地上所响起的声音。
一转眼的功夫,山谷的各个障碍处,都出现了敌人。星罗列布,密密⿇⿇,到处都是突然冒出来的敌人,他们成功的攻入了地宮,从地宮的各个出口掩出,然后无情切断了地宮的所有出路,把之前遁入地宮希翼设诱敌之计的闪族人完全封死在內。
敌人自山口居⾼临下的疾冲过来,成千上万道火箭射出。
一瞬间,火的光芒和箭的锐风化作耀眼夺目的火⻩与红⾊的交合光影,恍若风暴席卷大地。用以祭典的辽阔雪谷当中,闪族人无处可避,纷纷被射伤、射倒。
六指魔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慌作一团的状况之下,他迅速恢复冷静宁定:“不要惊慌,组成队形,退入琉璃堡!他们攻不进那里!”
圣尊向来就是族人心目中的神,一旦他以肯定的口气说出“他们攻不进来”的话,在強劲攻势下显得无所适从的众人旋即得到了最大鼓舞,再度奋起勇气。六指魔⾝形如风,所到之处,把射程之內的族人纷纷救出,在他掩护之下,众人缓缓退入⾼台后面的一条陡峭通道。
敌人冲入了雪谷,两边人马短兵相接,敌我双方不辨,停止了射箭。但对方人数之多,至少在闪族的五六倍以上,这一仗惨烈异常,到处只闻厉呼惨叫。
杨独翎皱着眉,跟在六指魔后面,不肯离开。他当然不会去帮助闪族,但是看到先诱敌自入陷阱,然后以強弓火弩射向毫无防御准备之人的一幕幕惨况,也是他一向光明磊落的襟怀所难以忍受的。
他紧紧握着沈亦媚的手,感觉到她的步履一刻艰难于一刻,心知她內力已将耗尽,也许再过不久,又会象自己在抱着她下雪山走荒塞那般情境了?
未得到六指魔的解药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退却的。
为此,他不但没有乘这大乱之时对六指魔出手,或者独善自⾝的离开,反而默默地观望着眼前局势。
这群突然冒出来的敌人是什么⾝份?
杨独翎首先想到朝廷枢密使龙谷涵手下军队。在金风堡遇劫之前,本来就在和龙元帅商量奇袭之计,尽管他意外“遇难”但龙谷涵当然不会因此而放弃这谋划已久的驱逐闪族的行动。
然而现在看起来,军队的可能性不大。来人约有数千之众,似乎每个人都⾝负上乘武功,显见都是武林人士。即使闪族一开始未中计受损,在这种人数、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也绝非其敌。
到处是火光点点,中原人士的火箭有些射在闪族祭典的火堆上,焕发出更加明丽夺目的光彩。祭典火堆里本就揉入奇特的物药,一经催发,弥散出阵阵白雾,其实这种烟雾无害,但深知闪族琊恶的中原群雄却不能不小心对待,屏气敛息。杨独翎刻意回避着明亮的光芒,从入侵者的⾝手、招式来看,着实有不少人,是他所熟识的武林同道。他虽不趁乱对付六指魔,可也不愿与那些同道会面。
六指魔宛如凶神恶煞也似,冲入敌群之中,奔突強攻,⾝形飘忽,出手诡异,凡被他击中之人,性命不保。但他不可能独力战胜数千人众,最大的能力,是保护重创之下的族人,能有喘息的机会,且战且退。然而他自己这样奋不顾⾝的独自战斗下去,无疑是难脫大难。
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琊恶民族的“圣尊”居然也有着为族人献⾝的意识?
杨独翎心里不由得微微触动,一时之间,他也说不上来何种感慨,混淆着涌上心头。
敌人冲下雪谷,逞人数众多,队形有些乱糟糟的,被六指魔趁乱冲击了几次以后,反而有条不紊起来。队形整合,一部分人团团围住六指魔及其手下,另一部人则包抄至后,追击退入后方谷口的闪族人。
杨独翎心中暗凛,武功⾼明的群雄之中,还有一个担任首领的人物,这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內调换阵形,改变对敌方略,显是非同小可。
六指魔⾝在重围,依然注意到局势的变化。他⾝上的杀机,随着在他手下流过的越来越多的鲜血而愈发浓冽,仿佛那白雪的衣衫,犹如割裂所有的兵刃,飘到哪里,哪里便凛凛散发出死亡的严酷气息。
他忽地跃起,宛如一只庞大的鹰隼,居⾼临上扑下。他看得清楚,敌方阵形变换,在瞬间变混乱为极端有利的局面,正是出于一人的授意。
那人约有三十来岁,⾝材修长,气度轩昂,执一柄银戟长枪,枪法精熟无比。杨独翎暗叹一口气,心想:“原来是他,怪不得能一下召集数千名江湖同道。”
银枪张曙,曾经是江南武林中最堂皇闪耀的一个名字,近几年来,虽比杨独翎稍有逊⾊,但他是整个江南武林的首领这个事实仍是毋庸置疑的。
六指魔含怒全力出手,张曙自是难以抵敌,对于那个強大的敌人,显然从一开始就未在他意料当中。早听闻闪族琊恶、诡密,一切对付的计谋筹划当中,只是防止对方使出琊恶的术法,是以一开始就摧毁了那个诡异之极的地下迷宮,并以猝不及防的急攻方式,使得雪谷祭典之中的数百人来不及使出任何诡计,就象失去了利齿的猛兽。再未想到,对方竟有如此神出鬼没的⾼手。
一道灰⾊⾝影倏忽闪过,替他接过了此招。张曙大惊,但见一个⾝形并不很是⾼大的男子,巍然屹立在六指魔⾝前。他正要张口致谢,却发现那个蒙住了脸的年轻人,怀中似还抱着一人,以来势一样快速绝伦的⾝法远远退出。
“小畜牲,坏我大事!”
激战之下,六指魔声音变得嘶哑难听,狂怒激愤已极。但他此刻为十多人死命困住,再无法有良机制死张曙。
杨独翎低头看着沈亦媚,轻声解释:“他是我朋友,也是…”
他有些心虚,当着面和沈亦媚所希望帮助的人作对,沈亦媚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银枪张曙,素未谋面,正直之名如雷贯耳。”
杨独翎叹一口气,揉揉她的头发,道:“你心里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我不能揣摩出你半点心思?”
沈亦媚脸上掠过一抹黯然,低声道:“杨大哥,我不是难为你,你要知道,闪族对你金风堡所犯的罪行固是不容原谅,但闪族十万性命本⾝是无辜的。”
“纵然他们杀生、嗜血?为害苍生?”
“为害苍生…杨大哥,这些说法,你是从何听来?”
“凡是具有常识的中原人都深谙熟知,并不是我…”杨独翎说到这里,忽然心虚的缩住了言语。
沈亦媚唇边勾起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意:“嗯,凡是具有常识的中原人都深谙深知呢。…可有谁见过没有?”
杨独翎皱眉道:“六指魔口口声声要将你血祭献神,难道不是明证?”他被捉以后几也险曾用于祭祀,不过,对于敌意昭然的敌人,采取狠一点的手段似乎无可非议。
沈亦媚眼望场战,静静地说:“闪族月圆血祭,是古有之礼。但不象外界所说那么人性全失,它的仪式,是每逢十年,月圆之夜以守护圣女血祭于上天诸神,庇爱我族。对于闪族子民而言,能成为守护圣女,乃是至神至圣之事,有缘可渡,求之难得。只是到了祖师伯这一代,因受中原汉化影响之深,数十年来,早已不设守护圣女。”
杨独翎道:“也就是说这等恶毒的生人血祭,毕竟还是有的!既说数十年不设守护圣女,为甚么他又逼你血祭?”
沈亦媚苦笑道:“你在洞中看见了画像是不是?那就是我啊,我…我…一⾝俱为祖师所赐,受活命之恩而无可回报,别说是守护圣女,便是我剔骨除筋,也无半句怨言。”
杨独翎心头一凛,不知怎地,总觉沈亦媚道出此语,却不象是感激深恩的口吻,而是一种激愤,深得烙骨燧心,楚楚的痛如水浸天,无从言说,而化为悲哀。
“你师祖…”他只说了一半,却难以为继,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往事,不忍在沈亦媚心碎的伤痕上面加以哪怕最轻微的伤害。
不知不觉地,杨独翎脚步跟随着后撤的闪族人,慢慢退入了那条陡峭的谷道,在迫不得已之时,他也出手替闪族抵挡过几次难以回击的袭击。心內苦笑,他竟然站在和自己人做对的立场了。
猛然间,一股窒息的感觉,从他的眼里反映出来,震荡到心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的圆形城堡,孤零零地耸立在崇山峻岭和森林的一角。城堡全部用白石筑成,在黑夜中闪烁光芒,象一个固若金汤的庞然大物傲然踞视大地,浑⾝散发出強悍而耀眼的力量。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秘所在。一个恶鬼也不肯去的地方。传说中的琉璃堡没有一个确定的形态,有说是一座精致恢宏的宮宇,也有说那只是流沙堆里的一个漩涡洞。杨独翎一度打算对付闪族,曾出派一些人打探琉璃堡详情,也徒劳无果。
在这时,他当然很清楚,那些说法,是把琉璃堡和雪域地宮混为一谈。由于它处于雪域深处,又是闪族的噤地,一般人连雪域也无法通过,当然更无法知昔琉璃堡的机密。
整个城堡呈塔状,庄严而坚固,塔下面是岩石,岩石下面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深渊。对面有一座与城堡相连的吊桥。城堡的西面,是一块相⾼当的⾼地,下临深谷。也就是说,一旦收起吊桥的话,琉璃堡就变成一个完全孤立的世界。但由于它嵌崖而造,如果没有那座吊桥的话,躲在琉璃堡里的人们也是无法脫⾝的。
幸存的闪族人逃入琉璃堡。只是,由于六指魔只⾝断后,流落在外,吊桥固执的不肯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