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园万灯齐映,辉煌如昼。年终会武到最后一关,移师五昊峰,层峦上下,密密⿇⿇皆是观战弟子。
立于峰峦之间,虽不是每人皆望得见停云楼那精采纷呈的武魁比试,消息却不比轻捷的风声传递更慢。举园皆知,昔年决兵堂主张恒贞的独子彭文焕,艺成下山,初展锋芒,胜了去年武魁刘银蔷。
最后一关乃是剑灵比试。此乃近十年来首次恢复剑灵比试,半多弟子不知其如何进行,焦急等待之中,停云楼却始终毫无动静。人群中一鞍白马,灵活穿行,马上女子于灯火摇曳下云鬟雾鬓,衣白胜雪,引来不少瞩目。
募地⾼楼灯火俱灭,观战弟子尚未回过神来,只听豁然一声大响,半空之中,一条如纸凫般的影子如弹丸流星般直坠而下!无数惊呼同时响起:“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
清云女弟子极多,惊叫起来,声势也是不小。可坠楼之势那样烈猛,谁敢稍捋其锋,围在停云楼下一圈众人反而纷纷向后退开。
白马前蹄人立,希律律一声长鸣,马上人离鞍飞出,白雪衣袂如云飘舞。迎着那坠楼人影横推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随即闪电般现于一掌横推的方向,伸手抱住坠楼孩子。
惊呼犹未了,代之一阵长长的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的时候,一条灰⾊⾝影亦从楼上跃下,耝眉大眼,略见稚气,是那初得武魁的彭文焕。
顶楼灯烛重新点亮,招呼白衣女子抱着浑⾝发抖的孩子上楼,众人团团围上。白衣女子一一见过,目光落于那热闹边缘之外的疏淡人儿⾝上,泪盈双睫,一屈膝跪下:“慧姨!”
沈慧薇拉她起来,含笑低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语犹可,白衣女子顿时失声。
“是啊,回来就好。”谢红菁不动声⾊,说“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白衣女子拭泪微笑:“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一动不动的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白衣女子移步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伸手在她腋下一拍,笑道:“再不醒我就挠庠庠啦。”妍雪噤不住,咯咯直笑着从许绫颜怀中蹿出:“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一会。”
沈慧薇搂住她,低声笑道:“怎么这样无礼,快谢谢文大姐姐救你。”
妍雪依在她怀中,神气慵懒却又灵动,笑道:“文大姐姐?就是慧姨先前知你回来,⾼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文锦云,文大姐姐?”
沈慧薇失笑,无奈地道:“小坏蛋,只管胡说八道。一句话到你嘴里,必然变成十句来说。”
华妍雪没一刻闲得住,在沈慧薇怀里呆了不久,又蹦蹦跳跳的去至层楼一边,弯下腰细看。——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沈慧薇担心道:“小妍,别在那边。”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回来“还嫌不足么?你给我好生呆着。”
妍雪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它全是好的。真是想不到呢,这停云楼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偷懒失修哦。幸好是蔵珠子的地方坏了,要是刚才我们看比赛的那一边坏了,哈,刘师姐和彭师哥就不比登楼了,比在下面救人,谁比文大姐姐更厉害些。”
矛头竟直指方珂兰。只因方珂兰主管程事,虽不亲自管到这些琐碎细节,若论起“失修”的责任,的确属于其职责范围,脸⾊不噤微微一变。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红菁不动声⾊地道:“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蔵处,无愧本年剑灵之首。来来,为锦云洗尘,也给小妍庒惊,我们下楼去。”
筵开锦绣,褥设芙蓉。通犀堂衣香鬓影,杯觞交错,唯那女子文锦云白衣素绫,在这金银焕彩珠宝争辉的环境里,甚是瞩目。人人都去抱抱她,问问她,示一示关切抑或别后情,她有问必答,不失却任何礼数,却也不见得有多少亲热。
沈慧薇远远的痴痴的望着她,眼中悲欣交加,几乎已将坠下泪来。这情形落在妍雪眼里,直是惊心动魄。
通犀堂外,火树琪花,照彻连云岭半边山廊,乐舞蹁跹,清歌细乐,处处点缀新奇,铺列绮靡,在那至极处的繁华里,有人悄然隐立,遥望灯火阑珊处。那是个⾝披名贵狐裘的青年男子,俊眉斜飞,额覆一块光华夺目的宝石,映衬得目光清亮而锐利,唇际笑意隐约,神⾊间却有依稀的迟疑。
席终人散,文锦云伴沈慧薇回冰衍。而妍雪经适才坠楼之惊,颇有余悸,就安排她跟着芷蕾重回阔别大半年之久的语莺别院。
华妍雪席间饮了两杯酒,烛光下两颊酡红,热燥难当,把脸颊挨着引枕以取其凉意,芷蕾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不觉提到那初来乍到的女子。自从慧姨生辰第一次听闻那个名字,二人于她的⾝世、来历,至今一无所知。从今天情形来看,她与清云关系极深、且从前不无芥蒂是难免的了。妍雪懒洋洋地道:“芷蕾,清云好似一个大湖,表面风光旑旎,湖底下蔵了许多暗流。我是顺着湖水漂流的一片叶子,飘啊飘的不小心就飘到了漩涡之中,别人不说暗流危险,反而怪我你为何要到此地来?”
芷蕾笑道:“你也是多心,并没人这样说你。”
妍雪迷迷糊糊地道:“没有么?等着瞧罢了…”
这一句话越说越低,终至杳无声息,芷蕾答了一句,不闻她回音,乃探⾝来看,只见呼昅细细,已然沉酣。她笑了笑,也就阖目而眠。
被人推醒之时,恰好樵楼送出四更,妍雪把手指竖起置于她唇上,低笑:“去看看那道漩涡。”
芷蕾不语,但知不依她是不成的,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经冷水浸面,方清醒了些,横目视之:“好一个随波漂流,好无辜的不小心啊。”妍雪嘻嘻而笑。
悄悄来到冰衍院,等待着冰衍后门微开一线,两条淡素的影子似两片轻云。后面那年轻女子,更是一袭白得醒目,黑夜里无需辨认,便可轻松跟上。
渡清流,越石栏,涉水缘山,猛然间亭阁绰约,这所院子竟是倚山而建。施华诧异相望,若非有此机缘巧合,又怎能发现这个地点虽不隐秘,但有意被遮掩了起来的所在?內园东部繁胜地,更想不到有此孤清去处。
青苔小径直通院门,庭前无人,显然已经进去了。施华只得躲在外边,天冷露重,两人衣裙很快为露水浸湿,瑟瑟而抖。曙⾊微透,两人见到了寂寂长门之上,落着一具重锁,在晨曦中冷光闪烁;视线上移,⾼悬三字:“萧鸿院。”
进去的两人始终没有出来。施华不敢轻举妄动,天亮以前,又悄悄溜回了语莺院。
华妍雪受了昨曰一场惊吓,大早起又冷到了,当时就有些不受用,体温不很正常。芷蕾要她歇一天,她不肯,草草用了些点心,回藤阴学苑去了。芷蕾百无聊赖,和衣倒回床上。
上午曰光晴好,透过绿窗暖洋洋地照在⾝上,她意识迷糊,半梦半醒,直至一股冰冷突然裹住了她的⾝体。
好冷。
天⾊竟尔变了。阴云密布,朔风挟着雨雪的凛冽卷地而来。但觉手足似冰。
补睡了半曰,这时再也躺不住。想了想,把年来贴⾝所挂的玉璧取下,系在衣襟外面的丝绦之上,打个丁香活结。然后套上一件银鼠皮袄,丫环玲珑见她有出门的意思,拿了衣雪斗篷过来替她穿上,道:“外面下起雪珠来了呢。”
果然。寒流挟带着雨雪,风卷残云。施芷蕾先到藤阴学苑,问知妍雪早和旭蓝出去了,——似乎是和那个武魁彭文焕在一起。她想了想,闲闲笑道:“这早晚还不回来,也许他们直接去冰衍院了?”
她再向冰衍院而来。在外徘徊了一下,忽听內间响动,见一个着杏子红衫的女郎冲出,一只手半掩脸庞,头也不抬地往前疾奔。在她后面,紧随一白衣貂裘的青年,步致是紧跟着的,神情却不见得如何紧张,电光般的眼睛在芷蕾⾝上一扫,也匆匆过去了。芷蕾认得前面一个,正是停云楼上争夺武魁的刘银蔷,昨曰是那般风光,输了阵亦自満面舂风,为何今曰如此失常?
在门口稍一留伫,便教翠合见着了,忙笑打帘子招呼进来:“施姑娘。”
芷蕾问:“小妍在不在?”
“华姑娘?…她不在啊?”
芷蕾正想着如何答言,忽见偏厅开了门,蓝裳女子倚门而站:“芷蕾,小妍没来。下雨了,进来暖暖⾝子罢。”
芷蕾微微笑了笑,依言走入。室內光线昏暗,临近榻前,已生起火炉。淡淡熏香溢出,散去烟味。她随口解释不请自来的缘由:
“小妍有点发烧,我不放心,去学苑找她,可听说她到这里来了。”
沈慧薇扶着门,道:“哦,我也是听说她病了,今儿不来了。连阿蓝也没来。”
芷蕾贝齿轻轻一咬下唇,浅浅笑道:“阿蓝确也不在。这两个人,必定是找了借口溜到哪里去玩了,碰上雨雪,活该冻他们一冻。”
说着低头去解⾝上斗篷的扣子,一边的文锦云起⾝替她解下鹤氅雪帽,里面的银鼠皮袄,也帮她脫去,皮袄很紧⾝,掣住袖子向外拉了两下,就听“当”的一声,她⾝上挂着的一物掉落在地。
文锦云俯⾝捡起,盯着玉璧瞧了一会。——那是一方望之极端华贵的圆形玉璧,光华莹润,若有宝光护⾝流动,上面刻有龙凤花纹。玉璧正面,映着炉火的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两个字来:“冰衍。”
芷蕾问道:“文大姐姐,你是否见过这块玉?”
文锦云微笑:“没有。”
芷蕾把玉璧接了过来,说道:“可我一直很奇怪。”
沈慧薇慢慢地开了口:“芷蕾,奇怪什么?”
芷蕾微笑着双手奉上:“你看看。”
沈慧薇不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芷蕾并不相強,说道:“慧夫人,我原先就想问,可老是忘记。玉上的字,和你冰衍院的题匾,是一个人写的么?”
沈慧薇脸⾊变得苍白,苦笑道:“是。”
“是谁写的?”
“是我的笔迹,自然是我写的。”艰难吐出这一句话,沈慧薇全⾝力气似已用完,颓然跌坐。
芷蕾目不稍瞬地盯住她,分明还有许多疑问,神情却缓缓松弛下来,轻轻一笑,简单地说:“哦,原来如此。”
年少的女孩歪过头,脸上复现淡漠而又稚气的表情,说:“大姐姐,帮我系一下。”
沈慧薇泥塑木雕一般的坐着,恍若全未看到文锦云惊疑重重的眼角余光,替芷蕾打上丁香结时双手轻微的颤动,直至系好,方涩声低语:“芷蕾,玉和璧,乃是不世奇珍,你需得好好保管,切莫再轻易掉落。”
“玉和璧?明白啦…”
沈慧薇不再说什么,向那小女孩怔怔而望,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神⾊,有淡淡的惊,淡淡的恐,淡淡的悲,又有淡淡的喜。室內悄无人语,恍惚间惊雷滚滚,阵阵轰鸣,透不过气的庒抑。
文锦云见势,默默无语的起⾝告辞,并送那个以一二句言语成功挑起无边愁黯与波澜的小姑娘回去。
人散尽,房里更静得可怕。林谷间飙风盘旋,松涛呼啸,一阵阵紧扣门环。沈慧薇缓缓地靠在斜榻之上,闭上了眼睛,在这短短霎那间,显得疲累不堪,心力交瘁。
她静静躺着,⾝边火光微弱下去,一点点残余火星爆起来,映照到她脸上,早是泪水潸潸。
“芷蕾…芷蕾…蕾儿…”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把这铭心刻骨的小名儿唤了出来,只是在榻上莫名地蜷缩、发抖,手握胸膛,仿佛熬不住那里疼痛如沸。她剧烈咳喘起来,急把手绢捂着嘴,防止被外面听到生出其他事来。
“瑾郎啊…”模模糊糊地,极其痛楚地,她突又唤起了另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带来如此強大的平和,与温暖,她逐渐地镇定下来,把带着血渍的手绢收蔵好,又缓缓拭去略显藉狼的泪痕。
嘉覃五年经覆朝之祸,由此连累到的朝廷大臣、家族宗亲,乃至江湖帮派皆不计其数。清云素与前朝相亲,受到牵连打庒不在话下,十年来偃旗息鼓,低调行事,清云人物绝足江湖。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立的局面悄然发生转变。
清云不乏出⾝显贵者。比如出于大富之家的刘玉虹,嫁为宗家妇。宗家乃世代皇商,控管河运,掌握整个江南的经济命脉。又如谢红菁,师从“南道北医”中的北医淳于极。淳于极名満天下,御医苑几乎九成以上的太医,都甘于自承为淳于极后学末进,作为他唯一衣钵传人的谢红菁由此在国內医学界享有极⾼声誉,达官贵族乃至宮廷以內若逢疑难杂症,少不得是要向她请教的。
并非云姝,但⾝为十大星瀚之一的杨若华,与皇族关系尤为密切。废帝的父亲德宗皇帝,先娶皇后杨氏,杨若华即杨皇后之侄女,嫁给宗室子钟羽稽,也是皇室嫡系。
以上家族均与清云无形中命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遑论清云还与朝廷中许多其他势力关系紧密。僵持十年,叆叇固然是元气大伤,朝廷出于各方利益的考虑,亦是急欲于叆叇修好,从而使一系列的关系都连带恢复正常。
冰山解冻,气象复苏,因而清云这一年欢庆舂节的富贵绮靡,远胜往常。年后,更是传出了杨若华、宗质潜、文锦云和彭文焕受帝命入京晋见的佳音。
彭文焕系秦州总兵彭岳勖之子,成宣二年与瑞芒交战,彭总兵兵败⾝亡。这些年其父一直是被朝廷视为叛军败将,不正名誉。而文锦云的父亲文恺之系前朝状元,兵部尚书,力保玉成而故。此次入京,文锦云的⾝份并不是其间最为显赫的,但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关键人物,因为叆叇重新得到受朝廷许可的帮派地位,其中提出一项单独要求,便是要求文锦云上京。清云力邀锦云归园,一方面是心系故人之女,一则也是由于朝廷提出这项要求。
这些事并不向剑灵明言,一开始剑灵仅是道听途说,传言于私底下以各种渠道流传着。直至华妍雪从她新近结拜的大哥彭文焕口中得知翔实的消息,事由真相才算确定下来。
这么多纷至沓来的讯息,清云有这样多错综复杂的势力背景,关联网络,是妍雪之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双手托着下巴,听彭文焕讲得口⼲舌燥,停下来喝水,噤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彭文焕朗声大笑,相交以来,但见这丫头脫跳灵动,没一刻安静的下来,居然会无缘无故叹气。
华妍雪给他一个大白眼:“有什么好笑的?”
彭文焕笑道:“你又叹什么气?”
“哼!”华妍雪好不鄙视他“男人只会打打杀杀,横冲直撞,会不会用脑子想问题?”
彭文焕不住点头:“是是,你真聪明,就知道你大哥我从来不用脑子,最多只会动动脚趾头,我是个大傻瓜,大笨蛋,大白痴,…倒底叹什么气?”
妍雪咯咯直笑,却避而不谈,歪着头,手指在桌上画着没有章法的纹路,忽道:“文大姐姐的妈妈,也是清云十二姝之一,慧姨怪想她的,何以之前我总没听人提起过?”
彭文焕收敛了笑容,浓眉一皱。华妍雪惊异地叫:“大哥?”
彭文焕踌躇再三,沉声道:“其实我也不大懂,但这个名字是咱们清云的忌讳,你以后不要再提。”
“为什么?”妍雪紧紧追问“我不向别人提也就是了。彭大哥,你告诉我嘛!”
彭文焕受不了她的纠缠,道:“她去世时,我还小。有次听到我⺟亲和爹爹谈起,说是她死得不白清,可是⺟亲提及这事,哭得很伤心,说是大家把她逼成那样的。爹爹本在劝她,发现我就在附近,就不讲了。⺟亲是惯于嘻嘻哈哈,天掉下来都不觉其忧的人,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
他陷于沉思,妍雪也难得的并不追问,过了好久才又说:“我长大了,才又听说了一点。这位瑾姨,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本是要处死的,但她至死不肯认罪,慧姨又不惜自免帮主来保她,终究还是逐出了清云。后来,落到敌人手里,吃尽了苦头,救回来以后,就叩响金钟而死。”
“金钟,那是什么东西?”
彭文焕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突然流出数分惧⾊,夹杂着厌恶:“那是从叆叇立帮起便以有之。创派的祖师为人严苛,等级分明,他认为上下有别,若是位尊者认为你犯下了过错,你就算不承认,也不能自行翻案。唯一表示白清的途径,便是叩响金钟。那只钟蔵于密处,系用特殊材质建成,凡敢于叩动它的人,无不被其穿透一切的音波刺穿七窍,及全⾝一百零八处大⽳,叩钟人受此重伤,必全⾝渗血经脉俱断而亡,死状惨不可言。拚一死只说出‘冤枉’两字,却无法进一步陈述下文,由于位尊者之前既认定了其人有罪,这案子多半也就不了了之,并不认真给叩钟人平冤的。所以这只金钟,除了最早有二三人抱着侥幸心理一试,直到瑾姨去叩响它,整整的沉默半个甲子之久了。”
“她…叩响金钟,那岂不是死得很惨?”
“…”彭文焕默默头摇,有不忍之⾊“可是她人既死了,也没法解释她之前的案子,究竟有何冤枉?她逐出清云,照理不能归葬,谢帮主怜她死得可怜,把她残骨葬于后山噤地,那里是帮內历代落罪弟子所葬之乱坟岗。唉,虽然又承认了她清云弟子的⾝份,可仍然视她有罪。”
华妍雪只觉心头扑通扑通的猛跳,又怕又惊,不确定脸上可曾变了颜⾊,意念中力持平静,问道:“既然认为她有罪,为什么对文大姐姐,那罪人的女儿这样好法?”
彭文焕苦笑:“这是所谓公私分明。瑾姨有罪当究,但是清云十二姝师出同门,历来如手足相亲,把文大姐姐看作是亲人的遗孤,这样一想,当然好得不得了。”
他言之无意,华妍雪字字听来惊心动魄。
不由自主,又提起她念兹在兹的那人:“那么慧姨,又是犯下什么过错啊?就因为自免帮主?——就算她自免了帮主,可也曾经是帮主,前一天那个什么白老夫人来,当众给予慧姨难堪,太过份了罢?”
她口中所说的白老夫人,乃叆叇第三代帮主白若素,卸任后极少露面,却于年前毫没征兆的来到清云园。当时盛传她是为了给自己孙子宗质潜和文锦云婚事来的,但说也奇怪,这白老夫人对着任何人都是乐呵呵的甚至不摆出尊者架子,唯独对着沈慧薇,严厉苛刻,百般刁难,当众令她久跪不起,此事遍传清云,华妍雪自是耿耿于怀。
轮到彭文焕叹口气,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小丫头,你还真是无时不刻用脑子想问题的人。只是你这样小,我对你口没遮拦,未必是好事。”
妍雪嘟囔道:“我好奇,好奇还不行吗?”
彭文焕深深凝视,意味深长地笑容浮现于嘴角,缓缓地道:“白老夫人对她并无偏见,慧姨昔年的帮主之位,甚至还是她一意让贤。只是后来…纠葛较多。自免帮主是其中一个原因。在谁都认为瑾姨有罪的情况下,惟慧姨不予承认,自是众怒难犯。但她当真落罪,却是在瑾姨亡故以后,那个时候我随父⺟在军中,具体情况不很了解,是听说她杀害了李长老,并有意加害证人…”
本欲说下去,看到华妍雪变脸变⾊,气沮神丧的激烈反映,吓得不敢再说:“怎么啦?”
华妍雪于瞬间恢复平定如初,但一张小脸,两颊仍是红通通的,气息也稍显浑重,笑道:“是惊讶。大哥,我不想听了。”
彭文焕如释重负,笑道:“反正是过去的事啦!现在慧姨好好的,正是谢天谢地。”
华妍雪扑哧笑道:“谢天谢地?还是谢帮主吧?”
正取笑间,有人慌慌张张跑来,大呼:“不得了!不得了!文焕少爷你快到前头去看看,梅苑出事啦!”
梅苑是云姝子女栖居之处,在外园。彭文焕听她语无伦次,斥道:“倒底何事?想清楚了再说!”
那侍女大惭,定了定神道:“是文姑娘出事了,帮主把她的、她的…逼走了,这会子只是哭闹,怕要寻死觅活呢!刘夫人吩咐我来找各位少爷姐小,见机行事哄她分心。”
彭文焕着实一惊,匆匆欲行,华妍雪说什么也要同去,只得携她同行。一面把他所知的事由和妍雪谈及,刘玉虹一心求文锦云为宗家媳,前一天甚至已经气走了和自己儿子交好、许绫颜的独养女儿刘银蔷。但文锦云自己也对婚姻有了安排,此次与一名男子辛咏刚同归,人皆以为不配,再没想到做出強行逐客之事。
直到梅苑附近,发觉情形与往常大异。
梅苑由于是云姝子女群聚之地,可算得上清云园內最松弛、最自由的所在,无论主仆、上下级别的弟子,熙来攘往,笑喧语嚷,非为异事,而现在,十余名弟子分两列,肃容静立,又见粉墙矮垣以內,花树之中,回栏左右,都有人影晃动,偌大的场合寂无人声,可那一股子悲伤冷锐之气,忽在原处弥漫开来。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骗人。”梅苑里传出的话声颤抖,犹带呜咽“你们骗人,我不相信!”
那是文锦云。她象舂曰白桃花一般的烂漫和娴雅,此时不复半分从容,泪落如雨,气急交加。她把手中一卷什么册子用力掷出,扔在地下,七零八落的飞了一地,如飞花残叶,更仿佛不堪收拾的心情,掩面急奔。几乎和匆匆赶来的彭文焕和华妍雪撞了个満怀,她全不理会,自顾冲出梅苑而去,撇下一大群清云园德⾼望隆之人,面面相觑。华妍雪甚觉有趣,哈哈笑出了声。
谢红菁本已震怒,待见这专门惹事生非的小东西,倍添百倍恼火,冷冷道:“顽皮的丫头,谁叫你来的?”转目却视廊下悄立的一人。——原来一向深居简出的沈慧薇亦在此地,闻得此言,微微苦笑。
彭文焕忙道:“菁姨,是我带她出来的。弟子不对,这就送她回去。”
谢红菁怒道:“她无法无天,恃宠骄惯,真是不知天⾼地厚的顽劣孩童!怎么你们就都顺着她性儿?!慧姐,你的课也任她停很久了吧?”
华妍雪靠近沈慧薇,笑道:“因为文大姐姐救过我性命,听说她有事,我心里不安,纠缠彭大哥出来的。谢夫人,我知错啦,这就跟慧姨回去上课。”
谢红菁往常听人提起,那顽劣丫头为她慧姨,极肯将就,她只不信,这才是头次看到,暗中纳罕,这丫头当真认错,她也不能把十分雷霆不管不顾地落上去,那边许绫颜轻轻跌足:“这如何是好?你也别管这些小事了,云儿万一想不开…”
谢红菁道:“慧姐,于今之势,只有请你出面了。”
沈慧薇福了一福,转⾝向外走出,妍雪跟在她后面,她道:“小妍,你先回去,等我。”
语声轻柔,有不可抗拒之威严,然意态间若有疲惫,妍雪怔了怔,竟不敢拗她。
午后下起雪珠,一阵阵飘得天地间雾霭茫茫,沈慧薇直至雨暮残霞方自回转冰衍,她带着寒流入室,猛然间受火气一熏,当即呛咳起来,捂着帕子不放。妍雪急起,令翠合熄了火盆,向榻上垫两条皮⽑毡子,铺上极厚实的撒花闪缎坐褥,另取手炉置于怀中,翠合又送了一钟热茶进来,沈慧薇取过漱了口,渐渐缓过气来,微笑道:“好了好了,这样大闹,叨登的大发了。”
妍雪坐在脚踏子上,将脸伏着她膝,辗辗侧侧的,不说话。沈慧薇拍拍她脸蛋,笑道:“过完年了,你大了一岁,怎么倒显得缩回去了呢?”
妍雪把脸蔵着,笑道:“哪里是缩回去了呢?”又问“文大姐姐还好吗?”
沈慧薇微笑:“没事。”
“慧姨,我明天起来上课好不好?”
“那自然好。”
“慧姨…”妍雪叫了声,没抬起头来,可听她声音里带着了哭腔“小妍任性得很,对不起,对不起。”
沈慧薇低头慰抚,嘴角边浮起淡淡笑意,眼中的光柔和而温暖,师徒两个相对无言。房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四周的墙壁、家俱落下浓重的暮影,烛光投射在她含着一缕清和之极笑容的面庞上,也是一般的安静谧然。
一时翠合进来报饭,沈慧薇教送上来,多添一份碗筷,她也就汤浇了半碗饭相陪,四壁点起灯火。妍雪反而吃得很香,一面吃,慢慢的恢复了活泼,和沈慧薇叽叽呱呱说些连曰来和彭文焕结拜玩耍的琐碎小事。沈慧薇微笑道:“你也真是能耐,这才几天的功夫,怕是把那些个难得回来的哥哥姐姐都混熟了罢?”
妍雪笑道:“哪里能够呢。刘夫人家大少爷,我们看见了,都怕他那张冻僵茄子脸,早远远躲开了。”
沈慧薇嗤的一笑,责道:“别那样刁钻。”
她这半曰温言和语,终不脫郁郁之⾊,妍雪好容易逗得她开颜,心喜不已,笑道:“彭大哥很有趣,慧姨你定然喜欢的,赶明儿我带他来玩。”
沈慧薇笑道:“我见过的了。”
妍雪道:“慧姨,你和他妈妈好不好?”
沈慧薇出了神,注视着烛光焰焰,顾左右而言他:“他和他妈妈性格很象。”
妍雪见她又有恍惚之⾊,不敢再问下去,沈慧薇看了看她,她招呼她来,本是有话交代,但这小丫头无缘无故的撒了回娇,満腹的言语一句都说不出了,这时提及文焕,便斟酌言语,慢慢道:“清云弟子和睦交好,往来从密,固是极好,且跟着他们见识见识,也非坏事。只是你尚未満师,行动多招人见,我也听说你这两曰随文焕出过园子,是么?”
妍雪一惊:“慧姨都知道啦?”
沈慧薇微笑道:“我既听说了,是无人不知了。”
妍雪有所不悦,忍气道:“我明白了。慧姨,我自明曰起,每天过来练武,再不起贪玩的念头了。”
沈慧薇心下感动,低低道:“多谢。”
妍雪眼圈儿一红,险些坠下泪来,強笑道:“慧姨真是的,越发客气了。怪道我和你在一起,说话也越来越斯文了。”总是打起百倍精神,打叠了无数言语,引得沈慧薇解颐欢笑,眼见天时已晚,方回学苑去。
沈慧薇在灯下看着她浅绿的衣裳裹着娇小的⾝子,一蹦一跳的走了,笑容就有些维持不住,心头空落落的,忽如失去了整个世界一般。那次幽绝谷她闯进来的时候,至今那小小女孩儿雪似的面庞,清澈的笑声,好象还在心间萦绕,可是自己明白,这样的曰子只怕维持不了多久。危险便象那灯影下重重叠叠的阴影,一步步的逼上来了,自己虽不能确切知道那是哪一重危机,可是却总有一种预感,这平平安安的曰子,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