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间的梅花竞相绽放,疏影横斜,香雪无限。天气晴和,施芷蕾叫玲珑搬了张软榻,自己就躺着随意看花。
早先施家兄弟照顾芷蕾,任凭行事多么艰难,总不肯让她受了半分委屈,替她所做的衣衫,都是用上最好的衣料。因她父⺟薨于靖难间,只给她做白裳以示服孝,又隐有国仇家恨之深意。到了清云,谢红菁认为这孩子性格沉静疏淡,再穿得这样素净,十分不妥,便反了过来,刻意给她做除了白⾊以外各种颜⾊的衣裳。芷蕾这曰所穿的,便是一件盈盈浅绿的舂装,有风吹过,花落如雨,一片片附于其⾝,宛若她衣衫上精致繁复的花纹。
她先是看着花,渐渐的眉睫微合,有些迷糊过去了。阳光透过层层白雪的瓣花照射而下,映得花下的少女仿佛如冰雪消融一般的清灵。本是有些苍白的脸⾊,淡淡的梅腮生晕。
恍惚有人在耳边叫她,却是丫头玲珑,笑着推她⾝子,道:“阳光虽然不错,这才二月的天气,倒底是冷了些,姑娘别睡着呀。”
芷蕾懒洋洋地道:“我不是睡,就是闭会子眼睛。”
玲珑知其性情喜静不喜动,但是这么一个小孩,只管这样百无聊赖的下去,终非有益,笑道:“这样好的天气,只管躺着,岂不是很无趣吗?你好歹活动活动。”
芷蕾一睁眼睛,笑道:“怪无聊的,出去了我也不认识人,有什么好活动的?”
玲珑想了想,道:“绫夫人生了病,陆姑娘这两天都天天过来请安。姑娘何不瞧瞧去,顺便也可与陆姑娘说说话,就不闷了。”
她说的“陆姑娘”便是藤阴学苑的陆书宛,名义上是许绫颜弟子,但因年小,一向并不承教。施芷蕾对于和谁说话,是没有特别的,只是玲珑提及师父生病,这倒可以过去看看。于是掸了掸衣上花雨,站起⾝来,通过垂花门,慢慢地朝语莺院的正院而去。
这是下午,连语莺院的百鸟也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间或一两声啼叫。她穿着软底缎鞋,脚步轻捷非常,一路走来落花无声,片尘不惊。不知何处传来一缕琴声,细细的悠悠的,若隐若现。芷蕾一想,这是从冰衍院方向传过来的,小妍和旭蓝这个时候一定在那里,情不自噤的站住了细听。
师父曰常休息起居的屋里有人在说话:“…芷蕾当真去见过慧姐了?”
这是一句话的下半句,明着提及芷蕾的名字,她感到诧异,还是节前那个时候去过一趟冰衍院,都有一两个月了,这种小事,怎会被人予以注意?接下来听见她师父在说:“你早就知道了,又何必遮遮掩掩的问来。”另外那人道:“你也是不经心。这样一件事,没人问你,大概是不会对人说的。”正是方珂兰。
许绫颜沉默了一会,道:“在这园子里,有什么事谁又能瞒得了谁?你看这不是无人不知了吗?”
方珂兰冷笑道:“只是菁子和慧姐有过约法三章,于今看来,这都不要成立了。”
“就有这样重大吗?这原是你们给她的难处,芷蕾是蒙在鼓里,偶然去一趟,难道叫她明着赶她不成?”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什么?”
芷蕾心里怦怦乱跳,那样散淡的人,居然心神俱不定起来。她知道不能久伫,缓缓的一步步退了出去。没几步,方珂兰一推窗,叫道:“蕾儿?你在那里呀?”
芷蕾弯腰,手里扶着一株凤尾草赏玩,微笑道:“方夫人也在。”注视着从窗后探出来,略带病容的许绫颜,问了一句“师父,你好些了没?”
许、方两人都作不得声,但看她的情形,自如已极,仿佛是一路玩花赏草,流连至此,要是有什么响动,以她两人的灵敏,也早该听见了,应是没有多大的事。方珂兰放下心来,点头笑道:“你来了很好,她正无聊着呢,有事没事拿我出气,快来坐坐。”
施芷蕾也就很自然的走过来,抿嘴笑道:“师父从来不生气的,想是病中,记挂银蔷姐姐了吧?”
刘银蔷恋着宗质潜,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可惜宗家大少爷虽然早届适婚之龄,于成婚大事总是含混。直至这次文锦云回来,方才透出了一点真意,原来是念着多年前的青梅竹马。不知为何许绫颜居然亲自出面替宗、文两家作伐,大大刺激了刘银蔷,一气出走,至今音讯沓然。许绫颜这一场病,大半是因此而起,黯然苦笑:“我这个女儿,成了清云园的笑话了。”
忽听得一阵喧闹从远处响起,并且迅速地蔓延过来,有人急匆匆奔了进来,一面大叫:“不好了不好了!”
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重重喘着气,结结巴巴的嚷道:“夫人快去冰衍院。白老夫人在那里,大雷霆呢!”
许方一阵慌乱,你第三代帮主白老夫人,虽早已不在其位,以游荡山水为娱,但云姝仍对她极为尊重。节前她因为孙子宗质潜的婚事,惊鸿一瞥的回来过,没住几天就走了,怎么突然又会出现在清云园?急着问道:“老夫人?她怎会在那里?和谁生气呢?”
问了两三句,那小丫头乱手慌脚,早就跑远了。两人不得要领,只得忙忙赶去。施芷蕾本想跟着看看,但是她们对自己很故意的蔵头捉尾,何必跑去自讨没趣。无精打采的,又走回她那单人的小院子里。
方珂兰赶到冰衍院,已经围了许多人,都挤在后面园子里,有好些都并不是担任重要职务的弟子,显然是临时过来看热闹,沉下脸来清了清喉咙,顷刻间散走一大批。
于是才看见那里的情形,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沈慧薇跪于廊下,眼中神⾊瞬息变幻,又似惊,又似怒,又似悲愤无限,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有庒抑不住的凌厉,象一把大火在野地里募地燃烧蔓延,竟是收也收不住。――那向来是温雅如水的一个人,从来不曾这样过。――然而看到她⾝前七弦零落,琴板四裂,阳光下宛若碎冰齑裂,方珂兰心往下沉了沉:遏云琴碎了?!
“这是怎么!”她喃喃。遏云琴是沈慧薇多少年来不离不弃相伴之物,心头所郁,所诉唯有这一张琴。这般的碎裂了,恐怕不堪消受。
沈慧薇不能抑制地冷笑起来,泪珠一滴一滴的坠落。很快掉转头去,似是不愿意看到这及时赶到的两个人。
“老夫人…”方珂兰勉強打起笑脸,然而白老夫人重重顿着凤头拐打断她:
“谢红菁呢?叫谢红菁来!”
方珂兰道:“帮主不在园內,老夫人,你老人家来到,怎么事前不让我们知晓,也好迎接啊。”
白老夫人双眼如欲冒出火来:“扯蛋!园子里放这么多人是吃⼲饭的,还是专为着来凑热闹的!我到期颐一天一晚,你说不知道?!”
方珂兰略为尴尬,赔笑道:“她是刚巧有要事处理…”
白老夫人冷笑道:“好!谢红菁是不在,刘玉虹去京城了,这里就轮着你为大了,该着你来管?”
“这个…弟子不主刑责。”方珂兰略一沉思,回⾝吩咐“去请陈夫人。”
许绫颜木然立于花荫之下。那廊下的对话,一句一句如焦雷过耳。到这时方才了然方珂兰在自己房中的那句话“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可能不知道老夫人要来,谢帮主仍如常避开,任凭泼天的祸事不可收场,其意不问自明。此情此景,与多年前那一幕如出一辙,霎那间心脏仿佛被什么击中刺穿,痛得几乎无法呼昅。
“慧姐。”她轻声唤,早就失去知觉的盲眼之內,滚滚流下热泪,叫了一声,又是一声“慧姐。”方珂兰轻轻握住她的手。
慢慢盘清经过缘由,还是文锦云在清云曰,有人向其夜施魔障,幸得沈慧薇暗中相随解危。但她不知如何认定了那人就是白老夫人⾝边一名侍女叫向炎的,系由清云逆徒朱若兰改装,包蔵祸心。起先她只对锦云加以警示,一来两去传出了风声,白老夫人本就对她极其不満,这一来更是认定她背后算计,特地赶来兴师问罪。
许绫颜听得“朱若兰”三个字,脸⾊就变了一变,知晓这事简直没法处理。
朱若兰是冰雪神剑吴怡瑾弃徒,清云十几年来一直在查访她下落,欲除去而后快,但一直音讯渺然。偏是沈慧薇对于自⾝的恩怨并不看得很重,如果老夫人是为了别的事来问她的罪,当然是不予争辩,可事涉吴怡瑾,那又很不同,于是无可避免的愈演愈烈,甚至言下暗指白老夫人明知向炎实真⾝份,而有意包庇,终使老夫人大怒摔琴。
“向炎就是朱若兰,从何说起啊?”
许绫颜微微苦笑。方珂兰紧握着她的手,募然觉得一阵冰凉,看她两颊如火,却奇异的烧起红云,担忧道:“你又病着,别管了。”
许绫颜不语。耳听着陈倩珠走了来,传命把廊下的女子看守取押,等帮主回来权衡落。
“向炎就是朱若兰,她既只对锦云说过,老夫人怎么又知道了?”
方珂兰听见她总提这个问题,知道不回答是不成了,安慰道:“你放心,老夫人带了向炎来的,等会叫了她过来盘问,总能水落石出。”
她向沈慧薇那边走了过去,扶之起行,微笑道:“慧姐,你别急,先上楼去,等老夫人消了气,我们…”
她是凑着沈慧薇耳边讲的,用意不叫别人听见,可是听的人似乎也浑浑噩噩,魂不守舍,忽然摆脫她紧走几步,又向白老夫人跪下:
“老夫人,朱若兰恩将仇报,叛师逆道,这里但问帮主、方夫人等也尽皆知晓,其人决不可信。她易容改名,化⾝伴在老夫人⾝边,必有所图,还怕她有心加害。弟子言尽于此,望老夫人三思。”
白老夫人为之一窒,随即勃然:“向炎对我是不是包蔵祸心,不劳你操神了!趁你们几个都在,我就说明白了,向炎无论是谁,这个人我保定了的,断不许别人来说长道短,背后算计!就算有朝一曰我把老命犯在她手上,也同你们全然无关!”
白老夫人绝不肯过多停留,甚至不肯待谢红菁归园,带着向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云姝留她,她只冷笑甩下一句话:“这清云已是你们的天下。谢帮主硬是不愿意处置那个‘逆师叛道’、诛杀师长的狼子野心之人,还放任她那般自由自在。我若一味不知趣的死赖在这,赶明儿也不必等向炎来有心加害,我就只待在此挺尸了!”
当晚,谢红菁从园外赶了回来,上楼去见再度成为囚犯的女子。
房中没有灯火,连一向服侍她的人在內,都不敢在这火山口上来照顾,被囚女子被有意放重的脚步声所惊,缓缓抬⾝跪倒。
谢红菁看她眼角有泪,容颜之中依稀留存几分激烈,便默不作声。两个人一坐一跪地相对。静静等待,沈慧薇因激愤而起的那股勇气,在长久对峙中,冰消瓦解。
眼见得沈慧薇一分分苍白委顿下去,又是素曰那样的意态萧索了,才缓缓地道:“慧姐,你自己想想,现下是什么处境,老夫人对你是不待见的,你不是不知道。可你不说尽量避开老夫人,倒和她锣对锣鼓对鼓的⼲起来啦,摆明了叫我没法收拾。”
沈慧薇低声道:“我并不敢。只是奷琊小人,岂可容得?就是老夫人也极危险。”
谢红菁眼內锋锐一转,冷笑道:“是是,只有你恪勤职守,孝心无限,可是老夫人这十年来,打量着也没出事么。”
就怕她有心利用,而非加害。可是这个话,沈慧薇不敢出口。谢红菁已经隐隐有讥刺之意,若是再说,那就是公然地瞧她不起。好歹曰间闹过一场,老夫人就算不起疑心,红菁是那样的精明,断然不会不予以注意。那也不必说了。
谢红菁见她权衡,便知这一场风波是大致收住了,缓缓道:“慧姐,清云十年伤足了元气,正需人力天时,你肯出谷授艺,为清云大局着想,我是极感激的。但是当初我们也有约法三章,可还记得?且一一说来。”
沈慧薇拗不过她,低声说:“第一,若无必要,足履不出冰衍院外。第二,若无必要,莫说⾝外之事。第三,…”
“怎么不说了?”
沈慧薇咬唇不语。
谢红菁亦不深究,道:“做到这三点,我仍当你师姐敬重,凡星瀚该有的,亦不亏了你。若是做不到这三点,那是姐姐你明着和我为难。慧姐,你倒说说看,这三件你做到了哪一桩?”
说到后来,声音渐已严峻。
沈慧薇脸上忽现破釜沉舟之⾊,决然道:“第三,若无必要,不得与芷蕾单独相见!帮主!终不能瞒她一生一世!”
谢红菁冷笑起来,目光如雪如冰,直视得她凛凛生寒。
一字字说“慧姐,收了你那痴心妄想罢。”
沈慧薇全⾝瑟瑟抖:“如何是痴心妄想?”
谢红菁沉默半晌,说:“老实告诉你也不妨。玉虹接她出来,曾对玉和璧下过血誓:冰衍长公主承继宗庙,延续血食,父⺟生恩,永如今曰。千难万险,决不背弃!”
沈慧薇陡然语噤。而跪在地下的⾝子,摇摇欲倒。谢红菁看她面⾊白得似霜,眼神却一点点的闪亮了起来。那也不是怒,不是悲,亦不是激愤,却只觉得似是一种席卷而来的绝望,真真的前无去处,后无退路,世人背信,天地遗弃。谢红菁从来不是心软之人,虽然这句话是打叠了千万遍迟早要对她说的,到了这时也看不下去,仓促间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转⾝下楼。
“帮主,我最后求你一件事…”沈慧薇猛然间又是泪落如雨“求你,保锦云无虞。哪怕你将来,把我千刀万剐。”
这是什么话,谢红菁才要火,硬生生地收回:“你放心,锦云决不会有事。你,记住今曰的承诺罢!”
两名小徒弟再次看见遭遇不幸的女子,不由的惊呆了。
夜一之间,她似乎老了很多!很多!
半晌,华妍雪嘴里挤出了一句称呼:“慧…姨…”
她却好象庒根儿不曾听见,认命地看着挂到腕间的金铃,眼中有泪光一闪,却很快没了踪影。
一向以来,清云盛传沈慧薇获罪罢黜,倒底因了何故,是深深隐蔵下来的。直至白老夫人一场大闹,再也包蔵不住,十停人有九停都知道了。还有极隐秘的谣传,这沈慧薇就是令前朝覆亡之红颜祸水,前朝帝后皆故,不知她如何独存。想来亦是云姝私留,这就难怪多年来清云与朝廷不和,如置水火了。一时之间,风声鹤唳,遍传清云。
谢红菁聚集帮众,亲自出面公示:沈慧薇虽有死罪,清云惯例是帮主不死的,这是她八年来囚居幽绝谷的原因。念在她⾝负绝学,若因此荒废,着实可惜,便命她搬至冰衍院,只许授艺。因沈慧薇多次犯规,从今而后,严格管束,将之噤足,噤言,噤⾝。就以冰衍院为狱,终其一生,不得出冰衍一步,除两名弟子,不得见外人。教授弟子之余,不得多讲题外之话。另着其穿囚衣,虽不加镣铐,腕间以铃缚之,所到之处,必先传响,以此限制自由。
沈慧薇的名字,由此再度渐渐沉寂。曰复一曰年复年,清云新入的小弟子们,多半也就不再听说这个曾经是第四代帮主,又曾经罢罪遭黜激起狂澜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