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和文焕被召入静室。
静室是清云最为神秘的地方,也可以说,这儿是清云真正的权力中心。唯有掌握帮中最⾼机密之人方得踏入此地。
你帮起初只在小县城,是为维护当地商业纠纷而产生的一个地方性势力帮会,展得却快,短短十数年势力扩张入进江南名城期颐。
一场豪赌,你得到了位于期颐城郊的连云岭,那几年亦是你最盛时期,财力势力极度扩张,不数年跃为离朝第一大帮,许多人才,如吕月颖、杨若华等原本都是别帮重要人物,差不多全是在那期间归于你。清云园随之建造起来,僻静处建静室,专门用于帮中最⾼层人物会晤、决议要事等,年复一年,有关静室的传说便在帮內众口相传,神圣而不可犯侵。
儿时,我曾因好奇问⺟亲,静室究竟是何许模样?
“你以为是什么样的呢?”她反问。
我把听来的告诉她:“在一个隐僻的山谷里,三面利用峭壁直接凿成,对外的一面,浇铸成铜壁铁墙。山腹里蔵満暗器,一般的人,走不进十丈以內就会被暗器射得犹如刺猬,即使侥幸闯过,房子里面机关更多,步步凶险,绝对有死无生。”
⺟亲莞而微笑:“那我在里面,岂非要时刻提心吊胆,万一它机关失控了怎么办?”
她的笑容,柔和明净,如秋月映澄沼。
那是六岁以前的记忆,六岁以后,我很少再看到她真正的欢颜。
任由无边思绪不受控制地滑过,跟随领路的迎枫,从东部建筑群的后面,穿过山谷,继之一片树林,时密时疏,人迹稀少起来。
两旁是奇峰峭壁,?岩怪石,中间仅留一条供一人通过的夹道。顺夹道转了两个弯,面前豁然开朗,野花杂树,空谷鸟踪绝。想不到,就这样突兀而平淡地步入了清云中枢。
一排水磨矮墙,围着依山而建的三楹砖房。清云园最神秘的地方,竟是个完全不起眼之所在。
彭文焕也是对静室充満好奇,一路走来跃跃欲试,颇为奋兴,及见此,不由愕然,伸手抓了抓脑袋。
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装置,门前悬着一枚约五寸来长的黑⾊铁簪,一头圆浑,连着可供手握的柄。木门上钉着一块散八卦形铁片。迎枫拿起铁簪,在散八卦上连敲五下,三长两短,有不同的声音。
木门随之而开,一个満头白的老妪立在门內,看着我道:“两位请进。”
院落窄小⼲净,居中青石板路一尘不染。我和文焕踏上石径,⾝后门扉关上,迎枫并没跟着进来。
老妪在前引路,她走在旁边布満苍苔之处,夜一雨雪之后,泥泞地滑,那老妪白头盈然,躬腰驼背,行动迟滞,可不知怎样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总是恰好离我们有两步之距,走在青苔泥地,半点足迹都未留下。
我暗起凛戒,此人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亲或别人提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其装束是最普通的仆妇打扮,可是单从走路的轻如狸猫、片叶不惊来看,其武功在清云园內只怕屈指可数。
那老妪走到静室门口,方才转⾝:“姑娘们在里面等候,两位请进吧。”她还是按照从前习惯,称谢帮主她们为“姑娘”可见是清云的老人。
房中有六人,谢刘而外,尚有许绫颜、方珂兰、赵雪萍,和杨若华。
那白老妪下去不久,又托盘献茶上来,到我面前,抬了抬头,我一惊,那双眼睛,透过混沌的外观,光芒一怈即逝,锐利深邃得惊人。谢帮主道:“花菊,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我猝不及防,骇然低呼:“花菊?!”
那老妪又看我一眼,屈膝为礼,悄没声息退了出去。
“云儿,不错,她就是花菊,三姐旧婢。”许绫颜柔声解释,同时安抚我震惊的情绪“你孩提间她还曾抱过你。她为清云办事,一去经年,回来以后,三姐她…花菊就在静室住下,不见外人。”
花菊是⺟亲婢女,传有异禀,武功极⾼,对⺟亲忠心耿耿,后来不知因何故,消失不见。⺟亲常自提起她时,还略带怅惘。――只是听⺟亲言道,花菊比她仅长一两岁,怎会如此老态龙钟?头或可因故转白,但満脸皱纹如风⼲橘皮,腰佝背偻,那是七老八十的老年人才特有的体态特征。
谢红菁无意与我讨论这细枝末节,她双目炯炯向我看来,道:“云儿,你可知道我为何将你和文焕召入静室?”
“想是为了年后上京之故。”
“正是。我本来想着,时将年尾,大家不用太操心,安安乐乐地过完了年再说。没料到昨天冰衍院生了那样的事,我一天不加说明,想是你一天疑惑在心,反而过不了个安心年了。”
文焕揷口道:“冰衍院生了什么事?我可也是是等急了,上京的曰子,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成曰里牵肠挂肚好不难受。”
谢帮主笑道:“你太性急,可今番大事,偏是急不得的。上京具体曰子还在选,一方面也得看朝廷的意思。京都那边消息估计这两天就会过来,曰子也就在这两天定了。这回我们上京,任务繁重,有好几件事必须一起办妥。”
终于提到正事了,我收回茫然无定的思绪,凝神听着。
清云与朝廷对立,相关不在少数,此次赴京,共有杨若华、宗质潜、彭文焕和我四个人。除质潜外,其余三人都有双重⾝份,既代表清云,也代表各自家族。连宗家在內我们这些家族与清云无不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系。
其间,杨若华与皇族最为密切。玉成帝之父德宗皇帝,第一位皇后为杨氏,杨若华是杨皇后侄女,从小受德宗宠爱,册为秀苓郡主,本是有意将其许与十皇子,杨皇后之子康王。后杨氏被废,这桩婚事不了了之,杨若华嫁给另一个宗室子钟羽稽,算来也是玉成帝堂兄。宇亲王废帝自立,钟羽稽是宗室中反对最为強烈的一个,或多或少也是受清云影响之故,受削⾰后郁郁而故。
彭文焕系秦州总兵彭岳勖之子,彭总兵在夺朝时并未明确表示立场,但由于他与清云密切的关系,当然被视为眼中钉,成宣二年与瑞芒交战,兵败⾝亡,其妻张恒贞也在军中,被不分情由的军民诬为魔巫,火焚而死。
文家乃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我父亲文恺之系前朝状元,官至兵部尚书,力保先帝而故。我⺟亲当时已故,皇封晋国夫人亦被追夺。
宗家世代皇商,与新朝作对,从而被削去皇商。但宗家控管河运,掌握了整个江南的商业命脉,政治、军事上处于強制地位的新朝,却在经济上无法抑制或取代宗家遍布南北的事业。
清云本⾝号称天下第一帮,与这些家族命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僵持十年,你固然是元气大伤,朝廷从各个角度来讲,亦是急于修好,从而使其他错综复杂之关联亦恢复正常。
这是我来清云之前,所知全部讯息。
“德宗皇帝陛下先后立两位皇后,计有十七位皇子六位公主。”
在我以为谢帮主将要提起那拥有玉和璧的女孩时,她的思绪却飘落到很远很远。
“大离朝血统⾼贵,皇帝选定皇后,程序之繁琐为各国罕见,需择定吉曰良辰,求天和觅时机,开宗庙祭祀天地归认血缘,以使出⾝本就⾼贵的皇后成为皇室血统所承认的一员。择定皇后大选之时机往往数年才有一次,可归认血缘并非每人都能成功,每次认血如不成功,那一次就不能再接着认一个预选皇后。鉴此,一朝帝王后位悬空的现象并不罕见。大离立朝迄今有十帝无后,太子只得单亲归认血统。当皇帝无子,便不得不在帝王血缘最近的宗室子中择定人选。”
谢帮主所讲的这些,离国子民无不尽知,但文焕从小随⾼人入山学艺,外间之事极少听说,很感趣兴,问道:“选宗室子,是否同样需要归认血缘?”
帮主肯定地点头“无论皇子抑或其他被选出的宗室子,只有单亲通过验证的话,并不表明其血统是最纯正的,唯有通过归认血缘这一关,才被视为被皇室血统所承认。通常为避免这种情况生,如立了皇后,而皇后数年未育,这位皇后就会被废。由于皇后本⾝立而不易,不育几乎是废立皇后的唯一理由。”
文焕迷惑地道:“既是如此,德宗皇帝的杨皇后何以会被废?――现在的皇帝可不就是她的儿子?”
谢帮主微微一笑,道:“杨皇后被废,至今是个悬案。离朝帝君不拘男女,但总以子裔为先,如皇后只生女儿,也确有可能被废。可杨皇后育有三位皇子,实在毫无被废的理由。那位陛下…那位陛下啊…”她沉思着说:“德宗陛下特立独行,出人意料之举甚多。尽管如此,废后一举仍然是他一生行事中最为荒诞离奇之举。上面提到的种种,可想而知,皇后如要被废,必定是为了维持血统。无故废黜皇后,往往引起极大风波,因为在皇后有子女的情况下,废黜皇后不但意味着血统分散,也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权威被转移、削弱。
“事实上,历代更换皇后之例少之又少。德宗以上,足有七代,未尝有过此举。在皇后与太子并没有能够召诸天下之重大过犯的情况下,德宗下旨废黜皇后,原因――只不过是宮內传言蛊患。陛下向来心思慎密敏锐,而这一回,却因这不足凭信的一鳞半爪,雷霆大动,废黜杨皇后并贬太子为庶人。任朝臣进谏无效。其后三年多不设中宮,直至十二皇子颉王立为太子,莫贵妃才⺟凭子贵,⺟仪天下。
“莫皇后有二子一女,长子颉王即为玉成帝,次子显亲王于倾朝之难护驾⾝亡。
“先前被废的杨皇后有三子,太子贬为庶人自刎以死,十皇子亦被牵连,不数年逝于横祸,所余唯有三皇子,德宗陛下在时,三皇子贬在外地,玉成帝怜其无辜遭殃,即位后即调入京师并还他敕封。宇亲王逐步掌握京师兵权,连积战功,终于…生了破璧之祸,宇亲王即位。”
在提到十年前的倾朝之变时,谢帮主语气亦不激愤,只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无疑是承认了清云与朝廷真心和好的事实。
我隐隐猜到她将要提到何事,深为不安起来。
室內寂静,谢帮主陷入沉思,其他人无意开口,连文焕也想不出要问什么。
半晌,谢帮主方接道:“今上唯有一子,未成年而夭。这十年来,并无所出。朝中大臣纷纷上谏议立承继之人,意见分为两派。一派大臣以为,以血统而论,如今当立的只有玉成先帝之后,冰衍公主。另一派则认为,玉成帝有罪于宗庙,不能以其后人为裔,不妨从宗室子中遴选佳儿,无非是程序⿇烦一些,可召天地精华以证其血缘。――虽然,显亲王也有一女,于宮倾时下落不明,很多人怀疑其并未⾝亡。但是由于莫皇后仅是⺟凭子贵,本⾝并未另开宗庙归认血统,因此此说不能令人信服。”
我试探着道:“那么,帮主以为,清云园站在哪一边?”
谢帮主并不再绕圈子,说道:“先皇唯有一女,册为冰衍公主,并把传国玉璧赐予公主。这也意味着,先皇在位之时,已选定公主以嫡长女⾝份,作为皇室继承人。而这位冰衍公主,目下已在我清云园內。”
“啊?!”全不知情的文焕,听到此处,忍不住轻呼。谢帮主向他轻轻颔,不加解释,但又不容置疑地说道:“先皇与清云渊源颇深,且有知遇之恩,无论在公在私,都当力主送冰衍公主回朝!”
我慢慢问道:“如今这位公主,皇上肯认么?”
谢帮主道:“今上登基前有一子未成年而夭,直到此时,再无子女。这样,杨皇后那一系已无直接后人。论血统,最有资格继任皇位的,仍然是玉成帝后之女冰衍公主。且大离丢失玉和璧,无法再行开宗庙认血统,找回玉和璧,公主还朝,正是两全其美之事。”
最后这点轻描淡写带过,却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丢失玉和璧,连当今皇帝,也不曾开过宗庙认过血统,因此在某些门阀看来,当今成宣帝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虽以強权庒下,可是这祸端的种子却不能不认为是一直掩埋着的,遇火即。清云之意甚明,若是不迎公主还朝,玉和璧势将留野,两必须兼美。
然而,那也许是举世瞩目的功勋之下同样也可能隐蔵天大祸事,有言匹夫无罪怀璧有罪,更何况清云怀璧,谅非无意?
谢帮主灼灼的目光,盯着我看,她这样古怪,使我突然感到:此次上京四人,对于清云这番大业,我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我忽然陷入深深不安,仿佛有某些不对的地方,只是不明白其中关键。我父亲即使与玉成帝交情甚笃,终究只是普通朝廷大员,⺟亲更是早逝,这攸关朝廷命运之大事,我理应是最无足轻重的才对。
思忖再三,我淡淡问道:“帮主要我如何做?”
谢帮主依然凝神注目:“你愿意了?”
“帮主已经决定了,锦云服从帮主的命令。”
我语中是否含了一丝讥刺?我不能确定,但是谢帮主有些难堪的露出几许笑意:“我想,这也会是你…”我猜到她要提及我父⺟,忙忙拦住话头:“我明白的,菁姨放心。”
谢帮主深深看了我一眼,接着往下说:“朝中分两派意见,我这儿有名单。咱们暂不和力主纯血统论的那帮大臣联系。”此言好生奇怪,不找同盟,意欲何为?
谢帮主慢条斯理把朝局状况一一分解:“以我了解,维持血统论的多是谏官,换言之,他们并无直接权力决定或左右朝中局势。而除了这两派以外,很多人立场并不明确,或是保持沉默,这里面不乏一言九鼎、力担乾坤之朝廷重臣,几朝元老。”
“帮主是命我去与那可力担乾坤之重臣结盟?”
“不错。云儿可知,结盟第一要务为何?”
难道还不是力举冰衍公主吗?我疑惑地望着她,她道:
“你想一想,为什么立主血统论的多是谏官?――问题最大之处还在于,目前几派朝臣争得面红耳赤,皇上始终未就此过一言,毕竟以他年龄而言,立嗣还未迫在眉睫。”她轻轻一笑“但我想,以今曰之情,多半可以推测至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情况了。”
我沉昑道:“当务之急,要请他们出面,立奏皇上同意立嗣。”
谢帮主眼中露出赞许之意,说道:“此次上京,若华因其⾝份,我猜想定要被皇后请入宮中居住。质潜倒底不是清云之人,所可倚仗唯你与文焕。”
所以我才是最重要的那一条?就这么简单?我不噤怀疑,却又想不出别的理由。文焕习惯性地又去抓头,道:“太突然了,我得理一理头绪。…冰衍公主就在园內?是谁?…还有,”他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怎么她是冰衍公主,她的封号和慧姨住的院子,名字刚巧重合呢。”
我忍不住苦笑,这一点,谢帮主又该如何解释?
谢帮主道:“知道你们要觉着意外,这才告诉你们呢。一时定是接受不了,好在不急,年后才上京,有段时间可对此事详情经过慢慢熟悉起来。”她似完全没听见文焕最后一句问话,说得轻描淡写“冰衍公主,便是芷蕾,因她年纪幼小,尚未告之真相。”
文焕瞠目不知所对,他出师未久,回清云仅比我早两三天,大概除了那个顽皮精灵的小姑娘以外,再不认得其他小孩了。
我和文焕离开静室,并未再见到花菊。
不知何故,我出来以后怔忡不宁,多半是在想着花菊,倒非谢帮主所吐露的那些秘密以及她交代的任务。
在我昨天无意中现真相时,该震惊的早就震惊过了,面对我不得不越陷越深的漩涡,已能坦然视之。
倒是花菊,那个⺟亲从前的使女,那个未老先衰的武功奇⾼的人,令人遐思。
从她献茶时看我的一眼,我感觉她是有话要对我讲的。她眼神虽深不可测,我仍然揣摩到一丝惊喜,故主重逢的惊喜。
以她的⾝份,那种曾经存在的关系,我确实很想去找她,听她说些不为我所知,但是她自然而起的话因。
可我不打算再去静室。我很清楚,静室是用来商量大计的地方,而不是探秘叙旧之处。
花菊武功如此⾼強,她想见我,自会来找我。
初更起,我在房下阶前坐候。
月华清凉如水,树影迭着梅香,砌満阶庭,我抱膝而坐,望天边一轮上弦,几点寒星。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我未回头,只轻轻道:“花菊阿姨?”
她道:“你是在等我吗?”随后一只手拍到我肩头“跟我来。”
我站起⾝来,月下只见一道淡灰⾊影子迅速掠去,⾝法之快,世所罕见。我一提气,赶了上去。
她显是有意在试我的功夫,越奔越快,轻如狸猫绝无声息,我紧紧跟在她⾝后,一时之间,脑子里却什么都顾不得思考了。
她募然停步转⾝,我也刹住脚步,眼扫四周,这一阵疾驰,是到了一处绝谷,地点很是隐僻。
她双目炯炯有神,向我看来,半晌,扑地下拜:“参见大姐小。”
我吃了一惊,忙扶她道:“花菊阿姨,你是我的长辈,请不要多礼。”
她道:“故主之女,这是应该的。”继而话锋一转“若非今曰见到大姐小,我还不知大姐小已经回来了。”
我不知怎地,略有愧意,说道:“你认为我该不该回来?”
她笑道:“大姐小这么做当然自有道理,好比――你对谢帮主说,她已决定了,你照做就是。你明知她决定了的事,就算你质疑,也不会改变。对花菊来讲也是如此,大姐小决定了的事,花菊只想着如何尽心尽力帮助大姐小,其它事情我都不会多想。”
她无疑是听到了静室谈话。我只得点头。花菊侧转了⾝,仰头凝视长河明月,眼神温柔,我知道她这一刹那是在想着我⺟亲。她缓缓说起⾝世:
“花菊是一个儿孤,被人倒卖了两次。从小受到欺凌打骂,更是不计其数。长到十五六岁,被磨折得瘦骨伶仃,看起来只象是十一二岁的小孩。那一次在人贩市场,我头上揷了草标子卖,我在生病,看上去就要断气似的,人贩子逼着我爬起来又跳又叫,可是没用,谁都看出来我有瘟病,买了回去立刻死掉还是小事,说不定还会传染。卖了两天,也卖不出去,人贩子急了,当众打骂,忽然有人说:如果他能用十样东西磨折我至死,就付他十两银子。”
她云淡风轻地回忆从前之事,提到加诸在她⾝上的苦,仿佛在说着人家的事,一点不觉伤心:“奴隶的命不值钱。快死的人还能值十两银子,人贩子当然⾼兴极了。那个人于是找出十样东西,鞭子,匕,绳子,石头,好象还有牛皮什么的…我记不准啦。这十样东西,每一样都要用到,要在我⾝上留下痕迹,用的过程当中我不能死,直到用到最后的一样,是筷子耝细的一根硬柴禾,才可以把我一下致命。我在当中死了,或是最后没死,都得不到银子。这个过程当中,随便哪件东西要我死都很容易,偏偏我不得死,而最后那根不耝不细的柴禾,要一下致命,倒有些难度。人贩子一边思考,一边在我⾝上下手。两个人抓住我的手臂,我光着⾝子,象畜生一样尖声厉叫,⾝上的血,一滴滴滴到地上…”
我虽知她最后被救,而救她的人定是我⺟亲,仍然为这样的惨厉而失⾊。
“那个时候,她象神仙一样的来临。她穿着白⾊的衣裳,乌黑的长一点没绾起来的垂到腰后,她当真是个仙子…我透过带血的眼睛看她,看不清面貌,只觉得有烟霞云雾绕缭在⾝周,她在云端悲悯地望着受苦世人,那双眼眸,只有天上的月,才有那么纯净,只有天上的星星,才有那般璀璨。周围本来看我被磨折无不兴⾼采烈,但她一出现,人人都窒息般地盯住了她,不知不觉鸦雀无声,在她⾝边,逐渐让出一大片空地来。”
那是我的⺟亲了。我咬着唇想,那是如何的丰仪?不能想象,那神仙般纤尘不染的人物,却出入在人贩子市场那么肮脏忍残之地,我的⺟亲,只合做一个出世之人,而她一生,却为入世而亡。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似是不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的残酷。过了那么一刻,人人都觉自惭形秽起来,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花菊幽幽的语气,如在自语“她语音也如月般宁静轻柔:我买她。”
我听着不由吁了一口气,花菊笑了:“你道是完了吗?还没有呢!――那个人,要十样东西磨折我死的人,是个三十来岁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他要我死,只是因为百般无聊,下人帮他想出来的取乐法子,现在来了你⺟亲,他觉得似乎比弄死我更好玩了。于是他也出价来买我。他出的价钱,我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娘的神⾊微微一变,失望地低了双眸,那个价格,以当时清云势力来讲,是太⾼了,肯定不能为一个奴隶如此挥霍。”
“那…后来呢?他把你送了给她?”
花菊微笑了:“是啊,大姐小猜得没错,不过,也可算是买下来的。人贩子乐坏啦,当即把我送到那人面前。我浑⾝是血,污秽不堪,那个人及他的下人都嫌脏,皱眉退开。这时姑娘突然过来,把我抱住了。别说是旁观的那些人,连我都吓呆啦,她那么⼲净,那么超凡脫俗,怎么可以抱住満⾝是血、肮脏不堪的我?她轻轻地抱住我,分外小心,不是为了怕弄脏她的服衣,而是为了,怕弄疼我⾝上的伤口。她抬头,很坚定地对那个人说:我一定要她,还用刚才的价钱。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跟着你,偷也好,抢也好,总之是我要定了。
“那个人听她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要定了?这么说好象你看中了情郎一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是要定了我呢。她一点笑意也没有:我要定了她,你让不让?那人说:不让,你别忘了大离朝有王法的,我现在是她主人。她说:王法?王法不外人情,奴隶生来不是让王法磨折于死的。
“那个人可答不出来了,于是说道:姑娘,咱们不妨商量一下,请茶肆小坐。她说:我和你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一说,她忽然动武,我眼前一片白晃晃的东西,先后缓急向那人飞去。那人大笑声中,一一用纸扇托住,姑娘抱着我,在这阻挡的片刻功夫,就飞⾝出了那个陷人魔坑。”
花菊语气之中,对我⺟亲敬重之意,并未因时光流逝和伊人故去而减去半分。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说也是送也是买了,我⺟亲掷过去的是银子,而那人能用纸扇一一托住,自然是非同小可,远胜于那个年龄的⺟亲。他既是不追,也等于是把买下来的奴隶送给我⺟亲了。
“买下我以后,我病得越沉重,一天天连眼睛都张不开了。眼见得救不活我了,姑娘整天守在我⾝边,叹息、落泪。就在她以为无望时,来了一个自荐医生,这人一出手便使我死里还生,原来他竟是南道北医中的北医淳于极,直到现在大概还传在医术上没有人能胜过他的。”
我诧然,⺟亲亲自出入人贩市场,那时你应该尚无很大的势力,就是用请,也不一定能请来名头如此之大的医生,更别提自荐了,一想:“这人是那个磨折你的人派来的罢?”
花菊一笑:“是啊。大姐小有趣兴不妨猜上一猜,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份?”
据我所知,北医有皇家御医四品封诰,若是什么王爷伯爵之流,花菊不必叫我猜,我淡淡道:“我不关心那人,你往下说罢,后来如何?”
花菊继续她的故事:“我人虽好了,因受惊吓磨折过度,变得痴痴呆呆。人人见我都笑姑娘,千方百计买回来一个傻子。姑娘可不因此看轻我,她给我取名花菊,教我在住所附近种上花菊,教我识字,念花菊诗,她希望我象经霜的花菊那样,傲然不败。她还教我武功。说来也怪,她教我识字念书,那算是白废心机,学起武功来,却如有神助,不出三年,已不在她之下了。刘玉虹刘姑娘笑她捡回一个大活宝,人是白痴,可这么⾼的武功,与她形影不离的,等于武功平白⾼了一倍。姑娘性情温和之极,从不生气,听得刘姑娘取笑我是个白痴,却忽然沉了脸,一句不说地走开。
“你展非常之快速,短短几年已令整个江湖不敢小觑,她的功劳可谓最大。白帮主有退位之意,她所中意的继任帮主人选,姑娘地位还更重于慧姑娘一些,姑娘坚决不肯,于是白帮主禅让给慧姑娘,她自己担任刑部。
“其实象姑娘那样的人,只合如浮云闲散,世外逍遥,可是她的一生,仅为清云忙,为它生,为它死。到头来…倒真如浮云掠地,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微笑着,忽视花菊的感慨:“花菊阿姨,那么…你的痴病是几时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