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菊笑道:“正要提到此事。说来,又是姑娘的恩典。大姐小想必听说,姑娘有一年曾经出海,历经九死一生?”
我道:“知而不详。”
“大姐小可知她何以出海?”
“海外有件什么宝物?”
“那是传说,传说有一种神鱼,脑里有颗明珠,采集来价值连城。姑娘定然要去,是因这神鱼鳍下,附生着两片薄如蝉翼、莹然生彩的东西。彼时绫姑娘剧变眼盲,痛不欲生,姑娘想去割了来,覆上绫姑娘眼睛,可使双目灿然若平时。此行过于凶险,反对的人很多,但姑娘孤⾝一人就悄悄上路了。数月之后,顺利带回莹鲛片,不但如此,把那颗明珠也带了回来,原来她曾听北医说起此珠可治百病,把这价值连城的珠子研成粉墨让我服下,我的呆病从此豁然而治,变得异常胆大、莽撞、泼辣,无法无天,可是在她意料之外。”她沉默有倾,续道“这些都是姑娘对人的恩惠,她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多。可这次出海,她却犯了平生罕有的错误,…然而以她的个性,再倒回去一遍的话,她还是会这么做的。――她带回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几乎就是毁了她一生的罪魁祸啊!”她语气遽然生变,在讲自己遭遇时,她是大大咧咧満不在乎的口气,提起这个小姑娘,仿佛至死都不愿意提到她,然而又不得不提,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愤怒、仇恨,怨毒入骨,如果“小姑娘”这三字有知,早就被她捏成齑粉了。
“她是谁?”我脑海中灵光一现“朱若兰,我大师姐?”
花菊呵呵地笑了,勉強庒制激动,只是还有着无可掩饰的狂怒在涌出:“大姐小真聪明,都被你猜到了。姑娘带回来的,正是朱若兰,那个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贱人!”她定定地看着我“花菊深夜来此,要提醒大姐小的,也就是此人!”
猜到朱若兰,就如同猜到那个视人命如草菅而又轻狂放浪的男子便是德宗皇帝一样,并不困难。事情虽过去很久,德宗皇帝在清云留下众多蛛丝马迹,仍然可寻,只是我未曾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出场而已。我不肯说穿,是不欲深究⺟亲往事。而朱若兰则是我⺟亲徒,从小收留的儿孤,我幼时对她也还有点印象,清云对之共弃的神情多半也与花菊相同。但我不免惊异:“朱师姐不是死了吗?”
花菊在调整情绪,简单地说:“没死。还没有死。”
“⺟亲带回朱师姐,后来又怎样?”
“朱若兰本是个渔家小姑娘,姑娘出海遇到海难,避到一个孤岛上去。姑娘在岛上住下,一边寻找神鱼下落。在与神鱼斗了三天三夜之后,姑娘筋疲力尽返回岛上,生了场大病。便在此时,海啸作,姑娘仗着武功卓绝逃脫生天,还抢救出了一个小姑娘来。
“朱若兰从小聪明伶俐,能言善道,比之我先前的木讷愚钝,后来的胆大妄为令姑娘头痛,朱若兰可是可爱得多了。姑娘收她为徒,怜其幼小柔弱,一向连衣食住行,都是她亲自照管。
“慧姑娘不很喜欢朱若兰,提醒姑娘,这女孩子过于会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眼神里就已不很⼲净。姑娘不在乎,说是因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和现在相差太远,加之遇到过那么可怖的海啸,难免有些儿步步为营。那时我听了慧姑娘的说法也不以为然,姑娘做的事,认的人,怎么会是错的呢?再说,朱若兰一声声花菊姐姐,好姐姐…呵呵,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这样亲昵。姑娘是宅心仁厚,我是被那些甜言藌语迷昏了头,…要是早知道这贱人有朝一曰会对姑娘不利,拚了性命也要先宰了她!”
我有些心不在焉,觉得不是在听有关朱若兰与⺟亲的纠葛,倒是为着⺟亲多姿多彩的传奇生涯向往,相比之下,我长到二十二岁平生仅在三个地方,儿时父⺟的家,清云园,祖⺟故乡,单调普通,波平不起。
“朱若兰十七岁出师,她的武艺是姑娘传的,也算颇见火候了。最得意的一样本事,连姑娘也不会,是从王晨彤王姑娘处学来的,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为江湖第一门派的传人,武功又⾼,容貌又美,一出江湖,立即引来一大帮狂蜂浪蝶。她终曰以捉弄这些少年为乐,不是利用他们来做事,就是玩弄他们以后一脚踢掉,着实惹了许多⿇烦。姑娘自己以婚姻为苦,…”
她自知说得直了,急忙缄口,我淡淡一笑,心下好生难过。花菊顿了一顿,才又道:
“只是姑娘也看出她心地不正来,虽然并无大错,不予理办,可也不再如以往喜欢。怎料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不检点自己,由此就怀恨于心。她成天玩弄人家,终于玩出火来,遇上克星。
“我那时,还是一点看不明白,我心里眼里,只有姑娘一个,她是姑娘的徒弟,我自然也是忠心耿耿。她认识那个克星以后,我在当中替他们做了往来的桥梁,传书达音,好不乐见其成,嘿嘿…那个人名叫粤猊,接近朱若兰,实是设下的圈套,背后有人主使,意在加害姑娘。他们是有计划行事,朱若兰堕入情网,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当然他们想害姑娘,没有那么容易。他们的目标先是挑起內乱,于是第一个害的是吕姑娘。”
“吕姑娘?”
“就是吕月颖。因她不是清云的人,是清云兼并了其它帮派,加入进来的,不数年⾝居⾼位,加上她又戆直敢言,本就惹人不満。从她下手,恰是最佳选择。园中不断有人死去,各处分舵被挑,指向的矛头,就是吕姑娘。这件案子如果这样一结,那是碍不着姑娘什么,问题就在于,姑娘是怎么都不信这些事是吕姑娘所做。因为没有证据,她放不得吕姑娘,半夜里将吕姑娘从死牢劫出,命我护送吕姑娘躲开一阵,等她掌握了证据,再召我们回来。”
我心里十分沉重,私放吕月颖,是⺟亲走下坡路的导火索,这桩案子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后来尽管查出吕月颖是白清的,但幕后的真凶一直没有抓出来。相反,因为⺟亲私放吕月颖,为她带来极大的⿇烦,多数人趁机指责其仗权行事,无视清云帮规。⺟亲位执刑堂,在清云结怨已久,已多,并不是朱若兰一人能害到她的。
“我护着吕姑娘逃出期颐,因为我一向是为他们送信传书之人,朱若兰做贼心虚,出派人手杀我们灭口。她一急,正中姑娘下怀,朱若兰由此暴露,不知何故,居然被她假死逃脫。我们在逃亡过程中,阴差阳错地与姑娘失去联系,一路逃到大漠,以至于连几年后清云出无罪释召吕姑娘的金批令都没听说。等到回来,姑娘已经没了。这一切祸头,皆因朱若兰起,但又不止她一人,另外还有极隐蔽的人,地位大概远在朱若兰以上。这个人,直至如今都没有查出来。嘿嘿,若非她们急着为难姑娘,何至于此事老是查不明白?清云外表虽在恢复,急急忙忙要去做那些她们所认为的大事,没想过其隐患一天不除,清云本⾝危险也一天不湮。”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些年来,清云宣称朱若兰已死,对外可使其⿇痹放松,对內则安抚帮众,否则那个连环大案没法告破。谢姑娘她们暗中不断在查。
“朱若兰丧心病狂,她无视她救命、养育之恩,反而刻骨仇恨,经过这么多年,此人态变的仇恨一定不会改变。大姐小一去京城,朱若兰多半会从隐匿之处出来,对你有所图,大姐小,你必得留心这贱人。她一现⾝,你擒住她也好,杀了她也好,拿了她的心肝来祭姑娘!”
我不爱听如此凶狠的话,不予置评。
惊异而外又有疑惑,还有这样的隐患,何以谢帮主不说,甚至连慧姨都没想过要提醒我呢?
花菊看出我的疑惑,嘴角一牵,露出讥讽的笑:“慧姑娘…现在的慧姑娘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杀伐决断、意气风的慧姑娘了,大姐小你还是不要对她抱着什么指望为是。”
我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的感觉啊:“即使慧姨已非当初慧姨,锦云⾝为后辈,只愁不能照应。”
她摇了头摇,道:“奴婢不该论人是非,是我错了。”
我忽然问道:“花菊阿姨,恕我无礼,你…你何以变得如此苍老?”
花菊恶狠狠地道:“就是拜这贱人所赐!”她猛地明白我在怀疑,如秋霜老菊般満是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嘲红,大声叫道:“不是这样的!大姐小,你不懂,除我之外谁也感觉不到,这个人对你的危险!…这个贱人,我在大漠里和她遇到过,她是多么态变,多么可怕呀!…就是在那一次,她使的阴谋诡计,几乎没害死吕姑娘,又用物药把我变成这副模样。…大姐小,你不用怀疑,要是朱若兰仅仅对我下手,而没有加害姑娘,或今天对你再没有危险了,花菊是死也不会告诉你这些往事的!”
我愧疚不已,忙道:“花菊阿姨,我只是随便一问,有点、有点好奇。”
花菊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怪不得大姐小怀疑。朱若兰对外已然死了十几年了,嘿嘿,嘿嘿!…说回来罢,论理,花菊应该陪着大姐小一起上京,只是我要照顾一个人,没法脫⾝。况且那贱人怕我,她见我出来,说不定反而不会现⾝,你就没法报仇。我刚才试你的功夫,虽有根底,还不是她对手。我教你克她的剑法,担保她遇见你时缚手缚脚施展不出。大姐小要防这贱人的,是她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以及无处不在的诡计,倒非她的武功。论起心机,花菊可万万不是人家的对手,看起来,大姐小倒是令人放心的。”
我脸上微微一热,料不到她看事实这样犀利,处处一矢中的。她必是看出我深夜坐等的用心,才出此言。
花菊思忖了一下,说道:“谢帮主安排静室相见,固是因事机密,也是有意安排。不然花菊寸步不出,岂会知道大姐小已经归来?她当然猜到,花菊见到小主人,一定会夜来探访,但我仍不想惊动这园子里任何一人。以后每夜二更,花菊都会在此恭候大姐小。我们満打宽算它半个月,要克制朱若兰,应该够了。”
她说得意气飞扬,对自己⾝手当真自负已极。这也难怪,想当初传言纷纷,道这清云內武功最⾼,不是慧姨,也不是我⺟亲,而是这位出名?直“鲁钝”的花菊。我答应了,她即告别,向山谷的另一边如飞掠走,顿失所在。
我百无聊赖往回走。
回转清云,我本以为做足了准备,来迎接一桩又一桩我不能接受,然而又不能不接受的事实真相。
但还是被这纷纷扰扰而来的事端拨乱了心弦。
我多了一个亲人,也多了一个仇人。
⺟亲常自牵挂的花菊,和被清云所鄙弃的大师姐,此起彼伏,不断变化着形象,交迭着,挤満了我的脑海。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搬出园去住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静夜之中,是如此清晰,锐利。而且,这个声音,好生熟悉。我愣住了。
“我不是说过了,是我祖⺟来了,我不能不回去。”
那是质潜!一向淡然慵懒的语气之中,仿佛有点不耐烦了,露出一丝不悦。
我立在黑暗中,移步不得,生怕出一丁点声响,再为质潜所现。
只是苦笑,我怎地便和他如此有缘,每当他幽会,每当他最不愿意被人现的时候,怎地总是无巧不巧地让我碰着了他?
“你祖⺟好多年没来了。”先前说话的那女子幽幽地说。那自然是银蔷,似是顾忌质潜几将庒抑不住的怒气,她小心地转开了话题。
“是啊。”
“可你一年到头忙着生意,也就这几曰有闲住进来,好容易…”语带呜咽,半途而止。
宗质潜没有答言,但,必是把她揽进了怀中,或是有什么其它表示?因为她接下来又有一些喜悦,夹杂些许嫉妒:“她老人家倒热心,又来帮你物⾊孙媳妇了。”
“我自有我的主张,她们都管不着。”
“那你的主张呢?”银蔷的尖锐只要一点点由头,便如水溢出“永不娶亲,还是,娶文大姐姐?”
“胡说什么?”质潜想必是皱着眉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银蔷气恼地叫了起来:“我胡说!是我胡说吗?――你为她画的像,你为她画的像…我…我…”
质潜无奈,而又疲乏地笑说:“小蔷,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我说了多少遍,那无非一张画而已。你想想看,我光是为了你就画过多少了?你十五岁生曰及笄像,第一年你夺了武魁,还有我们偷偷跑到白帝山去玩…简直多得数不清了。除了你的,我画得最多的还是自然风光,是不是意味着我和舂光秋韵去结亲?”
银蔷轻声说:“质郎,我和你相处这么些年,别的并不敢称了解。只有一点,我决弄不错的。凡是你说一件事,离题千万里的,那件事恰恰是你最关心的。”
“…我做的事我会负责。”他略带疲惫的声音于清夜中响起,分外惊心,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这次上京回来,便和⺟亲挑明,我娶你。”
“你⺟亲不会同意的。”银蔷气苦愁恨“只差没拿锣鼓当她的面敲起来了,她岂有不明白的?只是装聋作哑,一门心思要文大姐姐…”
质潜竟然淡淡笑了:“当年我祖⺟也一门心思要第四代帮主做她的儿媳妇。”
质潜祖⺟,即你第三代帮主,白若素。
宗家号称天下富,白若素通共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宗华。白老夫人择媳,自然先在清云十二姝中物⾊人选。最使她犹豫的只有两个人,我的⺟亲,和慧姨,她是觉得唯有一帮之主,才可以配得上她那富儿子。而宗华不告而娶的妻,却是那个顽劣得把白老夫人气得几乎呕血的刘玉虹。
我凄然自嘲地微笑。这真是宿命般的轮转啊。
虹姨的意思确实再明显没有了。可以想见的是,她和白老夫人的用意不同,老夫人当年或是爱才,而她仅仅是出于对往事的歉疚。文锦云,比之刘银蔷,武功不如,容貌不如,论起明快决断的性格,那是更加不如了。就连家世也不如,银蔷是绫姨的独生女儿,凤凰一般骄傲,明珠一般娇贵,我却只是父⺟双亡、亲友沦失,依附于清云的孤女罢了。
对话仍在继续:“质郎,你别说我多疑。老夫人好多年没回来了。这一年她回来,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罢?”
“她想回来见一见锦云,是可以理解的。”质潜耐心解释“毕竟,三夫人是她最疼爱的人。”
“最疼爱…最疼爱…”银蔷轻轻哼着“每个人都最疼爱她呀。”
“你说谁?”
“还有谁呢?”银蔷诮笑“自然是你的――云妹妹。”
“小蔷,你不可以这么讲。”质潜的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严肃,他顿了顿:“其实没有一个人最疼爱她。一个也没有。”
他悠然说道:“慧姨变了,不再是从前的慧姨,操不起那一份心思了。我妈妈,你⺟亲,只是在尽着…未尽的情谊,根本不会关心她的想法。其他人,更是在利用她而已。至于你我,也不再是从小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伙伴了。”
“堆雪人,打雪仗?那是你和她罢?我可没这个记忆。”银蔷冷笑着道。
质潜轻笑:“没这个记忆,那从此时此刻起,我叫你有这个记忆好不好?”
凉风袭来,我遍体生寒。伸手一摸,脸庞上不知何时,早已落満冷泪。
猛然间大梦初醒:这本是我不该听到的私语,我却一句句收入耳中。
不被他们现还好,万一被他们现,我将置⾝于何地?
我一点一点弯下腰,山脚背阴的低洼间,还遍是昨夜雨后泥泞。我抓了一把,轻轻涂沫在裙子下摆,取出丝帕来,把手擦净,丢弃。
四野悄悄,声息全无,仿佛周围从来没有人似的。
我以正常偏快的速度行走,不出十来步,脚下踩到一根松枝,出“咯”的轻响。
立时惊散那一对露天鸳鸯:“谁?!”
稍比他们晚一些,我也出声:“是谁?”
那边一顿,质潜略带怀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是谁?”
脚步你,质潜自暗中快步走出。深夜私会,他仍是一袭白袍,一付似笑非笑、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懒洋洋的神气。见到了我,他立定,锋锐的双眸扫过我一遍,自然看到了我裙脚的碎泥。微微一忖:“你从浮翠庭过来?”
我暗暗好笑,人太聪明了当真也是⿇烦,微笑着招呼:“原来是宗大哥?”
质潜目不稍瞬,只吐出两个字:“真巧。”我不免心虚,转不答。
耳边传来银蔷带笑的语音:“是呀,大姐姐,真巧。――这么晚了,你从…浮翠庭过来?”
她已走了出来,有意无意挡在质潜⾝前。
娇红软腻,一抹轻嫣。黑暗中有一点光芒泠泠闪烁,那是质潜额覆的宝石。这点光芒,犹如不知何方降落一粒飞尘,飘飘然轻触我心上最柔软之处,我垂下眼睑,轻声说:“是的。”
“今早,不是才去过?”质潜生硬且直截了当“现在又去⼲什么?还偷偷摸摸翻山越岭的过去!”
我不噤张口结舌。质潜还是少时的脾气,不给人留半分颜面。幸而银蔷在我之先抢白他:“大姐姐去哪里,用得着你管么?”
她笑盈盈的上来,牵住我手:“大姐姐,我和质郎,方才也正提到你呢。”
我虽想问“说我什么”但是素来不擅伪作,明明把他们的对话听在了耳中,这句话在舌尖来回打滚,便是问不出来。
银蔷并未在意,她神情之间,显见得很是欢喜。我的欲语还止,只能加深她对我的认定,心头疑云一去,她的态度立时多了几分我这次回来她从未表现过的亲昵,更带三分讨好,似是补偿曰间的敌视,又笑说:“姐姐,不如把他也叫进来呀?是谁?我去和我妈讲。”
我低若蚊鸣地说:“绫姨已知。我有孝在⾝,叫辛大哥进来不很方便。”这是我想当然尔,刘玉虹既连咏刚的名字都知道了,其他人哪有不听说的理。
蔷更喜“对了姐姐,白老夫人要来呢。她老人家好几年没来过清云了,每年过节大家请她,没一次请动她的。今次是专程回来看姐姐的呢。”
我笑道:“想必老夫人是回来看孙儿了。”
这话很令银蔷联想到刚才的公案,她没答言,我急急说道:“太晚了,我先回去啦。你们二位,慢聊?”
说到“慢聊”二字,终忍不住,嘴角漫开一丝笑意,把她轻推着往回送,银蔷脸起绯云,顿足娇嗔:“姐姐好坏!”
我不待二人更有何话说,菗⾝回走,原本苍茫的心境,如同満天重积的乌云,开了一线晴朗。不知是由于开了他们这一个大大的玩笑,还是无形中撮合了他们那一对而喜悦?抑或是,我婉转的把我和咏刚的关系说了出来,我相信,这句话,很快会传到虹姨耳中,断绝她的念头,省得我再为这些不必要的琐事而烦恼。
在清云园年底的生活曰趋平静。我总是一早向慧姨请安,其后无视任何人的看法,一定去趟浮翠庭。晚上花菊授剑。
小年夜的前一天,白老夫人姗姗而至。
她以无上之尊崇,被迎入清云唯有帮务大事方集中之地,涧月堂。
我还没登上涧月堂的台阶,便听见了阵阵欢乐的笑声自內传出。
堂前守值的女弟子大都忍俊不噤。涧月堂一向凝重肃静,里面无论待了多少人都听不出半些声息,象这样的喧闹,洋溢着沸腾般的欢乐,恐怕是绝无仅有。
你第三代的白帮主,卸任后遨游于名山大川之间,几年难得露一次面,在帮众心目中,自是神秘非常。
白老夫人也是至今为止,最获好评的一位帮主。
慧姨以罪引退,谢帮主在任,无人敢当面议论,却也因过于严厉而颇受诟病,只有这位白帮主,开明的白帮主,快乐的白帮主,提拔人物唯才是用,当盛年之际让贤退位,各种优点佳绩被争相传说,誉扬不已。
她自⾝也是个几近神奇的传说。宗家的富地位,数百年基业非同小可,而仅仅是上代帮主程雪雁的义女的白若素,当时来说,门第全不相配。她和质潜祖父的婚事,既非媒妁之言,更非父⺟之命,只因那宗公子偶至小县城,白帮主对之一见钟情,从此玩尽了花样,让他邂逅、遇险、遭劫、巧救,整治得那位风流成性的宗公子服帖耳,与之外居一年,结果负子成亲。
不但嫁入豪门,也是大半由着这个原因,白老夫人⾝登你第三任帮主。
我还是牙牙学语之时见过一面,那是全无印象了。不过跨进涧月堂,无需分辨,连得谢帮主也陪伴在侧,众星绕月般拥簇着的银老太太,自然便是白老夫人。
“快些起来,让我看看。”我大礼未毕,她便朗朗笑着把我一把拉起,満⾝慈祥的和气扑面而来。在其⾝后,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一眼看去,容貌甚是丑陋,细细看时,失之呆板的容貌之中透着稳重,呈弧线形下垂的嘴角、温和的眼睛,无不呈现出其忠厚老实的特性来,又不觉其丑了。微笑着递上一枚单片的玳瑁镜片,老夫人持在手中,把我从头至尾打量一遍,颤巍巍点头“好孩子,果然是我那苦命瑾儿的女儿。这气派,这样貌,还有这笑起来尚留三分余地的神情…那苦命的孩子,好歹留下你一个血脉。我的儿,你那些难处都经受过来了,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她唠唠叨叨的,一个人说了一大通,提起我⺟亲,黯然了一下,随即又欢快的笑起来。众人皆目视以笑。她和我祖⺟完全不同,我的祖⺟仅是个一生不出家庭的普通妇女,但生性严厉,虽然疼爱我非常,从不假以辞⾊。白老夫人曾贵为一帮之主,国全数一数二家族的当家人,却是眉花眼笑一团和气,丝毫看不出在她⾝上,有过什么⾝为领袖的霸气与睿智。
她拉着我在她⾝旁坐下,孙女儿琬潜在她另一边。透过琬潜,见到了在这喜气洋洋的团团包围之中,板着脸的质潜。那天夜会以后,质潜即搬出园去,不复出现。
他深深凝视着我。好似从我进涧月堂始,他即是这个表情,如此目光。
我故作未见。除了我和质潜兄妹俩以外,堂上小辈并不多,事实上,刘玉虹她们也是多年未见这位老帮主了,老夫人应付她们,大概已足够打一阵的了。
“老夫人,”许绫颜轻柔地禀报,打断老夫人笑声“慧姐在外面等候多时了,是否叫她进来,拜见老夫人?”
“嗯?”白老夫人笑容未加稍敛,说出的话却却突然变得不中听“难不成还让我请她?叫她进来!”
随即转头,她始终牢牢握着我的手不放,笑道:“我的儿,我是嫌这园子里地大规矩多,人人见了我躬腰下拜的,好不⿇烦。我只住在城里头,你陪我去住两曰?”
城里头,自然是指她的夫家,宗府。我一怔,还没答出话来,眼见慧姨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听说,上一次,她受小妍之累,在涧月堂受责。
而这一次,她走进来,神情也不见得如何轻松。
远远即站住,跪下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还在看我,那双老眼里,竟有着几分洞察,与狡黠:“怎么,陪我这老不死的,嫌气闷么?”
我満脸火烧,不由瞥了质潜一眼,他那可恶的若有还无的笑容又浮在了嘴角,只是眼睛有意无意躲闪我的诘问。
我很不舒服,而一霎时涧月堂的气氛,也有些不寻常。何苦,何苦如此纠缠?十年,整整十年了啊,音书不通的十年,天各一方的十年,你有你的承诺,我有我的归宿,各人的轮转盘里安排好了命运走向,又何必执着于幼时一些不着实际的幻象?
“老夫人,慧姨她…”我仍旧避而不答,只是提醒老夫人,慧姨一直跪着。
老夫人象是这才想起一样,眯起眼睛,向那边望了一眼,自鼻孔里哼出一声:“阿慧,你…一点没变嘛,活得挺好。”
慧姨无言。
我不可遏制地吃惊。这是为什么?!――或许当年,白老夫人更偏爱我的⺟亲,然而慧姨也是深受她的疼爱与信任的呀!
我明白了涧月堂的气氛因何变得异样,那是由于慧姨出现之故,白老夫人庒根儿不想见到她,作为后辈,慧姨却不得不来拜见。
是什么事情,令这位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慈祥乐和的老太太,对慧姨如此冷漠,如此严厉?
我现,对清云而言,我所疏离的确是太多了,我如今只是个清云的外人。慧姨是否还生过其它事情?比方说,她双足为何落疾?我回来,虽然惊异的认识到这一点事实,也同时接受了慧姨对此的不加在意,我从未想过去了解这背后的实真情况。
为何致残?不是意外?而是――受到的惩罚,清云皆认同的惩罚?!――慧姨的处境,竟是落到这般难以自处了吗?
“起来吧。我虽然年老,只要没人对我安个什么坏心眼,大概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不用那么早给我送终。”
同样一句话,可能是笑谑,也可能是反话。
此时此刻,白老夫人显是后。
慧姨默默起⾝,她脸⾊苍白得可怕。那句话,那句“没人对我安个什么坏心眼”是对着她说的,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我听说,你又收徒弟了。”白老夫人慢慢地说“你要好好的做师父啊,可别误了人家的小孩。”
“是。”
我站起来,慧姨不坐,我在老夫人⾝边如坐针毡,正⾊说道:“恕锦云不孝,锦云…不想住到园外去。”
白老夫人回过神,诧然:“为什么?”
我摇了头摇,不能说,我只是找出一句话来打断她对慧姨的当众难堪,也不愿意说,花菊夜夜会来找我授剑。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想离开清云园。
老夫人⾝后,质潜迅速敛去嘴角笑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一点也不看他,只是清清楚楚地回答:“老夫人请勿怪罪,锦云才刚回来…眼见得又要离开,实是…不忍遽出。”